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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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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列成列的秦军士兵行进于马谷之内,他们身着长襦、足蹬浅履、手持利刃、外披战甲,行止甚是有度,队列也极为严整。与春秋时不同的是:士兵穿着打扮不是一致的黑色,其长襦、下裳、行滕多为鲜艳的绿色、紫色、或者红色;身上的甲衣也不是楚国那种髤了漆的黑色,而是皮革的原褐色,编纂甲片的丝带倒是一样,皆为红色。

    士兵鲜衣怒甲,位于其后轻车上的屯长衣着更艳,他们单板长冠,八字短须,腰悬长剑。谷地本是兵家险地,他们却视险地于无物,眼睛只望着前方,傲然而立。

    道路无轨,即便有轨,也被楚军蓄意破坏。十多厘米宽的车轨内,塞满了碎石和泥土,但在役夫的清理修缮下,轻车、革车、重车已能行驶自如,直奔楚地。

    “将军,此水尽处便是荆国,明日我等便可出谷,与荆人一战。”介者不拜,兵车不轼。谷内五里河畔,爵位已是五大夫的白林于革车上对主将辛梧揖礼。他虽是白起远亲,然白起不服王命赐死,因而在军中并不得意。好在一直归在三川郡辛梧麾下,攻伐魏国时斩首颇多,已是一曲之长。都尉、将军虽远,也非遥不可及。

    “荆人?”辛梧鶡冠鳞甲,按剑而立。他是此次伐楚主将之一,在他看来,楚国和韩魏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软柿子,问题不在怎么打,而在要不要打。“斥候已报,山谷外并无荆人。”

    “并无荆人?!”白林还想和楚军大战一场,捞些功劳,没想到谷外没有楚军。

    “荆人也会打仗?我军攻来,荆人怕是吓破了胆,城阳指日可下。”辛梧嘿嘿直笑,说罢他又看了看头顶悬着的旌旗,上面是个‘蒙’字。“也不知蒙将军是如何想的,要本将挂他的将旗。也罢,既已议定,便按当日议的办。然则今日我等须早日扎营,后日出谷。”

    “唯。”山谷乃两山夹持,本应迅速通过,辛梧却要大军后日出谷。虽是不解,但军令如山,白林不得不揖礼唯唯,喊道:“末将敬受命。”

    白林郑重揖礼,辛梧看也不看就远去了,待他的车驾行远,麾下的两个二五百主问道:“军侯,我等就此扎营否?”

    “恩,传令扎营。”白林若有所思,应付了一句,他还在想为何要后日出谷。莫不是要等荆师集结,然后一举击溃,减少在拔城阳时的麻烦?又或者是声东击西,还有另一路秦军?

    白林究竟是白起之后,熟知兵者乃诡道,而战争中人命即草芥,为将者为了胜利,无所不用其极,任何人都可牺牲。若真还有另一路秦军,那本路就是诱荆人出击的诱饵。想到此他心中一震,只喊道:“来人!……传令下去,本日起本曲节省粮秣,每餐只可半饱。”

    *

    秦军伐楚了。秦军前军一进山谷,便被配有陆离镜的楚军斥候发现,斥候快马疾奔,消息很快传至飞讯站、传至城阳、传至郢都。郢都终于有些乱了——与秦军伐楚同时传来的还有魏国假粮道助秦,众人都担心秦魏连横攻楚,真要那样,东面的齐国说不定也会趁机出兵。楚国危矣!六十多年前的垂沙之役,不也是韩魏齐楚四国合兵伐楚吗?

    那一战,楚军兵败比阳境内泚水之畔的垂沙,方城地区被韩魏秦瓜分。此次若是四国伐楚,东西夹攻,失去的必是淮北诸县。楚国人口多在淮北,真失去了淮上诸县,楚国还是楚国吗?

    众人惴惴,难得开一次的正朝上,早已不安的群臣却再添三分恐慌——不为其他,而是心疾未愈的大王率军亲御秦师。

    “臣请大王三思啊……”七百余朝臣跪倒一片,有些还哭出了声。

    “勿再言语,寡人心意已决,明日便领军离都!”熊元穿的不是平常视朝时的皮弁服,而是国有兵事的韦弁服,一袭赤裳红的扎眼。“寡人去后,由大子监国,诸事决于令尹。”

    “大王、大王……”熊元的打算是出征后不管输赢都不再回来了。他如此想,群臣如何不知?是以朝堂上哭声更大。

    “退朝!”朝堂内除了哭声还是哭声,熊元听得厌烦,直接宣布退朝,丢下一群哭哭啼啼的臣子。待入路门回到正寝,他又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这才斥开旁人,按着胸口半趴在矮几上喘息。天气渐冷、心疾愈重,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王禄将尽。既是要死,何不死于战场?昔年先君武王心疾将发,亦是将发大命,出兵伐随。

    心脏突突突的跳,每跳一下胸口就痛一次。想到自己一生隐忍,临死却要效先君武王之壮举,熊元难得笑了。他笑自己为何没能早日醒悟:对秦国再怎么忍让退缩,秦国也不会放过楚国;他笑自己临死才敢振作,宛如沽名钓誉的游士,口上勇烈铿锵,股间却惴惴兢兢;

    “酒来!”越想胸口越痛,可熊元已经不在乎了,既然已经不怕死,那喝点酒又何不可。

    酒来了,奉酒上来的却是王后赵妃。她来前盛装打扮过,云发丰颜,黛眉雪肌,一身束腰的素色楚服,交领而曲裾,芳菲而满堂。“臣妾拜见大王。”

    “给寡人斟酒。”熊元眼里,今日王后似乎比艳绝三宫的李妃还要美几分。他召她坐于自己重席,要她给自己斟酒。一爵饮罢,又道:“爱妃尚歌,为寡人歌一曲吧。”

    一干重臣立于后宫路门之外,正寝却传出些许歌声,大家不由面面相觑。黄歇倒是懂得熊元的选择,他返身对众臣道:“王卒明日离都,且让大王欢愉一日吧。”

    “黄歇,你欲何为!大王心疾未愈,怎可随师出征?”诸臣之中,昭黍是最反对熊元出征的,大王一旦走了,朝政便是令尹说了算,他要极力杜绝这种情况。

    “大王出征乃大王之意,我也是今日得知。”黄歇看着昭黍有些可笑,这帮腐朽的权贵什么事都能赖到自己身上。

    “哼!你之所想,国人皆知。”昭黍欲骂而无辞,只能对黄歇拂袖。他再次上前告阍者道:“我乃左徒昭黍,有急事求告大王。”

    “大王有令,今日不朝议,左徒请回吧。”路门阍者自然认得左徒,可就是不放行。

    “我等所告者乃军国大事,若迟,大王定重责于你。”昭黍不行,子莫上前,他比昭黍善于言辞,对阍者除了横眉竖目,还以大王重责相迫。

    “大王已令,诸臣不得入内,请箴尹切勿为难小人。”阍者也认得子莫,并不上当。

    “你!”正寝近在眼前,可就是不能进去。子莫越看越觉得眼前的阍者不顺眼,怎奈王宫就是王宫,阍者又得王令,他除了跳脚也没办法。

    路门之外,群臣不得见而着急,东宫里,得知父亲要御驾亲征的熊荆毫无阻碍的赶到了正寝。刚刚入室,他便听见了母亲的歌声: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就是花椒,歌里赞美它果实满院,繁茂丰盛,结的子可易装满一升。诗之所言,常用‘赋、比、兴’,赞美花椒树实为赞美男子,言其高大健壮。父亲不过五短身材,身高不过一米七,出征前母亲歌赞硕大无朋,像极了情人间的甜言蜜语。

    正寝的寺人宫女已然屏退,想到此熊荆不由心生踌躇——即便要拜见父亲请他不可亲征,也要等母亲把歌唱完吧。

    “荆儿。”一歌唱毕,有些醉意的熊元喊了一声。刚刚,赵妃看见了儿子。

    “孩儿拜见父王。”熊荆趋步入中廷而拜。

    “为何避在东堂不陪父王饮酒?”熊元看向儿子,语带责怪。

    “孩儿适才见父王与母后两情相悦,不敢相扰。”熊荆看了看母亲,她正微笑。

    “恩。”熊元打了个酒嗝,看着儿子颔首后笑道,“爱妃赐酒。”

    寝疾至今,父亲恨就没这样高兴,本想劝父亲不要亲征的熊元欲言又止,话根本就说不出口。他一爵饮罢,身子被酒一激,刚想开口熊元又道:“再饮。”

    再饮又是一爵,赵妃心疼儿子酒越倒越少,可熊荆饮罢还是全身发烫,腹如火烧。

    “荆儿几尺?”熊元莫名的问儿子有多高,一侧的赵妃听手一颤,叹息一声。

    “孩儿已有五尺。”究竟是王家,熊荆身高已超过极端情况下的征兵身高,算是半大人了。

    “善!”儿子越来越像个大人,熊元脸上笑意更盛,道:“他日你克复郢都,毋忘祭告为父。”

    “父王……”很不争气的,熊荆莫名流泪了,眼泪滴在端着的酒爵里,浑然不觉。“孩儿请父王收回成命,不要亲征。”

    “身为大子,勿作女子之状。”熊元双目也是盈盈,可他看向了天。“君王死国,死且不朽,憾何有哉?”

    说罢他又痛饮一爵,自顾自低吟起来。那不是诗经,而是楚歌:“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