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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林一进入饭店,就认出了佝偻在角落的潘奇。他神经质地朝固定方向张望,背部弯曲,整个人如同墙壁上的一团巨大污点,或者即将遭到工匠损毁的失败雕像。他看见了埃林,但是又马上把视线移开。也许光是一件丝绸上衣还不足以表明我是大商人,埃林想着,然后来到潘奇对面坐下。
“你是谁?我在等人。”潘奇瞪大眼睛,把手中的酒杯往回拢,仿佛是要收进怀里。
“你一看上去就很像孩子走失了,但是却不愿意报案的监护人。”
“埃林?埃林·提亚斯?”
“没错,潘奇先生。”
今天早上,埃林让人给潘奇带了一个简单的口信,他就毫无防备地准时赴约了。一想到眼前的人也许是初次出海就想钓上鲨鱼的九流诈骗犯,埃林开始怀疑自己借来道具服装打扮成商人是否值得。
“你什么都没有点,”埃林说,“我们应该吃点东西,慢慢谈。反正我是饿坏了。”
“不,我有咖啡就够了。”
“我们是来谈正事的,对吧?吃点东西才能好好思考,说话。我请客。”
“那……”
潘奇叫来侍女,点了最贵的一份午餐。埃林暗自庆幸这是一家毫无格调的廉价饭店——这些花费可是没办法算作公务开销的。“很不巧,我到这儿来之前已经在同业工会俱乐部那儿吃了一份点心”,他这么说着,叫了稍微便宜的一餐。在食物上桌之前,他们没有说话。当侍女把油腻得可怕的菜色放在潘奇面前的时候,他便埋头大吃起来,双手中的刀叉急迫地戳进肉里。
失去食欲的埃林说:“是你一个人把伊莱恩带来的吗?”
潘奇没有抬头。“只有我和她。”
“你和她母亲有什么关系?我听伊莱恩叫你‘潘奇叔叔’。”
“葛瑞娜是我的表姐。”
“你们从南海镇来?”
“从南海镇上的船。风浪很大。上了岸,又花了一个月才到这儿来。这花掉了我半年的积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伊莱恩该见见她的亲生父亲。”
“这想法可真是高尚。不过我们把话说开了吧,潘奇先生。你想得到什么?”
“埃林先生,我养大了您的孩子。”潘奇抬起头,眼睛瞪得更大了。“为了她,我失去了得到好生活的机会。真的,曾经有人让我投资一项保管能赚大钱的生意,但我拿不出那笔钱,因为我赚来的每一个铜币都花在了伊莱恩身上。我理应得到报偿。”
“我理解,这是正当的。那么不知……”
“八百个金币,然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埃林先生。这对您来说应该算不了什么。”
少开玩笑了。我得吓吓他。
“八百个金币?那足够雇人杀掉你八次了。”
潘奇手中的叉子掉进了盘子里。
“开个玩笑,别紧张。我是一个非常有家庭观念的人,而你好歹也是我女儿的半个亲属,所以请别在意。既然你养大伊莱恩……”埃林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么,她母亲呢?”
“很抱歉,葛瑞娜已经去世了。”
埃林沉默了一会儿,时间长到潘奇提醒他做出反应。
“埃林先生,”他说,“您还好吧?”
“我没事。不得不说,我对她没有太多回忆得起来的事情……但总该问问。八百个金币也不是小数目,我得花个明白。”
“那么您愿意支付了?我一拿到钱就会马上离开,再也不会在您和伊莱恩面前出现……”
“不要急,我们还有时间。至少午餐还没结束。她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埃林大人,在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里面,经常有人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过度疲劳?还是得了什么怪病?谁知道呢,反正都没钱看医生,就期盼着睡几天能自然好起来。但是葛瑞娜,她没有好起来……就是这样。可怜的女人。一年前的事。”
“你刚才说是你带大了伊莱恩。但她母亲一年前才去世。”
“葛瑞娜身体一直很弱,没法很好地照顾伊莱恩……所以我……”
埃林非常确信只有“葛瑞娜一年前去世”这一件事是准确的。他觉得暂时不该再朝这个方向问下去。毕竟这一行的主要目的,还是找出把潘奇打发走的最佳方式——至少原定计划是这样的。
“你刚才说,你们从南海镇上船。”
“没错,我为了伊莱恩,特地从二手票贩子那儿买到了一张中等舱……”
“但我之前是问你们从哪来的。准确地说,你们原先住在哪儿。这才是我想知道的。而不是从哪儿上船。”
“不远,”潘奇说,“就在南海镇。”
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回答。我还得问一件事。
“葛瑞娜可能是劳累过度患上了病才去世,我这么说没错吧?”
“我想没错。”
“然后你马上又说她身体‘一直很弱’。”
“呃,埃林先生,”潘奇别扭地笑了笑,“身体弱和太过劳累也不矛盾啊。在我们穷苦人家里面……”
“那她应该是有工作的咯。”
“是啊,她在孤儿院……”
“孤儿院?”
“反正就是,杂工。一个没学问的乡下女人,也做不了什么别的……真的,我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想把您的骨肉交还给您。”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伊莱恩的母亲,”埃林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酒,移到潘奇面前。“再怎么说……是她生下了我的孩子。喝了它。”
“没错,没错。我能理解。”潘奇把酒喝尽。“关于钱的数额,我们还可以……”
“你等等。让我考虑一下。”
“好。”
埃林用右手抵着下巴,看了看门外。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对潘奇说:“时候到了。”
“时候……?您说什么?”
“你该走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
潘奇话没说完,感到大脑一阵眩晕。他晃晃脑袋,用指甲抠了抠眉毛,然后不明所以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尖。他看看埃林,似乎要说什么,但是却倒在了桌面上,双眼紧闭。埃林想,凭潘奇的智商,应该不会知道是他在那杯酒里下了药。
这药并不是专门拿来对付潘奇,而是埃林常备着应付必须情况的。他本来也没有打算使用。但是在他回想起这三件事之后,就改变了主意:南海镇没有孤儿院;他和葛瑞娜相识的时候,她是在医院做临时工;另外,他从乔贞那儿听来了在雷雨夜遭到袭击的孤儿院故事。要一个人把又脏又臭的潘奇扛出去有点儿麻烦,不过埃林打算找人帮忙。
马迪亚斯一进屋,看见乔贞的年轻手下正站在屋子中央。
“你可以回去了,阿维德。”办公桌后的老人说,“干得不错。”
“非常感谢,肖尔大人。”阿维德说完,转向马迪亚斯简单致意,便出了屋。马迪亚斯上前,站在阿维德刚才所在的地方。他略微一抬头,就看到了墙角和天花板接合处的一只蜘蛛。它静静地不动弹。马迪亚斯知道现在不该盯着蜘蛛看,就把目光放下来。
“马迪亚斯。”老人望着继承人。“他说,乔贞命令他抽空守卫你母亲的房子。”
“我已经听说了。”
“你想见她吗?”
“不。”
“不是时候,还是‘不’?”
“现在我没有见她的理由。”
“乔贞一直很保护你母亲。你怎么看?”
“也许他想得到她。您应该不是让我来讨论这件事的吧?”
“阿维德已经把事情的过程都告诉我了。”
马迪亚斯皱了皱眉头。“您为什么不等我来报告?”
“你可以再说一遍。但是我从这里想了解的,不是事件过程。我要你评价乔贞的行为。”
“乔贞对我施予那小孩的暴力行为表现得非常暴躁,丝毫不掩饰对我的不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用您的名号来口头上阻止我的行为。”
“而他成功了。”
“……我让他成功的。我判断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可以结束了。如果您让我这么做,关键目的是想探查他是否足够忠心的话,那么我可以说:乔贞对七处,特别是对您的忠心是无可置疑的。甚至是……”
“甚至是什么?”
“是我难以理解的。”
老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盯着马迪亚斯。在眼角的余光里,马迪亚斯隐约见到墙上的蜘蛛稍微往下移动了位置。但他不记得见它爬动过。
“祖父,”他说,“您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做?有无数种手段可以测试乔贞。但您在故意让我难堪。”
“既然乔贞没有发觉,那么即便你当时难堪,也没有表现出来。这值得赞赏。”
“但我感觉不好。我的意思是……乔贞理应尊敬我。而看见这样的事,只会让他……”马迪亚斯停住了。
“把话说完。”
“恨我。”
“你希望他最好不要恨你?也难怪,毕竟他救过你的命。”
“不。我只是觉得自尊有损。”
老人把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你可以不理解他的忠心,但是至少要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忠心——否则你没有资格做我的继承人。”
马迪亚斯没有再说话。他略微抬一下眼睛,又放下。蜘蛛又移动了。什么时候的事?
“乔贞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老人说。“他最恨的人是我。但他最愿意效忠的人也是我。你已经亲眼见过了。他这一生已经和肖尔家族连结得太紧密了……以至于唯一有效的对抗方式反而是效忠。你能理解吗?”
“不……不完全能。”
“以后你会的。”
“可是这样让他的负面情绪积累下去,不会有风险吗?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失控。”
“他会找到足够的安慰,从你母亲那儿。”
“是您让他们……?”
“不,我没有强制你母亲做任何事。真正容易失控的是这个女人,而不是乔贞,所以我们只要看着就好了。马迪亚斯,你显得有些焦虑。达莉亚的话题让你不适应?”
“不,没有。”马迪亚斯抬起头。“但我想说,您似乎要把乔贞对您的感觉,移植到我身上。您要乔贞像恨您一样恨我。”
“这个结论太粗糙,但方向没出错。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身为继承人,我不应该只是您的一部分……或者说,分身。”他很快补充。“这样对七处未来的发展不利。”
马迪亚斯在看见墙壁上出现第二只蜘蛛的时候说出这句话。一,二。第二只出现在和第一只位置相对的墙壁另一边。两只不动弹的蜘蛛。他直视着祖父,等待答案。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还要漫长,但他不准备转移视线。
“那个发传单的孩子,”老人说,“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清楚,当时是乔贞把他送走了。”
“名字?住处?”
“抱歉,我……他好像脑子不太正常,所以……”
“所以你觉得选他比较安全,但是却没有弄清楚他的底细。”
“我立刻就……”
“在你学会做好这些小事之前,不要妄谈什么七处的未来。现在滚出去。”
“是,祖……肖尔大人。”
马迪亚斯出了屋。在听见“滚出去”的那一刻,或者更早一些,从开始讨论那孩子去处的时候,他看见成千上万的蜘蛛从老人背后的墙面上爬下来;墙壁仿佛在一瞬间布满了蠕动的黑色血管和瘤状物。当他为了从祖父的目光中脱离出来,开始数蜘蛛数目的时候,却怎么也数不完。这个幻觉只持续了一秒。最后墙壁上仍只有两只蜘蛛。一模一样,丝毫不动弹。
评论:
马迪亚斯成熟得有点可怕了,果然老人还是不在意乔贞和达莉亚之间的发展的,他在意的只是达莉亚的失控与否……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孕育了他的继承人。
很喜欢蜘蛛幻象的描写.少年的马迪亚斯可以数清车窗外经过的飞鸟,但时至今日,他还是不能看清七处纷繁复杂的网络,老人最可怕的能量之源.
而将来的某一天,这个孩子会坐在七处的核心.
想击节赞叹,也是悲哀莫名.他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背负得起玻璃碎片一样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