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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泰娅一直在跑。
并没有人追着她,但她一直跑着,也不敢回头。
有的时候,即便知道一件事是绝对的错,即便知道它并不会给自己和任何人带来一丁一点儿的益处,你也会忍不住去完成这件事,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一切都是态度问题。这是小孩子都爱做的,也是所有成年人中的不成熟部分都会驱使着他们去做的。
就在进入市政大厅前的半个小时,阿尔泰娅还在想着,不如就这么进去接受肩章,回家以后把它撕掉——不,还得等母亲看过了再下决定。总之,她本打算顺服地去参加仪式,当作是对众人的一个交代。虽然心里总有一点不甘心——当然,这不甘心本身也是站不住脚的自我强迫情绪。然而,当她在树枝上发现那只小蜘蛛的时候,这小小的,像一粒棕色种子一般的“不甘心”,在她的心里猛地生长起来。
只要不接触到肉体,这类蜘蛛就愿意好好地呆着,没有任何害处。她用一片叶子把它移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它浅灰的色泽正好和自己的衣服颜色接近。
从这一刻开始,她在潜意识里就知道自己做错了;从这一刻开始,她就能联想到众人会因为这事而产生多大的反应。艾尔罗会气得说不出话。约瑟夫会忙着平息场面,而不是生我的气,等大家都安静下来了他也不会对我做什么了。而妈妈……她让自己的联想中止在这里,并且如此说服自己:“我是给达莉亚一个选择。不是我要伤害她,而是看她自己的运气。蜘蛛可能咬,也可能不咬她。要是她挨了咬,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把蜘蛛放在肩膀上而已。她挨了咬,中了毒,是她自己不小心的错。我没有错。我对每个人都会这么说……对。就这样。”
这个想法,在她走进大厅的时候,已经演变成:“我没有见过这只蜘蛛,更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爬上来的。它咬了谁,就是上天要惩罚谁。它也可以咬我,只要往这边移动几寸,就会咬到我的脖子,那才致命呢。”她持续地对自己说着谎话,直到谎话彻底地攫取她的心灵,胁迫着她将虚妄转化成真实。这是撒谎者和欺诈犯保全自尊的唯一方式。他们在知罪的自我之上,构建第二个不知罪的人格来承受一切;就像蜘蛛吐丝织网,让自己得到食物和安全。
阿尔泰娅看见了达莉亚在那一瞬间的表情。达莉亚也许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也感觉到遭受了袭击。在那一刻,她的眉头猛地皱起,就像突然看见了什么厌恶的东西,身子朝后退去。这只是一个人遭遇意外痛楚时的正常反应,但在阿尔泰娅看来,却成了一个证据:看,她面露厌恶之情,所以她的微笑只是虚伪的面具而已。如果你真的有包融一切的心,又为何会惧怕一只小小的蜘蛛?蜘蛛咬了你,而不是咬我,是老天的安排,也是你应得的——就像我预料的那样。所以,我没有错。这是撒谎者的第二件武器:在一方面降低自己道德敏感度的同时,又把对他人的道德容忍度提高到不切实际的水平。
现在,阿尔泰娅一直在跑,踏过脚下的污水和沙尘。她回想起过去曾经逃到西部荒野,在那儿的谷仓里藏了几天几夜。她又冷又饿又乏,开始想家;于是她开始欺骗自己,认为这是必不可少的磨练。今天,她又做了类似的事。
她明白,那种蜘蛛在成长之后,可以轻易地用毒液让成年人心脏麻痹。
不过,那一只不过是幼年的……问题应该不会很大。
也许达莉亚只是手指会麻一下而已。就像针扎一般。
——可是,谁又能保证到底会发生什么?
如果情况真的很严重……达莉亚应当受到那样的对待吗?
她是军情七处的,可是她并没有真正地做什么。她……非常友好。对我和妈妈都是。
阿尔泰娅发觉自己脑袋里甩不掉这些问题。她在考虑可能的后果。
一个开始为后果而担忧的欺骗者,已经对自己虚饰的心灵投降了。毫无价值的得胜感化为乌有,现在阿尔泰娅心里只有恐慌。她仍然不会当众承认自己做错了,但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害怕。她害怕艾尔罗害怕约瑟夫害怕守夜人,害怕乔贞,害怕莫蒂琪雅知道这件事。没有人会替她瞒住。
她转进了一条小巷的拐角,哭了一小会儿,走出来。这时候,她听到了熟悉的吠叫声。匹克从不远处跑到她的脚下。
这条狗越来越瘦弱、肮脏了。阿尔泰娅抱起它,突起的骨节和纠成一团的毛发扎得她生痛。匹克想舔她的脸,但她把它的脑袋拨到一边,因为实在是太臭了。即便匹克又脏又臭,她也不讨厌它,因为它双眼里总有一些吸引她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拿着一根棍子的亚伯克隆比走近了。
“把它放下来,阿尔泰娅小姐。”他说。“它脏死啦。”
“难道你在故意饿它?”阿尔泰娅说。“这样瘦下去它会死的。”
“没这回事,它一直都是这样,长不出肉。我给它吃的都是好骨头,给伊丽莎熬过汤的骨头。它就是这么瘦,我也没办法。”
阿尔泰娅盯了亚伯克隆比一会儿,然后把匹克放下来,动作很慢,先让它情况比较好的那只腿着地。站起来之后,阿尔泰娅发现自己的前胸和两臂上接触过匹克身体的地方,都沾染了一些血迹。
“你怎么了?”她连忙俯下身,想抬起匹克的前腿查看,但亚伯克隆比用棍子往匹克前面刷了一下,把它赶回自己那边。
“我们得回家去了,阿尔泰娅小姐。”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它在流血!你……”
阿尔泰娅上前揪住亚伯克隆比的长袍边缘。按照过往的经验,她预料老头儿会一脸为难地抽开袍子,连声道歉然后离开。但是,亚伯克隆比回身挥了一棍子,正刷在她的手背上。阿尔泰娅往后一退,捂住自己的手。
“别跟过来了,阿尔泰娅小姐。”亚伯克隆比说。“匹克是有些毛病……一直都有。不过我正琢磨着给它治呢。原来我一直没有钱,但现在有钱了,就可以给它治了。只要治好,就不会总是这么又脏又臭了。它会有精神的。您得等等……匹克,回去。跟我回去。”
阿尔泰娅站着不动。她的手背渗出了血;视线里,老人和瘸腿的杂种狗一同渐渐消失。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唯唯诺诺的亚伯克隆比,竟然用棍子抽打了她。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毫不费力地击倒了鲍尔,从打算动手到结束,没有一刻的犹豫。但是如今面对老炼金术士意外的这一击,她完全没有反击的想法,而是像一个从来不敢对他人有攻击之心的软弱小孩,站着一动不动,任凭鲜血从自己的手背滴下。
她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莫蒂琪雅进入大门的时候,险些绊了一下。侍从赶紧扶住了她。
“夫人,您慢一些。”侍从说。
但莫蒂琪雅反而加快了脚步。她知道医务室在哪儿,就算没有人引导也能自己去。侍从不得不跟上步子。
十分钟前,她听说阿尔泰娅带来一只小毒蜘蛛,咬了达莉亚。如果这是恶作剧,那么显然超出了可容忍的程度。虽然阿尔泰娅跑掉了,但是现在全镇处于封锁状态下,莫蒂琪雅并不太担心她的去向。她担心的是达莉亚;她很清楚让暮色森林的毒蜘蛛给咬一口——即便那只是一只幼蛛——会产生什么后果。通过昨天的会面,莫蒂琪雅对达莉亚已经建立了足够的好感:她第一次遇上对盲目的自己没有丝毫防备或区别对待之心的贵族妇人。如今,在这好感驱使之下生发而出的歉意,让她不得不让步子迈得更快一些。
经过了两个转角,沿着走廊走上二十步,莫蒂琪雅知道自己已经站到了医务室面前。她正想敲门,但是身边却传出来一个声音:
“别打扰她。”
乔贞正站在门边。莫蒂琪雅起先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现在她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把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和脑中“乔贞”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印象重合起来。
她把快要搭在门上的手放下来,对他说:“达莉亚夫人……怎么样了?”
“我说,别打扰她。”
莫蒂琪雅不再说话了。乔贞的语气让她害怕,就像荒漠上静止不动的沙丘。她咬了一下嘴唇内侧,心跳有些加速。
阿尔泰娅跑掉以后,大厅里最不知所措的是艾尔罗,直到约瑟夫提醒他赶快去叫医生。在毒液起作用之前,达莉亚只是站着,并不清楚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惊慌。乔贞上去扶住她的时候,她还在说:“我没事。只是破了一点皮。快去找阿尔泰娅……”
“让她躺下来,别乱动,”约瑟夫在安排守夜人离场的时候,对乔贞喊,“不然毒素会扩散。”
“毒素?”达莉亚说。“他在说什么?”
这时候,即便不太明白约瑟夫的意思,但她已经有些害怕了,便听话地躺下来。等几分钟后医生带着急救包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不停地颤抖,没法说话,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就像从垮掉的坑洞底层传上来一般。让蜘蛛咬了的手指头,长出黑黄色的斑疹。
乔贞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他受过针对中毒的训练,但无法辨识达莉亚的症状,更无从谈应对方法。事情从这里开始,进入了夜色镇的领域。现在,医生还在屋里观察达莉亚的情况。为了不碍事,乔贞只能出屋,做一个看门人。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我……”莫蒂琪雅欲言又止。
“过来一下。”乔贞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往走廊的另一边拖。
“您要对夫人做什么。”莫蒂琪雅的侍从想追上去,但是乔贞回头望了一下,他便止住了脚步。
把莫蒂琪雅带到走廊的尽头后,乔贞松开手,说:“告诉我,为什么阿尔泰娅这么恨军情七处。”
“因为,她……或许,还不至于用‘恨’这个词来说……”
“这就是恨。”乔贞说完这半句,放低了自己的声音。“光是贡多雷的事情,根本没办法解释。她恨军情七处恨得入骨,不然不会对达莉亚做出这种事。达莉亚什么也没有对她做。”
莫蒂琪雅沉默着。当乔贞再次强调“回答我”的时候,她的肩膀震抖了一下。
“我非常抱歉,我……”莫蒂琪雅仿佛就要说出什么,但却又立刻改变了主意,吞吞吐吐地说出几个无法形成意义的音节。
“我会自己问她。既然你不打算帮忙,我就只有用自己的办法去解决了。”
乔贞转过身,就要离开。但莫蒂琪雅叫住了他。
“什么?”他看着盲妇人的脸庞。此刻的莫蒂琪雅,就像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海中央以独舟航行的人,无论怎么选择接下来的行动,都几乎没有安然返航的希望。
“那孩子……经历过一些事情。这些都该她自己来说。您要审问她的话,请让我呆在她身边。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