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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的妻子背靠在床头,喝了一口棕绿色的药汤,随后两手捧住杯子。她的右额还有些青肿;那是两天前晕倒后,撞在墙边的痕迹。
这名妇人自从苏醒后,就惧怕和任何人有身体接触,所以乔贞虽然坐在卧室里,但是离床很远;约瑟夫站在他身后,倚靠在门边。
妇人咳嗽了一声,挤挤眼睛,轻碰了一下自己的伤口,便很僵硬地把手放下,就像一只关节不太灵活的扯线傀儡。
约瑟夫低声对乔贞说:“不需要再等一些时候吗?这样能问出有用的东西来?”
“没必要再等。”
乔贞明白,如果等个十天半月让目击者心绪稳定,那么到那时候无论她是否自愿,都会在自我保护的心理下遗忘很多细节,甚至刻意撒谎,并且让自己去相信那些谎言。
“夫人,”他说,“我们需要你回忆些事。”
铁匠妻子把杯子放到床边的玻璃台子上。杯子没有马上立稳,一些药汤溅了出来。她将左手搁在右手背上搓着。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都不记得。”
“我还没说需要你回忆什么。三天前的事情,你一定能想起来,因为我就能——那天夜里我在血鸦旅店遇见了鲍尔。除我之外,至少还有好几十个人可以回忆起来当时发生的事。你不想知道他在旅店里做什么吗?”
“不。不想。”
“鲍尔离开旅店后,回到家,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他的鼻子破了。你一定注意到了这一点,没有妻子会看不见自己的丈夫带着一个打破的鼻子回家。”
铁匠妻子很密集地眨了眨眼,然后摇摇头,就好象有要把掉进眼里的沙子甩落出来。十秒钟后,她开了口:
“……鲍尔一回家就朝我大嚷大叫。我给他的鼻子擦药,他却说我弄痛他了。”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受伤吗?”
“不想。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因为他在旅店里和人吵架。不是什么大事,但不管怎么说,让人把鼻子给打破了总是不大好。但我没想到他回家以后竟然指责你。”
“是的,他总是这样。我不该嫁给他,这二十年多我总是这么说,我不该嫁给他。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看看他给我留下的麻烦……”
她原来毫无神采的眼睛开始睁大了,嘴唇动个不停,细数着自己多年受到的委屈。乔贞常常必须让死者在受审者心中的形象负面化,引导他们通过发泄不满来排除胸中积郁,以此来防止死者的形象在生者心中无限美化。否则对方往往就只会哭哭啼啼,什么都问不成。
“我问鲍尔在哪儿给闹成这样,他不说话。我就故意奚落他,是不是在内拉妮的床上让她的另一个情人给抓住了。我在他背后说个不停,一心想吵起来。我当时想着今天一定得吵个没完了,但他不作声——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我怎么骂,他都只是想打发让我去准备最好的茶叶,两人份的茶具,还嘱咐着我非得把杯子再擦三遍不可。老实说,我什么也不想为他做……我最近累得厉害。”
“为什么准备茶具?他深夜里还有客人吗?”
“我不知道。他不说。但那是他自己几乎从来不喝,就算镇长来了也喝不上的茶叶。我不喜欢那玩意,太苦……他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来买这些难看又难闻的叶片?——反正,我随随便便地把他要的东西都搁在客厅的桌子上。那时候他在厕所里。要是等他出来了,我还想和他吵一顿……但是我累了,就回屋睡觉。”
“听起来你丈夫要和很重要的人见面。”
“我说过不知道。我管不了。他也不会告诉我。”
她又开始喃喃自语。“好好休息,夫人。”留下这句话后,乔贞和约瑟夫走出了房间。
“你觉得他是想要见什么人?”约瑟夫说。
“这个问题不应该先问我。他是镇里的名人,你该比我更熟悉他。我只能说,他当夜有一个重要的约会,这让他在血鸦旅店闹完事回家后,连和老婆吵架都顾不上,一心让她帮着自己做会面的准备。”
“那么……是商业性的会面。他本以为和这个人有一大笔生意要谈。我倒是听说过他的名贵茶叶,只有在和大市镇来的贵族见面,或者是谈大桩生意的时候才用得着。这一点他的学徒也证实了。”
“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有多可信。但至少,我倾向于认为要和他会面的,并不是村里的人。鲍尔把一些人带进了屋——有多少人我们还不知道——他妻子已经睡着了,没有听到动静。客厅里也几乎没有挣扎的迹象。或许他是非常信任对方,然后遭到偷袭;或许对方在一瞬间就制服了他。但是,要讨论这一点,首先你得记住验尸的结果:最初的打击就是正面攻击。挥舞那样的东西,力气再大的人,攻击速度也不可能很快——直接砸向面门,这就是第一击。鲍尔是身强力壮的人,但是他在那天夜晚,可以说是任人宰割。”
“你是说,也许凶手不止一个人。”
“对。不过,你说也许是商业性的会面,这一点还是有启发作用的。凶手可能利用商人的姿态和他接触,让他消除警觉性。无论如何……我们应该先从最近进入镇内的陌生人开始调查,重点放在所有身份可疑,以及有能力使用那件武器的人。我建议从现在开始的一周内,封锁夜色镇的所有出入口。任何想出镇子的人都要递交申请,必须经过批准才能离开。”
“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来没试过封锁镇子。”约瑟夫放慢了音调。“也许夜色镇是很小,很封闭……但实际上,我们是欢迎外来人的。而且这样做难道不会引起镇民不满么?”
“你不会希望能干出这种谋杀案的人在村子内外出入自如。如果他有能力对鲍尔这个地位的人做出这种事,那他也能对镇里所有的其他人这么做——当然,你的家庭也许是例外。”
这句话并不是赞美,而是一种古怪、非常勉强的挖苦。同时拥有镇长和守夜人指挥官的家庭,自然有权利享有更高一级的安全权,但这句话却在强行把埃伯洛克家庭和民众剥离开来。约瑟夫似乎不大在意。“乔贞,为什么你不建议调查村内的人?鲍尔为人有多遭人忌恨,你也看在眼里。”他说。
我不相信所有那些眼神灰暗的人,能有胆量做出这件事。
乔贞并没有直接回答。“这都是我的个人意见,你可以不接受。”
“你越是强调‘个人意见’,我越觉得应该照你说的去做才是正途。因为这样会让我联想,是不是这些意见的背后,有一些只有军情七处探员才明白,但外人难以理解的理由。”
“你只是缺乏经验——办案不是守夜人的专长。”
就在这时候,两人身后的卧室里传来了一阵发颤的哭嚎,就像将生锈的铁链在玻璃碎片上拖动而过。是鲍尔的妻子。在经历长时间的喃喃自语后,丈夫成为血肉碎片的图像再次无法避免地控制了她的大脑。由此产生的恐惧,而不是悲哀,使她情绪失控,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
无需下令,守候在旁边的医生立刻冲进了屋,尽力使她冷静下来。在这时候,乔贞第一次看到几乎总是面无表情的约瑟夫,眉头皱了一下。那非人性的哭嚎让他不适。
“我们到外面去吧。”约瑟夫说。
两人走到了屋外,他再次开口:“我决定了,乔贞。就照你说的办。封锁镇子,调查外来人。不过后面一项工作可能要花一些时间,因为我们不会给每个外来人做登记。”
“以后可以学着这么做。”
“那么,”乔贞说,“我到市政厅去一趟。这两项工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可以找我。”
在乔贞刚刚转过身后,约瑟夫说:“等等。”
“还有什么问题?”
“我只想问……为什么要这样帮助我们?”
约瑟夫的神情并非不信任,而只是善意的好奇心。
“这个问题你好像问过。我说过自己只是志愿者,就这样。或许只是连带着进入了工作状态,所以才显得过于热心。”
“‘热心’可不是军情七处给我们留下来的印象。”
“同样,缺乏主见也不应该是守夜人首领给我留下的印象。”
约瑟夫稍微抬起下巴,仿佛让这句意思非常浅显的话给难倒了。“看来是我全盘接受了你的意见,所以才显得缺乏主见?”
“我只是从档案上了解到你的父亲,但我可以说他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不管守夜人成为了什么样的组织,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他在没有暴风城的允许下走出第一步,确实是很有勇气的行为。在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晚宴上,你全力维护他的名誉,所以我本以为你会非常坚决地拒绝我的帮助。”
“如果这样可以称为没有主见的话……我真有些不能理解。不过,我确实从没有想过拒绝你的帮助。”约瑟夫停顿了一下。“就像你说的,办案这事不是守夜人的专长,我现在开始学习也晚了些;不管怎么说,我没办法容忍这样狂暴的杀人犯继续潜伏在镇子里。虽然一直以来都很封闭,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在像样些的地方上学,但我必须保护夜色镇。为了这个目的,广泛接受一位七处直属探员的意见,我不觉得自己有所损失。而且你刚才提到我的家庭也可能受到威胁,这就让我更加看重这件事了。”
“说起来,虽然现在问这个问题有些不大合时宜……不知什么时候莫蒂琪雅夫人有时间?达莉亚夫人很想见她。”
“就快了,乔贞。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