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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镇长艾尔罗在家里举办了一场难得的晚宴。不仅客人来自军情七处这点很难得,更关键的是,餐桌上几乎没有菌类,更不用说蜘蛛腿之类的东西了。对于长日见不到阳光,屋子里总是湿气重重的夜色镇人民来说,各种野生菌类是重要的主食之一,不过它们怎么都上不了正式的贵族菜谱:受过严苛教育的宫廷厨师们往往只采用外观更漂亮的人工培植菌种。虽然达莉亚事先说过不用太费心,只要根据当地习惯的菜色来搭配就好,但艾尔罗还是不敢怠慢,三番两次离开客厅进入厨房鞭策厨师:你别放这些东西!我怎么和你说的?把锅子再刷一遍!……
乔贞能够理解艾尔罗的过分谨慎。不要说夜色镇这小地方了,达莉亚作为权威的礼仪训练师,几乎任何一个暴风城王国的贵族都会在试图宴请她的时候尽心竭虑。乔贞知道在餐桌上,很多人都会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动作,潜意识里模仿她的姿态,厨师则在厨房里捏着围裙,生怕达莉亚会在把食物送进嘴里的那一刻皱起眉头。任何在乎名望的主人,要是继续雇佣一个让达莉亚吃得不满意的厨师,等于是宣布自己毫无品味。
四年前老人送走马迪亚斯后,达莉亚消沉过一段时间,开始深居简出,从那时候开始乔贞和她就暂停了联系。但是这两年,她又开始忙碌起来,时间表让一连串事务排得紧紧的:提供宴席安排以及客厅艺术品陈列建议,讲授贵族礼仪,还创办了一个慈善组织,募集物资援助战地孤儿以及战死者家属。贵族们能以置办一场让她点头的茶会为荣,她的肖像画复制品在民间市场上大受欢迎。她一直冠着肖尔的姓氏,但所有接待她的人,都会忘记这姓氏背后的意义,或者暂时把它和军情七处之间的联系割裂开来。乔贞在这其中没有发现老人的干涉行为,也许他也乐于见到“肖尔”所代表的形象由于达莉亚的行为而在民众眼中得到软化。
这一次她来到夜色镇,是因为接受了王国议会的委托:正式承认守夜人部队是合法编制,并且举行授章仪式——发放由暴风城设计的统一肩章。一直得不到王国足够兵力援助却又处于各种威胁之中的夜色镇,拥有这支民兵队伍已经好几年了,他们远比王国的士兵更擅长在黑夜中面对狼人、毒蜘蛛、食尸鬼;但直到最近议会才通过了一系列法令,承认守夜人是暴风城军队的一部分,并且保留自主招募、训练、内部调动的权利。推动这件事的关键要素是:一年前,守夜人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抵御住了一伙打算掳掠全镇的强盗。百姓们津津乐道于守夜人的英勇表现,斥责王国军队的反应迟钝,而随后守夜人创建者,艾尔罗的父亲——贡多雷·埃伯洛克的意外自杀,更是让议会面子全失。明明不管不问却还要征收“训练费”,士兵与守夜人产生冲突就斥之为非法武装的暴力行为——越来越多的不利事实浮出水面,最后议会终于打算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台阶。
但是,让达莉亚以“军情七处特使”的身份来执行这项任务,在乔贞看来还是很不自然的一件事。议会要么是和老人有某些交易,要么是打个信号:我们承认守夜人是合法的,但是小心一些,不要得意忘形,因为军情七处在盯着你。达莉亚本人脱离于政治势力之外的人格魅力,显然也在幕后推动者的计划内。
不管怎么说,当老人把保护达莉亚的任务交给乔贞的时候,他很乐意。多年前名叫崔维斯的护卫死于背叛行为的小道消息让达莉亚的拥护者们给挖了出来,这让老人的决策眼光也受到不少质疑。既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打算,那么显然乔贞正是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
重逢的那一天是在达莉亚的自家花园里。她亲手给乔贞泡了一杯茶。虽然明知道自己在这类话题上没有什么说服力,但乔贞还是由衷地表示“味道真是不错。”即便乔贞不这么说,达莉亚也能注意到,他在喝下第一口的同时,眉毛稍稍上挑,停顿了一下回味着,吸进更多的香气,然后品尝下一口。于是在那个阳光强烈的下午,他们作为曾经短暂分离的多年好友,而不是因为肖尔家族才联系起来的两个个体来交谈着;而在远处,有吹向山坡的风,和树林中响起的哨声。他们都明白,有的东西虽然一生都逃避不掉了,但是至少可以让它们暂时消融在空气中,就像一枚鹅卵石沉入湖底。
“这次是你做我的护卫。”达莉亚说。“那不就回到你的老工作了吗?”
“什么?——噢。”乔贞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十多年前的第一项正式工作就是给达莉亚做保镖。他骤然意识到,她是自己认识得最长久的人,而这一切从涉入军情七处的世界之前就开始了。只有她,见过他活在阴谋、欺骗、仇杀之前的样子;他还有些羡慕她,获得了一些独立于军情七处的自主性。在那一刻,他违心地产生了找借口告辞,回到七处总部那阴暗的旋转楼梯下的想法;因为他生怕阳光的暖意,对往事的回忆,以及红茶难以抵御的香气,会让他怀疑自己到底希求着什么样的现实。
但乔贞很快压下了这念头。
“上次我路过北郡,看见你在主持一个募集书款的活动。你让自己忙起来,我觉得很不错。”他说。
“嗯,那一次是给孩子们募集印刷教材的费用。”
“我捐了五个金币。”
乔贞知道在这类小金额慈善活动中一次捐出这么多是有些不寻常,但金币在他的手里也没有更好的用处。直属探员的年金他根本就花不动,而且执行任务的时候还另有经费补贴。外地官员得知直属探员前来调查,通常还免费提供食宿。他越是不停地工作,就越没有机会动用私人财产。
“五个?足够印一百多本了。那我怎么没见到你,我让工作人员给每个捐款超过五十个银币的人留名呢。你填了假名?”
“是的。这样比较方便,因为我现在做事情,特别是这种有公众性质的,可能代表的不只是我自己的立场。”
“我不明白,乔贞。”
“……你不知道?”
乔贞这才意识到,达莉亚还没听说自己成为直属探员的事情。也可能是老人有意瞒着她。他只好简略地说明了一下,自己完成了一些重大的任务,得到了这个头衔。
“这么说,他现在十分信任你。”
乔贞回避了这个说法。“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我有更多能利用的条件,坏处是……我现在开始不能隐藏身份完成任务。”
“那么你知道得比一般探员要多?”
我把话题带到了一个本不想谈的方面。“可以这么说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听着,达莉亚。”反正问题出现了,乔贞打算主动去解决。“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打听,但就是没法知道他把马迪亚斯带到哪去了。”
“即便你知道,也是不应该说的。对吧?”达莉亚望向他。“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工作的时候得欺骗很多人,但是你没有欺骗我。我能看出来。”
“你能这么想就好。”
“抱歉,我不应该提这件事。还要来一杯吗?”
乔贞低头看了看茶杯,还剩下一点没喝完。“行,谢谢,”他说。随后,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关于此行该如何安排等方面。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不得不回复到统御着自己生命轨迹的角色里,直到太阳下山,茶水冷去。
在埃伯洛克家餐厅的北面墙上,悬挂着贡多雷的大幅油画肖像。今天早上在艾尔罗的办公室里乔贞就见到了此人的肖像,但眼前这一幅更细致,而且画家给了他一个更为可信的坚毅眼神。画框下面的一排小字是:贡多雷·埃伯洛克,夜色镇的英雄,守夜人的创建者,我们的父亲。他一年前死去的时候五十四岁,但是画上看起来不超过四十岁。关于此人的早年,没有确切的官方资料,通常只认为他自从年轻时失去配偶后,就把儿子交给亲戚,外出四处闯荡,过着冒险者的生涯,直到大概十年前带着新的妻子回到了故乡,随之不久就组建了守夜人部队。这其中的前半部分听起来怎么也不像一个有教益的故事,但是如今他的英雄形象,已经让人们不再愿意追究那些过去,或者干脆将之归结于凡人百姓难以理解而英雄人物所必需的神秘性。
“达莉亚夫人,晚餐还合您的口味吗?”艾尔罗说。他今年三十六岁,有着几乎和父亲一模一样的颧骨和鼻子。他尽力微笑着,战战兢兢地等待回答。
“这道烧烤酱汁洞穴菇很美味。”
“非常高兴您喜欢。”艾尔罗保持着微笑。那是他差点让厨师给取消的一道当地风味菜。随后他又认识到在这个话题上忽略乔贞是不礼貌的,就连忙也问了问“乔贞大人您觉得如何呢”,乔贞回答了一声“的确很不错”,艾尔罗就笑得更吃力了。
“不用太拘谨,艾尔罗大人。”达莉亚说。“您是主人,我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客人,不是来做裁判的。如果您真的很在意,那么我可以向保证,这是一道很尽心的晚餐。您有一个好厨师。”
艾尔罗有些拿不准达莉亚的意思到底是“不用太在意礼仪”,还是“太拘谨本身就是违背礼仪的表现”;于是除了继续保持微笑,和挤出几句客套话,他也没有更好的回应方式了。这种让繁重的日常工作给压得焦头烂额,但是在官场气质方面却一塌糊涂的官员,乔贞也见过不少,虽然大多都记不起名字。他不讨厌和这类人打交道。
“莫蒂琪雅夫人不来一起用晚餐吗?”达莉亚说。莫蒂琪雅是贡多雷十年前带回来的第二任妻子,不常在人前露面。
“这个……”
“抱歉,家母今天身体不适。她会改日拜访二位的。”坐在艾尔罗右边一席的约瑟夫·埃伯洛克接过了话。他是这一家的二儿子,二十八岁,现任的守夜人指挥官。除了宴席一开始的自我介绍,约瑟夫一直都沉默不语;现在一开口,却显得比哥哥更适应这样的场合。虽然他全黑的发色和修长的鼻梁都不同于父亲和哥哥,但乔贞发觉,那副油画中贡多雷的眼神,仿佛是直接描绘自眼前这个年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