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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老地方的感觉怎么样?”在地牢里,乔贞对杰迈尔说。
杰迈尔仍然不发一言。一般的罪犯在遭到询问的时候,是不敢永远不开口的,因为那样就意味着询问永不会结束,他也就不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但杰迈尔没有这个顾虑:他似乎宁愿一直呆在这地牢里,避免将来面临更困难的选择。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乔贞继续说,“尼赫里再次袒护你。他用‘加强防卫’和赦免权做理由,不允许我进入大宅,调查你是怎么在一夜之间破门而出又带走骨灰盒的。不过没关系,我不需要实地调查就有结论了:是他把你放出来的。当然,和骨灰盒一起……再赠送一个狙击手。或许不止一个。他要你把骨灰盒送到哪儿?”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你懂。起先我认为他是要托你把骨灰盒送给十字军,而且又可以借‘是十字军盗走了骨灰盒’这个理由,来为自己开脱。狙击手自然是为了防备你擅自行动。但是这个结论,等于是说尼赫里本人和十字军有秘密协定,甚至是他们的秘密成员——这说不通。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他完全无需大费周章通过你来办这件事。凭他的身份和权力,随时随地都可以暗中移交骨灰盒。把他个人的目的放在一边,我至少可以下这样一个结论:尼赫里在利用你,杰迈尔。你看上去不像心甘情愿接受摆布的人,为什么会这样?”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难道仅仅因为你们两人的血缘关系?”
杰迈尔望着乔贞。“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要的东西很简单:事实。”
“你不是军情七处的人吗?为了暴风城,你们刺杀,暗中破坏,指白为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然后再对付尼赫里?”
“没错,我为军情七处办事,但我也是一个个体,有自己的思想和决定。而你,杰迈尔,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在尽力消灭自己这个个体,成为十字军和尼赫里之间的交易物。在我看来,这种特性和天灾无异。天灾士兵也不需要自己去思考。杰迈尔,你就甘愿做一个没有大脑、没有身份的食尸鬼?”
“乔贞,不要替我下结论……”
“这是你自己选的。继续这样一言不发,任何人都可以把他的结论强加给你。但我看出你是有自主思考的愿望的,杰迈尔。你救了科尔斯塔。我敢肯定这是十字军和尼赫里意料之外的事。在十字军看来,和瘟疫有接触的科尔斯塔应该是你去消灭,或者至少是见死不救的对象;在尼赫里看来,科尔斯塔的生死对他毫无意义。但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让我对你抱有最后的一点希望。你打算留下一点作为个人的证据,还是又重新把自己埋回永远传不出声音的坟墓里?”
杰迈尔双掌放下来,撑在石床边。
“对你的前一个问题……不,血缘关系不能决定我和他之间的所有事。”
“这么说你承认了。”
“他是我的哥哥,”杰迈尔右手指不断摩擦着左手指关节。“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这和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无关。”
“是不是有关,由我来决定。”
乔贞多少预料到了杰迈尔会承认这一点。除了名字以外,他就像一个隐形人,没有背景,没有生活,没有感情,没有交流。他厌倦了作为一个隐形人,永远承受完全的忽视。发生火灾的晚上,他救了一个女孩,又从狙击手枪口下救了自己,让他的人性找到了释放点。他想有人,一个把他的个人价值当一回事的人,记住关于他的一些事。
“我对你们兄弟俩的不同境遇很有兴趣。”
“这不是我们能掌握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预测,也没有什么可以控制。”
“作为预言者德米提雅的护卫,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杰迈尔以几乎注意不到的幅度摇了摇头。“我们一起从安多哈尔逃了出来,过了二十多天,根本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因为自从天灾出现后,天空总是让古怪的云雾覆盖着,连太阳都看不见。我们觉得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安多哈尔附近,索性不走了,在树林里留下来。尼赫里对我说过好几次,会有见到太阳的那一天。树林里,饿了可以抓野兔,但很难找到能喝的水,所以我们总是把兔子血喝干净。但是……因为天灾的原因,就连野兔们也在逐渐染病。有一天,我吃过兔肉不久,就开始发高烧,不停呕吐,脸上和背上都长出了很多流脓的疙瘩和黑斑。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是尼赫里背着我,说一定会走出这树林,找到医生。我生怕自己的病传染给他,让他放我下来,但是尼赫里不肯,背着我继续走,直到一个骑战马,穿教士袍的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得救了,因为生于信仰圣光的家庭,教士在我们心目中永远都是和蔼、善良、公正的。”
乔贞盯着杰迈尔,发觉他即便在复述一段痛苦的回忆,也从来没有表露出片刻的软弱和犹豫。
“他对我们说,只能救出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因为他没法供应两份淡水和食物。我对他说,带走哥哥,因为反正我已经活不长了。”
“那么,他带走了尼赫里?”
“不,教士选择了我,把尼赫里留在瘟疫的树林里。他说,病重的我更需要拯救,而且他觉得尼赫里有一颗与外表不符的、贪婪的心。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选择。到了他的住所后,我发现这名教士养育了好几十个安多哈尔的战争孤儿。他治好了我的病,让我和其他孤儿呆在一起。他本人就是血色十字军最早的组织者之一。”
“他叫什么名字?”
杰迈尔思索了一下。
“我不记得了。没人记得。后来他在战斗中感染了瘟疫,我和几个一起长大的孤儿就把他杀了。先绑起来,放进麻布袋里,每个人扎上一刀,然后烧掉尸体。我们相信这样做是正确的,我们净化了教士,他终于进入了圣光永远照耀的福地,因为他每天都对我们说,‘尽早结束瘟疫感染者的生命就是最大的怜悯’。你以为我全身的伤是为了加入十字军而承受下来的?错了。这是谋杀教士行为的惩罚。那时候我对负责鞭打的人说,‘我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为什么要惩罚我’?换来的自然是更多的折磨。”
乔贞多少有些明白杰迈尔为什么会救一个可能的瘟疫感染者了。他也曾经是一名最最狂热的血色十字军,但这种价值观却在十字军内部遭到破坏。杰迈尔的精神和信仰随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折磨而支离破碎。
“但是,你至少活下来了。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以为尼赫里已经死去,觉得自己亏欠了他。”
“没错。我坐在教士的马背上,他独自站在原地,朝我招手。二十多年前的这一幕,我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无法原谅自己。重新回到这个战场后,我知道他还活着,第一个想法就是补偿自己的罪过。”
“那不是你的罪过。”
“不,是我的。我可以选择和他一起留在树林里,而不是老实听话地坐在教士的马背上。我知道自己当时的真正想法:带我走,让我活下去,我在心里这么喊着,但嘴上说的又是另一套。没错,他利用了我。他把我放出来,给我骨灰盒,还让两个狙击手跟上我。没错,是两个。另外一个也许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
“你和火灾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我救了那小姑娘,是偶然。不如说是命运。命运让我在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发现了她。我觉得我该做些什么,就把她抱到了树林边,然后——”
“你觉得这或许是脱离尼赫里计划的好机会。以科尔斯塔作为人盾,脱离狙击手的跟踪范围。”
这个残酷的结论早就在乔贞脑里成形了,但是并没有对埃林提起。
杰迈尔略微低头,沉默着,然后又抬起。“没错。上一秒钟,我救了她,这是一个善念;但是在片刻间善念就转化为恶念。我在血色十字军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杀死了很多感染者的亲属,或许有上百个,即便他们看起来是完全健康的。我一方面觉得他们真的会得到净化,一方面又为自己感到恶心,但总的来说,我干得很顺手。对这个女孩所作的事也是一样。或许在救她之前,我就产生了拿她做人盾的念头,谁知道呢?跟着我的狙击手是尼赫里的人,我认定他们不会随意地就对那女孩下手。因为,他们是同胞。而我不是。我是血色十字军。虽然我当时犹豫了一下,但是假若狙击手没有先开枪的话,那么我也无法预测自己的行为。”
“我明白了。现在还剩一个核心问题,杰迈尔。尼赫里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关于我和尼赫里之间的事情,可以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但是这个……”第一次,乔贞发现杰迈尔显得很为难。
“这么说,你还有顾虑。”
“没错。尼赫里之外的顾虑。”
“听我说。”乔贞放慢了语速。“杰迈尔,你不属于血色十字军。你也不属于尼赫里的私人财产。至于原因,你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现在我有办法让你从这件事情里脱身:不需要把所有东西都透露出来,我私下带你回到暴风城,你在军事法庭上为尼赫里的可疑行为作证,当然,以军情七处保护人的身份。或许将来……”
乔贞本想说“将来你可以作为普通人生活”,但还是改口了:“……我们可以等等看,会发生什么。如果你需要时间考虑的话……”
“不。”杰迈尔说。“抱歉,乔贞。或许你真能帮助我,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你会知道一切事实的,但不是今天。有一天它会自行揭露出来。如果没有的话,那么这件事情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那么,你选择留在这儿?提醒你一下,只要留在这里,能控制你的仍然是尼赫里。你并没有亏欠他这么多。”
“不,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到一切结束。”
他的眼瞳中闪动着不可争辩的光芒。
“想法有改变的话,让狱卒去叫我来。”乔贞转过身,准备离开。在那之前,他听到杰迈尔说:
“谢谢,乔贞。”
乔贞走上了地面。除了最后的问题之外,他得到的东西比想象中要多。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杰迈尔愿意把童年经历和在血色十字军里的秘密事件都透露出来,却单单对尼赫里的计划守口如瓶。而他辩称继续隐瞒的原因是和尼赫里无关的。
也许,我就是那个教士,二十多年后再次出现在杰迈尔面前,给他生存的机会。他一直在为二十年前没有对教士说“不”而懊悔,到了今天,他斩钉截铁地对乔贞说出了“不”。明知呆在这里凶多吉少,但是却因为某个顾虑,去主动切断自己的生存希望。
让我等到事实自行揭露的那一天?很好,我等,看在你连生命都可以不顾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