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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部受过的撞击不算严重,但还是不要让她太累,不然可能会引发呕吐。”上一次照顾温狄的德鲁伊对乔贞和埃林说。
“那科尔斯塔的膝盖呢?”埃林问。
“普通的擦伤而已。”
埃林点了点头。“除了这些,她身体一切正常?”
“有些营养不良,但总的来说,就像一个普通的十四岁人类女孩那样正常。我不敢相信这么健康的女孩竟然在瘟疫隔离屋里呆了那么久。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们人类的想法。”
“我也不懂。”埃林转向乔贞。“我们进去吧。”
科尔斯塔仰面躺在里侧的一张病床上,脑袋上绑着绷带。虽然眼睛闭着,但明显没有入睡。她在经历着身体和精神都很疲劳,但闭上眼就会感到额角一阵刺痛以至于无法入睡的状态。床边的窗户开着,风把一枚破败的树叶吹到了她的枕头边。
埃林拖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把那枚长满白色斑点的树叶拂掉。
“科尔斯塔,是我。”
科尔斯塔很快睁开了眼睛。
“记得我的名字吗?”
“埃林。”她接着说。“艾米呢?”
“她不在这儿。”
“她在哪?”
“我们还不知道。”
女孩垂下眼睛,咬住嘴唇侧面,没再说什么。乔贞觉得,或许是由于失忆,她的精神年龄似乎比生理年龄要小上好几岁,就像一个亦步亦趋正要接触这世界的孩童,还不知道和人接触以及表达自我的正确方法。实在没有比瘟疫之地更不适宜孩子的成长环境了。艾米的消失让她感到悲伤和不安,如果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她也许会大哭,但是在乔贞和埃林面前,她完全不明白该如何反应。
“我梦见她了。”科尔斯塔说。
“是吗?”
“我梦见她在一团火里,一直‘救命’‘救命’地喊着。还有人在她身边,但我看不清楚是谁。很多人。他们伸手去抓她,她没有躲,但是他们也抓不住。”
埃林和乔贞交换了一下眼色。科尔斯塔以平静的语气说出如此险恶、不详的梦境,有些出乎他们意料。这也许预示着某种心理障碍的存在,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直接询问昨夜的事情,很难得到可靠的情报。埃林对乔贞做了一个“我来处理”的手势,然后转向科尔斯塔说:“那是噩梦。”
“我害怕。”
“没什么,人人都会害怕它。”
“你也会吗?”
“噢,我当然会。给你说个故事吧,科尔斯塔。我比你现在还小三、四岁的时候,家里养了一百多只羊。有一天,爷爷让我去山上把羊都赶回来。经过半山腰的时候,我在草丛里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埃林用双手比了一下。“这么大的一个竹篓样的玩意,外面渗着红红的东西,非常醒目,我离它有十米远都看见了。我老想那是什么,越想越觉得,那里面也许装着人脑袋。因为它在渗血嘛。接下来一个星期,每天赶羊经过那条路,那玩意都在那儿。我做了整一个星期的噩梦。在梦里,那东西长出了眼睛盯住我,还能在天上飞来飞去。但是后来,从某一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做过关于它的噩梦。知道为什么吗?”
科尔斯塔睁大着眼睛,等待故事的下半截。
“因为我决定和它正面交锋。我靠近它,狠狠踢了一脚,差点没把脚趾头给踢断了,因为那玩意其实是油漆罐,外面编了一层竹套,方便单手提起来。红色的东西当然就是油漆了。科尔斯塔,如果你不想再做噩梦的话,也学学我,和那些害你做噩梦的东西对着干。”
科尔斯塔稍微坐了起来。“我该怎么做?”
“我问你一些问题,你按照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答案回答我。记住,不管你最先想到了什么,千万不要犹豫,立刻回答出来。我只要第一个答案。因为要和噩梦决斗,你的动作一定要快,慢腾腾地就没用了。回答只要慢一秒钟,噩梦在你大脑里也许就会多停留一秒钟。如果是点头和摇头就能回答的问题,那就不用说话了,为了节省时间。明白了吗?”
科尔斯塔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开始了。”埃林搓了搓手。“第一个问题:那天晚上你像平常一样按时睡觉了吗?”
点头。
这是一个仿佛和案情不着边际的古怪问题,但乔贞明白埃林能从中得到的东西:当夜是否有异常状态,以及进一步推算起火的可能时间。假若按照传统的方式一板一眼地用这两个问题询问科尔斯塔,那么根据她现在的心理状态,很难保证会得到理智和客观的回答。但让她按照脑中的第一印象立刻点头,等于是间接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乔贞想不出七处还有哪个人可以用这种方式询问。
“好女孩。下一个问题,记住反应也要这么快。醒过来的时候,你闻到烟味了吗?”
点头。
没有必要问“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醒来时就有烟味,时间段必然是在火焰发生后,猛烈吞噬房屋之前。更何况科尔斯塔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确切时间的手段。
“当我们见到你的时候,你在外面。是从窗户出来的吗?”
点头。
“但我记得那窗户挺高的,你需要高脚凳垫脚才能够到。”
“我用了。”
跳过了“是不是感觉到发生了火灾”的多余问题。她闻到烟味,或许不仅仅是烟味,但火势已经增长到了让她产生逃生念头的程度。
“窗户上钉着木条。如果它们还在的话,你爬不出来。那么木条还在吗?”
摇头。
埃林思索了一下。“你表现很好,科尔斯塔。我们继续。你从窗户爬出来了,跳下来,就这样伤到了膝盖。对不对?”
“我不知道。”
“不知道?”
“爬出窗户的时候膝盖在窗边磕了一下。然后我就摔下来了。”埃林一连串的问题,把她带回了那个夜晚。她开始不受拘束地叙述起来。“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背上很烫。这儿非常疼。”她用右手两根手指轻触了一下脑袋。“身体自己在动。后来才发现,是有人抱着我。我脖子往后仰,这样就眼睛就可以不让那人的手给挡住了。我看见自己离屋子越来越远。屋子全烧着了……我就哭了。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后来他停下来,动也不动。我想让他把我放下来,就是不敢开口。站了很久很久……”
说到这里,她紧皱眉头,十指捏着被单前端,显得很为难,但是又不得不把噩梦的最后结局吐露出来。
“他一直站着。一直站到……我听见树林里传来声音。很吓人的声音。他这才放我下来,然后跑进树林。”
“吓人的声音?是不是类似这样——”埃林右手盖在嘴上,手背拱起留出空间,然后左手猛地在右手背上一拍,同时喉咙也发音,形成两重的声响:“嘭——!”
科尔斯塔吓了一跳,肩膀不自觉地耸了一下。她瞪大眼睛,立刻点头。
“然后你就看见我了。我跑到你身边。”
最后一次点头。
“干得好,科尔斯塔。你真是个好女孩。这样噩梦就不会再出现了,这点我可以保证。要不要马上睡觉来验证一下?你累了吗?”
科尔斯塔躺下去,双手弯到后面把枕头放平。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说:“埃林。我想吃上次的点心。”
“没问题。”埃林抠了抠鼻子侧面。
“有玫瑰花露调味的。”
“要是让厨师知道你还这么惦记着那道点心,他会高兴得面包怎么烤都忘记了。还记得那个词吧,失忆。你先躺一会,醒来的时候点心自然就会摆在你面前了。我保证。”
两人走出了病房。
“玫瑰花露调味的点心?”乔贞说。“这又是哪桩?”
“说来话长……别提了,反正那玩意不会合你的口味。”
“把刚才的东西总结一下。窗户,高脚凳什么的,我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好吧,情况是这样。她逃生的那扇窗户原先是钉着木条的。她醒来后,发现木条不见了。这么说有人在她睡着之后,或者是在火灾发生之后,砍断或者撬掉了那些木条。”
“为了让她逃生。”
“但是,木条是在她睡着之后起火之前,还是在起火之后移掉的,情况又不一样。如果属于前一种情况,我们可以肯定移掉木条的人,预知到了火灾的发生,那么他有可能是纵火者,或者至少是知道纵火计划的人。假若属于后一种情况,那就复杂得多。可能是纵火者,可能是知道纵火计划的人,也可能是在目击火灾后才临时做出反应的人。”
“但是这个人不是杰迈尔。”
“当然不是。她爬出来,摔倒,撞到了脑袋,昏迷了一段时间。我想至少五分钟,因为醒来的时候,火已经蔓延到了没办法救援的程度,大概也就是我给弗林特来了那一拳的时候吧。然后,杰迈尔抱起了她,远离火场。如果杰迈尔不这么做,她必定会烧死,或者让烧断的房间部件给压住。我们先把他为什么要救这小姑娘的原因摆在一边。总之,杰迈尔抱着她,走到了树林边缘——站住了。科尔斯塔说‘站了很久’,我觉得未必很久,因为她当时很害怕,没办法,谁让抱着她的不是我,而是从未谋面、浑身是难看伤疤的血色十字军。总之,无论什么原因,杰迈尔就这样站了一段时间。”
“他也许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做。”
“也有可能不得不这样站着。如果贸然行动……会有麻烦的事情。我想是这么回事:他和树林中的狙击手处于一种对峙状态。因为他抱着一个小女孩,狙击手在犹豫该不该开枪。而杰迈尔也有类似的顾虑。总之,对方还是选择开枪,击中了他。这就是那排血迹的由来。杰迈尔知道再这样下去,他自己和科尔斯塔都不再安全,就冲进树林,和击中他的人决一死战。剩下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我觉得可以认定杰迈尔和放火关系不大,我们应该把他和狙击手从纵火事件里分离出来。”
“既然杰迈尔在树林前停下了,等待,那么他应该知道有狙击手在树林里。不可能是通过眼睛或者声音判断,而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在跟着他,但是最初目的并不是杀死他。否则在他救起科尔斯塔之前就应该动手了。”
“比如……受命在杰迈尔有背叛行为之后才动手?”
“我们还是不用太早下结论。得想办法从杰迈尔那里挖出些东西。”
“按那家伙一直以来的态度,不能抱太大希望啊。”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救科尔斯塔?他们应该从未见过面。”
“谁知道。”埃林回头往门里瞅了一下,科尔斯塔已经睡着了。“或许是……‘良知’之类的?”
可惜良知从来都是没办法当作证据的。乔贞说:“不管怎么样……你干得不错。那个做梦的故事编得很好。”
“这话太伤我心了,乔贞。那确实是我重要的童年回忆。虽然只有一半是真的。”
“那么,哪一半是假的?”
“结局。那不是油漆桶。表面的红色东西是真的血,因为不知谁往里面塞进了两只死去的山羊胎儿。我当时吓的屁滚尿流,噩梦没有结束,反而又延长了一个月。我们来祈祷这件事情快些干干净净地结束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