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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左右,乔贞站在隔离屋废墟中央,看着四周这奇怪的景色:隔离屋烧毁得彻彻底底,一片焦黑,而就在不远处,树林、兵营以及帐篷仍然好端端地立着,和每一个有着阳光却瘴气环绕的早上一样,怎么也看不出它们昨夜离一场火焰如此之近。这就像无形的巨人要毁灭这世界,但是在单单踏下一脚后,就改变了主意,带着席卷而上的火烟消失在云层中。气味:腐臭的,苦涩的,刺鼻的。
昨夜发生了太多事,但是首要任务还是要清理现场。内部的无数次爆炸把屋子破坏得十分彻底,所有相对完整的尸体——如果说面部轮廓依稀可见就能算是完整的话——都已经从废墟中掘出,送到停尸房,让唯一见过他们所有人的埃林辨认身份。
在从火灰里往外扒尸体的时候,士兵们非常小心,甚至有些神经质。一支前臂连接着烧掉了一半的焦黑手掌突出地面,在他们眼里就像某种能独立于躯体而存在的活物,会突然探出拽住生者的手,把他们一同拉进那片仍然未完全冷却的土壤中。如果尸体上有没有烧焦,仍然显露出白色的皮肤、红色的血管,那士兵们顾虑就更多了:他在生前已经成为了天灾吗?就算没有,那瘟疫也曾在他的身体组织之内流窜吧?这些毁灭性的、把人变成嗜食活人血肉者的不可见之物,会不会通过这裸露的皮肤侵蚀到我的身体上?关于瘟疫传播原理的教育告诉他们这是不可能的,但仍然不能阻止他们做出一边要掘出尸体,一边又想尽量远离它们的矛盾行动。乔贞不得不大声提醒一名士兵,让他捡起从裹尸布边缘滑落下来的一节小腿。
雷纳朝乔贞走过来,脸颊和鼻翼上都用胶布固定着药棉。他昨夜的冲动行为让乔贞有些讶异,这个总是一尘不染的男人在西瘟疫过了好几年也没让面部带上什么伤。
“弗林特怎么样?”乔贞问。
“关在独立牢房里,还算老实。好像睡着了。”
“作为他的同事,我应该对你道歉。”
“这没什么。你总不会认为我和他共事这几年,从来没出过任何冲突。”
“但是他杀了一个士兵。”
雷纳沉默了一下。“你会向七处上层通报弗林特的事情吗?”
“我觉得他应该受一定的惩罚,但是……让我对老人通报这件事?那还得考虑考虑。”
“如果我说我不打算追究他的过错,会不会有助于你做出决定?”
“那样的话我会当这件事没发生。”
“好,那就当没发生吧。”
乔贞回忆起雷纳给他展示失踪战士铠甲,说出“我生来就是一个军人”的那一刻。当时,他似乎能看见无名战士的死魂灵在雷纳的眼瞳深处挣扎、翻腾,让雷纳为他们追索失去的东西。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决定。”
“如果没有弗林特在,我们的战争现在也不会进展到这阶段,这我再也清楚不过。而他杀死的人……”他停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已经没救了。”
当时那裹在火焰中的人,向弗林特探出一只手。他是在求救吗?乔贞蹲下来,用匕首挖掘土地里的一块金属物体。
“而且弗林特也已经受到惩罚了。”
“你是指艾米?”
“对。像弗林特这样的人,曾经对艾米求婚,谈起来多少让人觉得有一些幽默感。不过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有人这么想了吧。”
“我们还没有发现可以指认为艾米的尸体。”
艾米的房间里因为有最多的药液,爆炸情况特别严重。事实上就连最靠近她房间的几个隔离间,尸体也已经乱成一团,很难判断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身处于哪个角落。
“我也知道她也许还有可能活着,但弗林特在那一刻体会到的感觉是真实的。这也算得上是适当的惩罚了。”
“如果她在火灾发生前一分钟离开,进入树林,我们不会知道。如果火灾刚刚发生,还没有蔓延到她房间的时候,她离开了,我们也不会知道。”
“你觉得有可能是她放的火?”
“我只能说目前还没有任何嫌疑犯。”
一个小时前,乔贞已经询问了第一个火灾的目击者。当他发现的时候,火舌已经从屋檐下的木料之间吐出来了。因为整间屋子密封,正面连窗户都没有,所以假若火焰是从内部燃起,那么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没有人注意到是有可能的。就算有烟从屋子后面唯一的窗户冒出来,在黑夜中也很难注意到。这名目击者报告给雷纳,等雷纳赶到的时候,屋子已经全部燃起来了。“当时没有看见任何人”是目击者的说法。
乔贞明白,“没有嫌疑犯”和“有大量嫌疑犯”往往只是一纸之隔。
“我不是专家,”雷纳说,“但是……乔贞,如果火真的是从内部烧起来的话,那么最有可能的人不就是艾米吗?”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是一直居住在这儿的人,而且我们还没有发现她的尸体。虽然不能辨认身份的女性尸体一共有三具。”
“我还不够了解这个人。你觉得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了解她,就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自己的推测很荒谬。她或许是我见过最尽责的战地护士。虽然现在说这些不大合适……暗中倾慕她的士兵不少,当然,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接近这屋子的勇气。不愿和弗林特竞争也是一个原因。”
“不,你的推测不荒谬,只是不负责任而已,而且这和动机无关。没有人知道火灾发生前,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在艾米的房间里。也没有人知道在第一个目击者去向你报告的时间内,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接近屋子,或者从屋子里出来。你这么急着要指证艾米,听起来就像要尽快让我把调查焦点锁定在她身上,这也许会让我反过来怀疑你的。但是我不会。因为凭你的脑袋,真要误导我的侦查方向,就绝对不会使用这么愚笨明显的办法。所以在给探员提供情报的时候一定要学会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任,雷纳。”
“好吧,”雷纳笑了笑,“我说过我不是专家。”
“艾米要逃生的话,只能走正门,因为她的窗户封着铁栅栏。但是看这个。”乔贞加大力度,把那块金属挖了出来,捏在手里站起来。
“什么?”
“普通的家用门锁,只能是艾米房门上的。那是一道木门,烧得只剩这点。有人给它加了工。”
雷纳接过金属块。一根细钢条插进了锁眼里,留在外面的部分和里面的部分弯成直角。
“这样她就没法从里面开门了。”雷纳说。
“你可以试试扭这钢条。”
“男人的手劲才能做到。你是说……噢,抱歉。我还是住嘴。得学会在七处探员面前说话负责任才行。”
乔贞环伺了一下发现门锁的附近地点,然后说:“我去看看埃林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你觉得时机合适的话,就把弗林特放出来,最好在今天之内。像这样的人,伤心的时候,干活力气也会加倍。”
“让他干什么活?”
“带他到这儿来,看看他能不能找出最初的引火点。因为弗林特本人就是放火的专家,不是吗?”
在停尸房里,埃林独自面对着七具还算完整的尸体,和它们散发的臭气。他曾经记下所有瘟疫感染者的名字,熟悉程度连艾米都感到惊讶,但是如今他却一个人都指认不出。
“希望能够多一些人记得他们曾经是活生生的人类。”他仍然记得艾米把病人资料交给他,同时说出的这句话。资料已经烧光了,而埃林的大脑中也空无一物。或许也一并烧光了。
记下他们的资料,给他们带食物的行为,到底有多少是为病人们所做,又有多少是为艾米所做?这个问题没法说清。或许两者不是同等重要,但只要缺少其中任何一个方面,他就未必会做那些事。但是,现在艾米已经——至少能说是下落不明,他就立刻忘记了这些受难者的名字,让埃林为自己感到一阵心寒。
对了,他还记得一个人:乔纳森。死在弗林特刀下的乔纳森。严格来说,是弗林特为他解除了痛苦。要不然,他一时半会还烧不死,还会继续品尝超出生者想像的痛苦。火灾发生前一天埃林还去看过他,给他带去了妻子的信。或许这就是埃林还记得他的原因:除了他和艾米,还有一个可以证明乔纳森人类身份的人存在。信是从西部荒野寄来的。太遥远了。如果把乔纳森的骨灰洒进会注入无尽之海的河流,那么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将随着洋流冲上西部荒野的海岸线?
不,这太荒谬了。他会在半途就成了小鱼的养分。
“有进展吗?”
乔贞的声音打断了埃林的思绪。
“有,”埃林说,“很了不起的进展。没有一个人是艾米。我能申请加薪了吧?”
“是你自称记得他们所有人,所以我才让你做这件事的。”
“我已经忘记了。”
乔贞从墙角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你有多了解她?”
“谈不上多了解。我知道你一向欣赏我和女性打交道的能力,不过我和她相处总时间还不到五个小时,乔贞。别对我太有信心了。”
“五小时就能让你现在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没错,五个小时的了解,让我现在稍微走了一点儿神,简直是太不专业了,是我的错。但我至少不会花三年的时间追寻一个相处了才十多天,现在连个影儿都没有的女人。”
乔贞没说话。十秒钟后埃林接着说:“抱歉,乔贞。我不是有意……”
“算了。既然你在这面对着尸体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到废墟那儿看看。而且科尔斯塔那边也等着你去询问……那小姑娘怎么都不愿对我开口。我相信你对她有办法。虽然我不认为她目击了纵火者,但我们要靠她来解释和杰迈尔有关的故事。顺便说一句,有人在艾米的门锁上动了手脚,让她从里面没办法打开。详细情况等你去废墟调查过再说。”
乔贞说完,独自出了停尸房,步伐很快。
埃林很为自己刚才说的话后悔。但他知道,乔贞在工作的时候,这些不经意的刻薄话根本阻碍不了他的行动。如果它们伤害了他,也只会在他结束工作的时候才显露出破坏力。
他闭上眼睛,抹了抹额头。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离自己最近的一具尸体坐了起来。埃林知道这不是幻觉,因为尸体的眼睛张开了,其中是一团混沌的灰黄,口里流出脓液。它扭头望向埃林的时候,脖颈关节发出粗砺的摩擦声。
这个苏醒的人——不,是天灾——一瘸一拐地朝埃林逼近。在烈焰裹住身体之前不久,瘟疫终于完全侵蚀了此人的身体,并且在火焰中完成了从死者到天灾的转化。如今,它的眼瞳中充满对生者的憎恨,和对血肉的渴望。在离埃林还有两米距离的时候,它的脚踝断裂开来,倒下了,像垂死的虫一般在地面翻滚,喉咙里发出沸水四溢一般的声响。
埃林看着它,直到它完全失去声息。一个再次诞生,又再次死去的天灾。埃林始终都没有拔出匕首,因为他明白它想咬他,但是却不可能成功——它的人类名字是哥斯林,牙齿掉落了一半,几乎嚼不了肉的士兵。变成了天灾后,埃林反而记起了他的名字。
我曾经答应给他找补牙匠来着。埃林苦笑,声音憋在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