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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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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乔贞和狄恩找到了那座山中的小屋。它已经很老旧了,从远处看起来像一根丑陋且腐烂的原木。小屋前有块空地,铺着两块已经生满了虫的毛皮。乔贞认出来那是狼皮。小屋的门紧缩着,有三扇窗户,其中两扇被封住了。乔贞从唯一见光的窗户往里看。

    “有人吗?”

    没有回应,乔贞又重复了一次,然后一个苍老得难以辨清的声音回答了他。

    “什么人?”

    “只是过路人。想找个地方歇歇。”

    “进来吧。门没锁。”

    乔贞在推门的时候,以为它立刻就会倒下去,在地板上化为一片雾气。屋子里几乎没有一点光线。

    “我看不见你们。”苍老的声音说。

    “我也看不见你。太黑了。”乔贞说。

    “已经天亮了吗?我不知道。也许我的油灯里还有油。等等。”

    乔贞和狄恩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说话。片刻后,屋子的角落亮起了一圈微黄的光,形状如同一只张开五指的手掌。这光照亮了屋子主人的脸。

    这个老人闭着眼睛,眼窝深陷,明显是个瞎子。沟壑交错的脸就像曾经摔在了一整地的锈铁钉上。他坐着,膝盖旁边靠着一支被锯短了的猎枪。

    “能看见了吗?”老人说。

    “谢谢。现在亮堂起来了。”

    老人朝左边垂下脑袋,然后又慢慢抬起来说:“你们是不是来杀我的?”

    乔贞皱了皱眉头。

    “不。我们只是路过。”

    老人张开嘴,就像干渴了一整天后等待落雨的人,沉思着些什么。他随后说:“啊。那你们一定累了。这条路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好走过。找地方坐着吧。”

    老人用一顿饭招待了他们。他在屋子中央悬挂起一个铁锅,里面煮着的麦糊表面上不断出现大大小小的气泡。他左手拿起阔口的铁杯,右手用勺子捞起麦糊把杯子斟满了,然后放在乔贞面前。然后是狄恩的。

    乔贞握住杯子的时候,发现老人触摸到了自己的手。老人粗砺的手指尖在乔贞的手背上按了按,然后捏了一下食指和中指。

    “年轻人。多少岁了?二十五?”

    “没错。”

    “你呢?”老人问狄恩。

    “三十二。”

    老人点点头。“吃吧。”

    老人端起自己的杯子,让一口麦糊流进他干枯的喉咙,然后说:“你们不是猎人。”

    “我曾经干过打猎的活儿,野猪、野鹿什么的,但已经不干了。”乔贞说。

    “你现在猎的是人。对吗?”

    乔贞没有回答。

    “你叫什么?”

    “乔贞。”

    “那,这边这位呢?”

    “没必要告诉你。”

    “我能分辨得出来,”老人点点头,“虽然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我就是知道。那些和我一样的人。”

    “和你一样?”

    “一样都是杀人犯。我们追逐目标,取走他们的生命作为战利品。”

    “我想你猜错了,”乔贞说,“我确实杀过人。有必要的话,以后还会杀。但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有什么区别吗?我怀疑。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了。啊,我上一次和人谈话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老人给乔贞和狄恩说了他的故事。

    五十年前,他和妻子在这里安家了。他打猎,妻子把剥下来的毛皮加工,然后担到南海镇上去卖。当然,那时候的南海镇只不过是一个贫穷的小渔村而已。现金交易是很少有的事,毛皮和兽肉换来的往往是布匹、针线、鱼肉。

    “我们生活了十年,却没有孩子。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有的男人会因为生不出孩子而怪罪、打骂自己的女人,这些男人都是一些畜生。我的妻子那么地温柔、可爱,为了她过得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们的毛皮制品质量很好,逐渐吸引来了一些行脚商人。商人们付得起现金,为了最先拿到货物,开始直接拜访这一对夫妻。

    没有过多久时间,他就意识到了与其和商人们做毛皮交易,不如直接从他们身上取走金钱。

    “这都是为了我的妻子。她身子弱,为了满足那些贪得无厌的商人,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干活。弄坏了她的身体赚来的钱,我不想要。

    “第一次的时候,出了点麻烦。看见这个吗?”老人举起右手手掌,上面缺了小指。“我不得不对妻子撒谎,说是修捕狼陷阱的时候不小心弄掉的。看见她为我而伤心流泪的样子,我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不能再失手了。”

    他们的日子很快宽裕起来。他每次都把商人独自带到外面,回来的时候揣着一把发亮的铜币。他对她说,皮毛都被带到大城市卖了,所以才能换到这么多钱——这并没有阻止妻子日渐增长的怀疑。

    有一天,她跟踪了他,看见了他是如何干已经轻车熟路的活儿。

    “她哭喊着,叫我‘恶魔’,‘怪物’。那真是太让我伤心了。无论我怎么解释说这是为了她,她都不听,在我面前跑掉了,就好像我会伤害她似的。我们的婚姻就这样结束——她在那一天坠下了山崖。我不知道她是失足掉下去还是自杀的。我没有去找她的遗体,很奇怪,我明明是应该这么做的。

    “从那一天后,我就再也不干那活儿了。这就是我对她的哀悼方式。然后我就独自生活了二十多年,天啊,日子太长了……我也曾到镇里去找女人,但最后都放弃了。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而且,镇里的人也开始因为商人的失踪怀疑我,我就再也不去了。”

    他独居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看见苍白色火烟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就是看见了。我走到火烟升起的地方,在坑洞里发现了一个孩子。他浑身是血,快要死了。我把他抱了上来,才发现他的右臂,”他用手指在自己右肩靠近脖子的地方比划了一下,“从这里被斩掉。”

    乔贞看了看狄恩。他的呼吸略微有些加速,眼睛直直地盯着老人。

    “我把他带回家,替他包扎,用上了从商人那儿得到的上好的草药。受了那么重的伤,只过了一个月就能下床走路了,两个月以后开始帮我干活,那真是一个好孩子啊。我开始琢磨着把他收做养子。对了,他的名字叫贾洛·凯密尔。

    “后来,有两个陌生人突然找上了我,说要买下他。他只是一个独臂的孩子而已,他们要买去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想拒绝的,但是早些年挣的钱都花光了,我也一天一天地变老,打猎开始困难了。最后我……天哪,那真是一个让人痛苦的决定。”

    “你卖了他?”狄恩说。

    “听我说完,年轻人。那天晚上,他们都住在我家里,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带他走。钱已经付了。我睡不着,心跳得厉害,很难受。我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突然间听到了一个声音。从我体内发出的声音。它在对我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解脱。贾洛会留下来,钱也会留下来。释放我吧,我是你的一部分,无论怎么掩藏。我能带回往日的你。’”

    他停顿了半分钟,仿佛是在回味那种感觉。

    “我带上了刀和枪,来到那两个买家的房间。就在我要下手的时候,贾洛出现了,对我做了这件事。”

    他用两只手的食指抬起疲惫的眼皮。两只眼球所在的地方只不过是深黑的洞穴。然后他放下手,掌心朝下地搁在膝盖上。

    “他用刀刺进我眼角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兴奋。我马上意识到,他和我内心里住着同一种东西。两个多月来的和善面容都是假象。现在真正理解他的人来了,他该离开我了。或许没有杀死我,也算是他的谢礼。我在黑暗中挣扎了不知多少天,诅咒他,诅咒这个世界,发誓要杀死更多的人。但那只不过是没意义的抱怨而已。我心中的恶魔已经死了,被更邪恶的东西打败,吞吃了。我再也没有能力去伤害别人。”

    他把手掌放在胸口上。

    “我多么想把它换回来,但是做不到。就像心已经不会再跳动了。你呢?年轻人。也来把手放在心口上。你迟早会听见那种声音的……因为我们都是无可救药的人。”

    乔贞放下铁杯。

    我不是。

    天黑了,乔贞和狄恩离开了老人的家。他们骑上马的时候,老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对他们说:

    “我想请你们帮个忙,年轻人。”

    “说吧。”

    “能不能杀了我?”

    老人仰着头等待回答,看上去只是要求别人帮忙做砍柴之类的普通活儿。

    “为什么?”

    “因为我老得抠不动扳机了,不能自己干这事。你看,就连枪在哪儿都找不到。刚才还搁在我脚边的。”

    “不,”乔贞说,“我们不杀你。”

    他们策马远离小屋。老人在屋外站了很久。一阵风吹来,把地面上的腐烂狼皮挪了挪。

    “按你说的,没想到真找到这样一个人,”乔贞对狄恩说,“他提到的两个买家应该就是辛迪加成员。你看上去气色不大好,没事吧?”

    “我没事。你注意到他刚才说的苍白色的火烟吗?”

    “我也正在想那是什么。”

    “那是我干的。把贾洛扔到坑洞里之后,我点燃了一枚信号弹。”

    “为什么这么做?”

    “我以为……我以为这样或许就能吸引人来,救下贾洛的命。同时我还要拿着他的一只手臂到潘索尼亚面前,装作自己已经杀死了他。我总是这样,懦弱地选择一种看上去可以两全的解决问题方式。十多年来我丝毫没有改变。四年前我重蹈覆辙,带着那三个婴儿离开了达莉亚,又自以为这样可以解决问题。最后还是一团糟。”

    “够了,狄恩。说这些没有用。”

    “乔贞,我真希望能像你那样,做事没有丝毫犹豫。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应该选择更直接的方式,要么杀了贾洛,要么带着他逃跑。任何一个选择都比现在这样好。”

    “我不像你说的那样,丝毫没有犹豫。”与舍尔莉重逢之后的几个场面在乔贞脑海中浮现。“但是这一次,我们没有犹豫的机会了。你一定要下决心,狄恩。对你来说,杀死贾洛,救出达莉亚,这是两个目标,不是一个。你一次只能选择一个目标。”

    “那你呢?乔贞。杀死贾洛和救出舍尔莉,对你来说也是两个目标吗?”

    “不,”乔贞说,“我还要你和达莉亚也活着。”

    他们没有再说话。继续跑了一分钟后,两人几乎同时让马停下来。

    在前方不远处的山沟内,一缕苍白色的火烟缓缓升了起来,渗进了暗蓝色的天幕。它看上去就像是空气内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仿佛十八年来已经出现过了无数次。

    “他在等我们。”乔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