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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镇的酒店里充满了鱼腥味。对于当地的人来说这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味道,但乔贞进门的时候,还是抽了抽鼻子。这时候人不多,他径直来到老板的柜台前坐着。
“有什么我能帮的吗?乔贞先生。我希望您只是来喝杯酒的。”老板说。
“恐怕你得失望了,”乔贞说,“一周前,亨利被杀死的那天晚上,你这儿的二楼住了多少客人?”
“这个我得查查登记薄看。虽然人不是很多,你知道,我们这儿没什么游客——大部分是一些商人,还有小情侣之类的。可是,您不是已经对所有人都问过话了吗?”
“你不需要担心别的。把登记薄给我。另外,来一杯晨露酒。”
酒比登记薄来得快。乔贞端起酒杯,不动声色地使劲闻了闻,仿佛要从中嗅出自己讨厌的鱼腥味才甘心似地,然后一口气喝掉半杯。当放下酒杯之时,他偶然望见了站在门边的一名穿靛蓝色连衣裙的女子。两人的目光交汇了一瞬间,错开,又在下一瞬间交汇;他们已经认出了对方。
女子走向乔贞,带着一种克制谨慎的微笑。乔贞不自然地挺了挺背脊,手指摩擦着酒杯,眼神盯着地面,直到那靛蓝色裙边进入自己的视线,才抬起头来被强迫似地说:“噢。真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
“四年没见了,你该不会忘记我的名字了吧?乔贞。”
虽然女子的声线有些改变——毕竟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只有十六岁——但这声音还是立刻攥住了乔贞的心,仿佛有一种温暖的云雾从他的耳畔一直沉到身体里去。我怎么会忘记你的名字?——舍尔莉·马雷布。
“舍尔莉,”乔贞不自觉地笑了,但看上去嘴角还是强迫性地朝两边扯,“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工作。”
听见这后半句不合时宜的解释,舍尔莉·马雷布故作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你忙着解释什么呢,乔贞。再次看见你确实是——一个惊喜,我想是吧。所以我正处于一种不理性的情绪里,不会搭理你的解释的。”
“嘿呵,”乔贞也被自己刚才的蠢话逗笑了,嘴里还含着半口酒,“对,惊喜。没错。实际上我也这么想。”
乔贞看着舍尔莉,说不上与四年前记忆中的容貌相比,她的脸到底改变了哪些部分,虽然他很明白她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小女孩了。她曾经很害怕打雷,和摇晃不停的小船;如今她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还会害怕同样的东西吗?
“看看你的下巴,”舍尔莉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放在了乔贞的左下颌上,“多久没刮胡子了?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我就认不出你了。你过去可是最讨厌留胡子的。”
乔贞早就知道她出生在南海镇,却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重逢。和两人分别时的情景相比,如今这幅景象平静得有些不自然。
“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老板嘴里这么说,但还是把登记薄直接摆在了乔贞的眼前,然后对舍尔莉说:“怎么了,舍尔莉?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在我这儿和男人对上眼。”
“不,”舍尔莉显然已经习惯了老板的带着一股子酸气的俏皮话,“我们过去认识。我在米奈希尔那时候。”
“喔——听上去挺有意思的。这本登记薄您尽量拿去看吧,乔贞先生。不用急着还。反正从这上面登记的家伙那儿我最多只能赚到一点零头。”
“你要看这个做什么?”舍尔莉问。
“这是因为我有一些——”
这时候,酒店的入口突然极尽喧闹起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群军人打扮的男子挤进了酒店,一个个仿佛将要散尽的宴席上不请自来的饕客,嘴里吐着含糊不清的咒骂和吆喝,刻意伪装出恶狠狠的眼神来吓唬那些安静的客人。虽然是军人打扮,可是他们却都显得邋遢污秽,歪斜穿戴的铠甲上沾满泥渍。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还受了伤,胡乱地绑着泛黄的绷带。
他们很快侵占了好几张桌子,私自搬动它们,围成一圈坐着,以一个独臂的伤兵为中心。独臂伤兵低声谈着话,其他人则兴致盎然地听着,偶尔发出几声干咳似的冷笑。可怜的女招待怯怯地走近他们,请他们点菜,也不知被哪个伤兵说了句什么,双脸立刻尴尬地涨红起来,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
“这些是什么人?”乔贞问。
“就是一窝子没用的残兵败将呗,”老板手肘紧贴着桌面低声说,“好像是暴风城派去突袭辛迪加的,出去的时候光光鲜鲜,回来了就这幅模样,连一个俘虏都没见抓回来。现在还要厚着脸皮在我们这儿‘休养’。原先还只是驻扎在镇外的,今天终于给放到镇里来了。乔贞大人,或许凭您的身份,能和他们的队长谈谈?这样下去我的生意没法做了。”
乔贞被领导者一般的独臂士兵,和围在他身边的伤兵们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吸引了注意力。失去自控能力的败军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他再也清楚不过了。虽然眼下这不是自己的职责,但乔贞还是决定要多关注一下这些家伙。
辛迪加,败军,被杀死的富翁,嫌疑犯。有那么一小会儿乔贞脑袋里完全被这些东西所盘踞,完全忘记了自己身边还坐着四年前的恋人——直到他感觉到舍尔莉不安地把手搭在他的前臂上。
乔贞立刻发现了舍尔莉面上的阴霾。这让他的心也不由得往下一沉。
“如果在这儿没有什么事要做的话,我送你回家吧?”乔贞一边说,一边把登记薄握在手里。
“好,”舍尔莉比乔贞更快地站了起来。
在两人走出店门的时候,确实也遭到了一些轻浮和恐吓目光的注视。乔贞用身子挡住舍尔莉,而舍尔莉则抱住他的右臂,两人一同从那狭窄的门口走出去。
送她回家的决定是对的,乔贞心想。因为镇上到处都能找到成群结伙的伤兵,而外面这些人比起闯进酒店的人,行为态度上也同样地粗俗、下作,只是缺少一种随时可能爆发的暴力气息。那是独臂的伤兵头子给他们带来的。
舍尔莉显然很害怕,紧紧地抱着乔贞的胳膊,直到两人远离了大道,来到一条比较僻静的小路。有那么好几次,乔贞产生了挽住她腰部,把她拉近一点的冲动,最终都克制住了。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了,”她松开了手说道,“能不能告诉我,如今你为暴风城做什么工作?”
“一点公务——”乔贞含糊地改口说,“办理一些案子。”
“办案?你现在是侦探?”
“可以这么说吧。”实际上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的工作,有点太过浪漫了,乔贞想。
“听起来不错。确实值得你离开米奈希尔。”
在听到这句意义暧昧的话之时,乔贞没有从舍尔莉平静的表情上捕捉到什么特殊的变化。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阵子,舍尔莉却突然停步了。
“你说……你是侦探?该不会是为军情七处办事的吧?”
从舍尔莉嘴里听到这个说法,乔贞显然有些惊讶,他不想舍尔莉知道太多,但更不愿意在她面前扯谎。“没错,是军情七处。”他说。
“……你是来调查杀人案的?”
“这不是我本来的任务,但……”
“大卫没有杀人,他是无辜的,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大卫?她为什么会提到那个嫌疑犯?乔贞疑惑地看着舍尔莉,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酝酿中的愤怒。
“再说了,他最多只不过是嫌疑犯,你没必要把他打成那样吧?”
“我?我没有打他。”
“那他身上一片青一片紫的是怎么回事?还有一只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了!他说是审讯他的人干的。”
“我不知道,舍尔莉。我没有打他。”如今乔贞就像稀里糊涂地挨了一闷棍:她怎么会认识大卫·朗斯顿,还要为他说话?
“他是无辜的。大卫连一只虫子都不敢杀。我和他一起长大,对他的性格再也清楚不过了。我早听说军情七处的人很蛮横,可是没想到,竟然你……就在这儿停着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再见。”
舍尔莉头也不回地自个儿朝前走去。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话还真像极了降临南海镇的疾风骤雨,稀里哗啦地就把乔贞打了个透湿。他之前就觉得两人的重逢简直平和得不自然,看来老天爷算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安排了这么一场戏来印证他的想法。
乔贞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嫌疑犯原来是自己过去恋人的幼年好友,这还真是一团糟。他看着舍尔莉气冲冲离去的背影,这让自己数分钟前体会到的一点点亲密感显得荒谬可笑。他脑袋里开始联想大卫可怜巴巴地对舍尔莉诉说自己怎么被来自军情七处的侦探折磨,那该是怎样一副让人哭笑不得的场景。
他叹了口气,沿着来路走了回去。虽然经历了这样的不愉快,但舍尔莉的身影还是不断浮现在他脑海里,侵占了不少他用来考虑杀人案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