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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珣再次回到书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书房内却被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明珠,照得如白日一般。
珠光下,阴散人的芙蓉娇靥仿佛要出光来,美丽不可方物。
李珣不敢看她,低着头将写出来的“供辞”放在书案上,不待阴散人说话,便又跪了下去。
“起来吧。”阴散人的语气懒散,真的听不出半丝火气——刚刚她搧出那记耳光之前,也是这个样子。
李珣心中一寒,有心赖在地上不起来,却又怕弄巧成拙,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站起身,躬身听训。
阴散人正在翻看那一迭供辞,李珣生怕写不详细,又会被教训,几乎将他与血散人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全写了上去,亏他记忆力惊人,否则未必会如此详实。
一时间,书房内只听到轻轻的纸页摩擦声,这细微的声音,便如同千百只小虫,在李珣心中蠕动着。
是生是死,便在此时!
时间就在这生死交迫中,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中间有婢女送上茶点,李珣却还是不敢动弹。
那一迭纸,阴散人从头到尾看了足有四五遍,看完之后,又闭上眼睛,细细思量,已经是半个多时辰没有动静了。
李珣知道,这是她在估摸血散人这样做的用意,以做出最切合实际的应对之策。
终于,他看到阴散人动了一动,宽大的袍袂掀起了一丝微风,便让这个书房之内温度陡降。
“罢了,随我来。”
她站起身,径直走出屋外。
李珣心中惊惧,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直到庭院中,才勉强鼓起勇气问道:“师叔,我们这是去哪儿?”
阴散人微微笑道:“这声师叔叫得正好,我们见你师父去!”
“师父?”李珣刚开始还未转得过弯来,但不过眨眼的工夫,他便腿脚一软,又跪了下去:“师叔饶命!”
阴散人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问他:“我怎么会害你了?”
李珣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明白,阴散人从未把他当成一个可以正视的人物;李珣之于阴散人,便等于猫狗之于主人,养着好玩,不养,也不过如此罢了。
只是,他目前毕竟还能在“逗乐”的水平线上徘徊,阴散人应该不至于轻言要了他的小命。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将心中担忧的话说了出来:“那人若见我领师叔前去,一怒之下催动血魇,弟子可是必死无疑啊!”
“你不是带了灵犀诀吗?杀了你,他到哪再去找一份来?”
听阴散人漫不经心的回答,李珣也只能苦笑,若血散人真能拿到一份灵犀诀后便饶他性命,那他又何必在京城里留连一月,且落到这步田地?
他还想再说,阴散人忽地俯下身来,揪住了他的领子。此时,两人的脸相距不过数分,吐息可闻。
李珣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去,却被阴散人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听到阴散人笑道:“你也算是聪明绝顶,却怎么连自己身上的宝贝,也不懂得用法?”
“啊?”
阴散人的手指点了点他胸口处的玉辟邪,悠悠地道:“玉辟邪、玉辟邪,万邪辟易,百魔不伤!有这块玉在身,除非那人真舍得百年苦修,承担那反噬之苦,拼了命杀你!但你觉得,他会吗?”
李珣傻傻地低头看自己的胸口,怎么也想不到,这块玉竟还有如此功效。一时又想到坐忘峰上,那位态度奇特的清丽女子,他一时间竟是呆了。
阴散人再不多言,手上拂尘一摆,继续前行,李珣慌忙跟上。
东城虽是众高官王族所在之地,戒备相对森严,但此时仍有车马穿行其间。
在车马代步的背景下,两个徒步行走的道士本就扎眼,又因为阴散人出众的仪容,很快就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本来还井然有序的车流,立时混乱了起来,当今皇帝身边的活神仙,哪个官员敢轻视,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有十多名高官大臣停车下轿和阴散人招呼。
李珣看着不对头,便找了个空档,低声问道:“师叔,我们要怎么去啊?”
“去见你师父,当然是光明正大的去!不然你还想如何?”
李珣闻言险些被活活吓死,情急之下,他出手拽住了阴散人的袍袖:“师叔,那人在福王府内,我们就这么找上门去吗?”
阴散人并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微微而笑:“那福王府,我去不得吗?”
她出口的话,并不怎么严厉,但仅此一句,便让李珣哑口无言。莫说是人间界,便是通玄界三十三宗门重地,这阴散人要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蓦然间,他有点明白阴散人那句“你心里还算不上一个修真人”这句话的意思。
像阴散人这般的人物,何曾将人间界的权势与武力放在心上。便如人观虫蚁,分明就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又何必在乎?
虽然实力上天差地别,但李珣在本质上,却也和阴散人相差无几,无怪乎阴散人会有这样的感慨,大概在她的眼中,李珣才真是一个奇怪的修士吧!
很显然,李珣还没有做好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的准备。
他和阴散人,终究还是来到了福王府的大门之外。
阴散人就像是到自己家一样,拂尘一摆,踏门而入。
有个不长眼的侍卫刚想出手拦着她,却在她轻瞥过去的目光下,手脚僵,差点就此死了过去。
阴散人再不管这群凡夫如何想法,带着李珣,脚下如行云流水般,眨眼间就直入府院腹地。
她表面上从容不迫,度却是极快,后面一个还算机伶的门房追了过来,但却是越追越远。
自从进门后,李珣的呼吸便停止了,他似乎陷进了极深的水里,耳膜不停地鼓胀,撑得脑子里也嗡嗡直响。
难道福王府的空气,比外面来得浓稠吗?
脑中昏昏沉沉地想着,却没看到前面的阴散人蓦地停下了脚步,李珣失魂落魄地撞了上去。
然而,在双方肌肤相接前的刹那,阴散人的拂尘顶在他的喉咙上:“没出息!”
阴散人虽未回头,但嗔怪的语气竟有些亲昵,李珣愕然看着她,却见她仰头看天,轻轻地道了一声:“好布置,好手段。”
李珣跟着她向上看,初时还不觉如何,但越看这天空夜色,越觉得这颜色深得有些古怪,这不像是天光的自然变化,而是一层又一层的深红堆积在一起,红得紫,紫得黑!
有了这种认识,再仔细看去,天空仿佛是被一**血红色的波浪冲刷着,六识所感,尽是血腥杀戮的气息,望之心寒。
阴散人微笑着回过头来:知道你来了呢!”
话才说完,李珣只觉得胸口一闷,一声低低的冷笑响了起来,诡秘低回,仿佛从他心底深处升起,随着血液蔓延到全身。
李珣骇然失色。
就在这刹那间,他胸前的玉辟邪一声出了震鸣声,这一声轻鸣,当真是前所未有,铮铮然、淡淡然,似浓似淡,也是从心底升起,贯穿全身。
李珣的神智也在这一声震鸣中恍惚了起来,朦胧中,他似乎回到了坐忘峰,在那水雾密布的温泉边,听着水雾里环佩交击的清响,看着那一位容姿清雅,从容恬淡的佳人,从迷雾中走来。
一声清吟,一切的景象在刹那间破碎,化成千百块碎片,四溅飞射,终归于无。
他大叫一声,猛地清醒过来!
就在他眼前,一位姿容毫不逊色,却又风韵迥异的佳人,正用兴致深厚的眼神,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
李珣像是从仙境一直落到九幽之下,只觉得遍体都是冷汗,不过是一个恍惚,身上的衣服便如水洗了一般!
他心有余悸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阴散人用手掌轻击拂尘,微微而笑:“你师父和跟你打个招呼,仅此而已。”
“招呼?”
李珣抚了一下胸口,忽觉得一贯清凉的宝玉,此时竟有些温热,拿出来一看,上面竟出现了数道淡淡的血纹!他先是一惊,但看到这些异样的纹路正以可目见的度迅消失,这才又放下心来。
“可怜了他那一滴精血!”
阴散人莫名其妙地说出这一句话,摆了摆拂尘,继续前行。
李珣却是出奇的虚弱,两脚像是踩在了棉花堆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跟了上去。
就是这么一耽搁,王府内院总算先一步得到了消息。有一行人提着灯,从一边的侧廊处转出来,和两人打个了对眼。
李珣心中又是一窒,当头的不是他父亲李信,又是谁?
李信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步伐也不急不缓,始终如一,走到距二人三步远处,这才招呼了一声:“国师安好!”
阴散人拱手还礼,看上去比对隆庆还要多了一分敬意:“王爷身体康健,也是好得很啊!”
李珣在一边不言不语,也不行礼,木讷得没有一丝活力。
李信根本不看他一眼,只是盯着阴散人的眼睛,露出了一丝笑容:“国师进京二年,从未到本王府上一会,今日却是有空,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让本王聊备斋饭,以示敬意啊!”
阴散人淡淡一笑:“不必让王爷破费了,今日到此,只是见个旧友,与王爷倒没有什么关系。”
这话可就重了,福王府里,当然是以福王为大,这一句话,却将李信晾在了一边,还包含着“别来烦我”之类的意思,极不尊重。
李信便是有再好的修养,听得此话后,也忍不住微微色变。
但他终究非常人可比,眨眼的工夫便将怒气给压了下来,只是话音转冷:府里竟有国师的旧友?本王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国师却也不必亲自寻访,只需到厅中小坐,且将贵友的名讳告知,本王派人请他过来!”
阴散人笑意倏盛,这璨然耀眼的笑容,便如同千百朵鲜花怒放,妩媚多姿,不可方物,便是李信,也呆了一呆。
在人们都还愣的空档里,阴散人已再度举步,倏忽间远去了。李信耳边只听到一声笑语:“我那旧友性子古怪,王爷是请不来的。”
他皱起眉头,却看到一直跟在阴散人身后那个姓李的小道士,并未及时跟上,却还在看他,眼中神色颇为古怪。他心中一动,笑道:“李道兄,国师看的什么人?”
李珣想不到李信竟会对他说话,心中一紧,差点脱口叫出声万幸及时打住,却再也不敢停留,只是摇了摇头,趋步跟在阴散人后面。
李信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道士,也敢这么对他,心中又是一怒,脸上只是冷笑。
“祸国妖孽,他日必让你等死无葬身之地!”想着,他欲举步跟上,心中忽地一动,叫过一个家将,在其耳边吩咐了几句,这才跟了上去。
前面早有机伶的下人过来汇报阴散人的去向,李信听着,心中生出了好大的疑惑:“她去后花园干什么?”
穿过一个圆拱门,目的地已然在望。李珣纷乱的心情,也从这里开始平复下来,随即又被即将到来的威胁给压沉了下去。
那是一片规模颇大的假山群,夜色里巍巍站立,奇悚惊怪,便如一个狰狞的野兽,向着来人露出了利齿。
阴散人停了下来,就站在拱门这边,远远眺望。
李珣站在她身后,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过于激烈的跳动,迅地消耗着他的精力,再这么站下去,说不定一会连逃命的力气,也要被挤得一乾二净。
李信从后面走过来,随行的下人带来了两盏灯笼,黯淡的光线透过院墙上镂空的间隙,向园内洒下了点点斑驳陆离的光影。
夜色愈显狞厉——一阵微风袭来,灯火顿灭。
两个下人同时低呼一声,李珣可以感觉到,身后李信心脏的跳动,也在一刹那间,失去了惯有的节奏。
李珣身上一热,有这么一股子冲动,破开了他的喉咙,让他低低地叫了一声:“退开!”
他感觉到,李信正用颇为惊讶的眼神看他,而眼神竟也能传给他一些热量。
他的心跳开始平稳下来,接着,他微侧身子,向着李信道:“王爷,为安全起见,请到前院去吧!”
李信还没有回答,前面的阴散人却又笑了起来:“王爷想在这儿,就由他,你若真关心他,护着便是了!”
李信眼中的惊讶更深了,李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此时,阴散人甩动拂尘,在空气中一声响,接着,便向前走去。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一步迈出。李信再没有动,而在更远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甲戈撞击声也隐隐传来。
李珣再迈一步,天地间蓦然静了下来。
此时,在他眼中,只有一山,一人,一天地。
而在下一刻,一点血红的袍袂被夜风吹卷,在他眼前一闪。
花园内,流动着血的腥气。
李珣耳中响起了一声笑,粗豪而狞厉:“好小子,有种!”
随着这声笑,一个雄伟高大的身形在假山上现身出来,夜风拂过,那沾染了血色的衣袍出“簌簌”的声响,一声声打在李珣心上。
像是堕入了噩梦里,李珣艰难地抬起头来,听着脖颈的骨头“咯咯”作响,然后,他再次看到了那一双血红的、燃烧着血光的眸子——血散人!
李珣双腿一软,险些又跪了下去,而在此时,旁边阴散人拂尘轻摆,笑容绽放:“韦不凡,你这几年修的好脸皮!见了老友,也不打声招呼吗?”
假山上,血散人纵声长笑,笑声震得整个庭院都晃动起来,他一步迈出,庞大的身躯便来到了假山之下,与阴散人相距不过十余尺。
“韦不凡再厚的脸皮,也不敢在阴美人面前卖弄!只是我见这小子修了一身好胆色,有些奇怪罢了!不过现在看来,倒也稀松平常,男爷们抱上了阴美人的大腿,便是没有虎胆,色胆总还是有几两的!”
阴散人听他夹枪带棒地说话,脸上却也不生气,只是微微笑道:“你不奇怪,我却奇怪了!这么多年来,只听血散人过处,血流漂杵,积尸如山,却还没听过地鼠打洞之类……怎么,被锺隐劈了一剑,却是伤了胆囊?”
血散人眼中凶光一闪,脸上横肉微一抽搐,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团狰狞的笑脸:“哪里,修身养性罢了……杀人也总有杀倦的时候,便是你,在床上滚个一年半载,怕也要嫌腻了吧!”
说着,他用下巴点了点李珣,又道:“这不是换了个水嫩的小王爷,爽爽口,换换口味?”
阴散人也看了李珣一眼,脸上笑意不变:“韦杀星的臭嘴,怕是比‘血魔化心**’还要麻烦。得了吧!这是你弟子,我给你送来了,却还要吃这么一顿排头,便是熟人也没有这个道理!”
血散人呵呵一笑,竟也不否认,看着李珣,便如一个屠夫看着案板待宰的猪牛一般,只想着在哪儿下刀了。
李珣咽了一口唾沫,两腿不住颤抖,但终究还是站住了。
两位散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这比千百个剜肉的小刀还要厉害。李珣连续吸气吐气,直到可以正常呼吸的时候,才勉力开口:父!”
相比于称呼林阁,这一声唤,便是再违心不过了,只是血散人也不在乎。
一旦开了口,后面就好办多了,李珣又看了一眼阴散人,见她在那里娉婷而立,心里也有了点底,便又向血散人躬身道:“师父犀诀》,我拿回来了。”
血散人扬起了粗眉:“拿回来了?《灵犀诀》?”
听着血散人话语中那一点疑惑和惊讶,不知怎地,李珣竟感到一丝丝的快意与豪情:“正是,弟子在连霞山上,学了《灵犀诀》回来,以上呈师尊你赏阅!”
旁边响起了“啪啪”的击掌声,却是阴散人轻轻拍击手掌:“能在锺隐、清溟的眼皮子底下拿到四法三诀之一……韦不凡,你收了个好徒弟啊!我这做师叔的,亦与有荣焉!”
血散人眼中光芒连闪,显然是被李珣和阴散人的说辞坏了胸中的计划。若是平日,他对付李珣的法子足有千百个,但今晚有个修为绝不在他之下的阴散人凑热闹,却把他种种的计划全部打乱。
因为阴散人的高调姿态,他早就知道阴散人在京城里了。而凭着对血魇的敏锐感应,也知道李珣逗留在京城附近,但直到方才二人踏入了福王府,他才现李珣这小子,竟然已经攀上了阴散人这个高枝。
初时,他想凭借着种在李珣心中的血魇,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却没想到,这不入流的小辈身上,还带着一件极厉害的护体宝贝,一时不察之下,竟吃了个闷亏。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在他想来,李珣这小子,定是一事无成地回来,凑巧碰上了阴散人,然后被这妖女迷得神魂颠倒,将他的消息给供了出来。
这样,他便有足够的理由宰掉这个废物,谅那阴散人也不会为了区区小辈和他动手。
偏在这时,李珣理直气壮地搬出了《灵犀诀下子,可真是让他阵脚大乱。
他才不在乎什么灵犀诀还是灵马诀,对李珣他要杀便杀,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顾忌一边的阴散人。
他并不是怕了对方,而是因为若真的一场大战打下来,他这些年辛苦布置的种种局势,便会毁于一旦,这是他绝不能忽视的。
他忽然很希望李珣能够在这件事上说谎。然而,看着李珣虽然惊惧,但却没有半丝伪饰的眼眸,血散人明白,在这件事上,李珣绝无半字谎言。
可是,这怎么可能?当初,他为什么会让李珣去偷学《灵犀诀》,不就是……
脑中正思虑之时,他忽地感觉到一边阴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微微一惊。
“不好,这小娘皮心中有鬼!”
在通玄界,三散人名号是同样的响亮,实力也相差无几,便是心中算计,也是差不多的。
只不过,玉散人为人高傲,极少用计害人;血散人毕竟性子暴躁,有心计,却不善算人。只有这阴散人,几乎把算计他人一大乐事,可以说她便是这普天之下第一大阴谋家!
而对这种人物,血散人怎能不防!
也就这眨眼的工夫,他心中便算计已定。虽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他筹谋已久的计划,确实被阴散人勘破了其中环节,如果再强撑下去,绝对讨不到好处!
他毕竟是天下少有的宗师级人物,拿得起,放得下,心中既有决断,绝不拖泥带水,便出一声长笑:好!想不到你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小王爷,竟然能耍得明心剑宗上下团团转……好极了!当真是好极了!”
他连赞这么几声,却是李珣无法承受之重,只听得他胆战心惊。
而血散人又是嗓子极大的人,这声音别说是这个园子,便是整个王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珣已经可以感觉到,不远处的李信那变得极其复杂的眼神。
不过,眼前这情形,却容不得他分心旁顾,很快便收敛心神,做出乖顺的样子,俯听训。
只是,血散人却不再理他,而是转向阴散人道:“阴美人玉趾驾临,当真是蓬荜生辉,怎样,进去喝上一杯?”
阴散人浅笑回应:“清茶即可,我现在可真的是在换口味了呢!”
血散人大笑,袍袖一甩,转身便走,李珣吓了一跳,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就那么叫道:“师尊,这血魇……”
血散人停步回头,铜铃大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当场将李珣后半句话给堵了回去。
不过,血散人也并没有为难他,而是嘿然一笑:“急什么?血魇在你心中九年,受精血日夜浇灌,早与你血肉合为一体,现在除去,和挖你的心出来,有什么区别?你愿意吗?”
李珣忙不迭地摇头。血散人笑容里嘲讽之意十足:“那便是了,我既然答应你,便不会食言,哪来这么多的废话!”
后一句时,话音转厉,听得李珣抬不起头来。
血散人再不管他,视线转向阴散人,再一示意,两人便转入假山后面去了。
李珣呆在当场,也不知该不该追上去。
正愣的时候,后面甲戈撞击之声忽地清晰起来,他回过头去,正看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披甲卫士,正手举火把,穿过拱门,向这边包抄过来,数十个火把将这园子照得如白日一般。
四面高处,也有一队弓箭手占据。整个园子里,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
怎么,要杀人吗?
李珣环目四顾,他现在手无寸铁,心中还真有些紧张。只不过,这种紧张与面对血散人时候的恐惧,是完全不同的。
为了以防万一,他启动体内真息,在这些兵士未能察觉的情况下,凭空出指,在地上画了几道纹路,将自己包围在其中。
此时,李信扬声开口:“李道长,你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那个在我园子里的人,与国师有什么关系?本王不记得有收容这个人物,不告而入,非奸即盗,本王要一个解释!”
是要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吧?
李珣看得明白,而他更清楚,这实际上应是个送死的理由才对。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看着自己的父亲自寻死路!
所以,他只能苦笑一声,摊开双手答道:“王爷不是应该有王爷的肚量吗?这两位都是世外高人,对俗世之事,一向不太上心,若有什么冲撞之处,也不是他们本意……”
外面沉默了下来,随后前方的军士露出了仅容两人并行的一条通路,李信从中稳步走来,在距李珣二十步外停下,再度开口,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李道长,你初到京城,不明事理,我也不愿与你计较,今日本王要拿那不告而入的奸盗,但刀剑无眼,怕是玉石俱碎,你若聪明,当知道该如何行事!”
怕不是玉石俱碎,而是飞蛾扑火吧?
李珣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看着李信自信满满的模样,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他暗叹了一口气,体内真息涌动,终于还是催动了地上的符纹禁制。
这一刹那,花园里吹过了一丝凉风——一连串的弓弦绷断声,就像是个拙劣琴师的演奏,夹杂着几个军士的惨呼,还有利箭坠落的微响,诡异又滑稽。
就是这一阵风的工夫,周围高处数十张强弓,弓弦齐齐自中间断裂!这人世间最可怕的杀人利器,顷刻变成了一堆废品。
全场寂静——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妖法!”有人这么叫,便如同一个闷雷,在人群中响起,当即引了一场骚动,前排的军士忍不住后退了那么半步,却使场面更加的混乱。
紧绷的气氛很快变得混乱起来。
纷杂的人声传入李珣耳中,仿佛是天籁般悦耳。
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心中的快意,当他如有神助般,巧妙驾御着风纹,同时割断五十三根弓弦的时候,便代表了他对体内真息的控制力,已登堂入室,对禁纹之道,更是造诣深厚。
而这些并不算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是这一双双惊讶、恐惧、迷乱的眼神,这数百道目光交织而成的大网,每一条网线,都连接着他最敏感的神经,每一次的颤动,都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快感!
他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正用一种俯视的眼神观察这些俗人,他甚至可以用还略显生涩的手指,轻轻地在这些人脖子上一抹……
一阵凉风吹来,拂开了这一层快意。
而此时他再看李信,已不是刚刚的无奈,而多了一点隐隐的尖刺:“王爷,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担心的!”
李信无言,脑子里却在迅估量这诡异的“法术”所具备的杀伤力。
他身为王爷之尊,今生见过的高手也算不少,但也从未听说过,有能手脚不动,便将数十步外的弓弦割断的功夫——这怕是已脱离了功夫的范畴了吧!
这时候,李信终于明白,他给阴散人的定位,已经出现了极大的偏差。
或许是因为已去世的老福王的前车之鉴吧,李信总认为世间的术士都是骗子,不但骗了他的父亲,还骗了他的儿子!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对方绝不是以幻术,甚至以美色惑君的骗子,即便真不是她所自称的活神仙,也是具有极强力量的妖道!
这股力量就算不能为他所用,也绝不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上!
至此,李信心中已有明悟,自然也就明白,方才的举动,有多么的轻率。
他也是极其果决的人物,既然有台阶可下,自然立刻放手。
“原来如此,本王当真是误会了!”
李信做了手势,让一群甲士退下,自己则再上前几步,向李珣道:“本王不了解国师这等高人的性情,举动是鲁莽了些,望国师不要见怪……李道长,你也替本王请国师宽待一二!”
李珣只能苦笑,阴散人见不见怪,那也要她说了才算,李信这话,未免太过想当然尔了。
但面对自己的父亲,他还能说些什么?现在也只能乞求,阴散人真的是大人大量,不与李信计较吧!
他不敢把话说满,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这情态,李信也看在眼中,只是心中一动,便将李珣现在的心态把握了几分。
刚刚那两个妖道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不小,可是不知为何,总是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不过,李珣那恭敬至恐惧的神情,他却是看得清楚明白,他也知道,李珣与这两个妖道的关系,怕也是复杂得很。
李信不是傻子,眼前这小道士对自己奇特的态度,还有阴散人似随意似暗示的话,还有从花园里飘出来那一星半点的残音,都让李信想到了一个可能——如果除去理性,纯凭直觉的话,李信几乎就已认定了这可能的真实性。然而,一旦掺入理智,这事情就复杂了!
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李信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小道士——七十岁,是十七岁吧!
“这个……李道长,夜深风寒,不如与我到房中喝杯热茶如何?”
李珣心中一跳,几乎要脱口答应,但想到里面莫测高深的两散人,胆气便为之一落。
正要开口回绝,背上忽地被推了一下,力量虽不大,但巧妙到了极点,以李珣下盘之稳固,仍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他也是聪颖过人之辈,此时哪还不明白两散人的意思,心中虽是奇怪,却仍生出了些感激之意。
此时,他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他深吸一口气,向李信作了一揖:“如此,贫道便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