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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嘉禾在楼下大堂等了一小会儿便等到容决出现, 只是男人的脸色远不如刚才轻松,反倒有些乌云压顶。
“若是摄政王殿下有事要办,我便现在回摄政王府?”她提议。
容决看她一眼,脸色有些阴沉,话出口自然也没什么好气,“你不是要去朱雀步道?”
“不去也没关系的。”薛嘉禾体贴道。
容决没理会她,大步往外走去, 人生地不熟的薛嘉禾只得跟在他身后,人矮腿短, 走得有些慢,差点往前跌到,还是绿盈给扶住了。
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容决陡然回过头来, 不满地啧了一声,拉过薛嘉禾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身后, 再迈步时就显然比先前慢了不少。
薛嘉禾跟在容决后面, 低头掩嘴悄悄地打了个极为不雅的嗝。
就算她再喜欢鸡腿, 六个也有点多了。
坊市里人多得接踵摩肩,薛嘉禾也不认路,晃晃悠悠跟在容决的身后随他走,人潮皆被他拦了个七七八八, 走起来倒是轻松许多。
容决心中担心陈夫人一个回头和薛嘉禾撞上, 在坊市这一路走得和在敌军阵前没区别,等回到马车停靠的地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赵白的功夫还是靠谱的。
至于陈夫人究竟今日出行是否真是个巧合,又是为了什么, 等回到摄政王府,赵白自然会一一禀告。
朱雀步道同坊市一样,是个不得行车骑马的地段,两者离得不远,薛嘉禾在路上被容决塞了一小杯甜汤喝完的功夫,马车就再度停了下来。
薛嘉禾虽然不曾到访过平日里的朱雀步道,但这也不妨碍她听说朱雀步道是汴京城里最热闹、人最多的地方。若不是因为有几分好奇,加之今日已经出了门,也不会提议到朱雀步道来。
于是不等车帘再度打起,她就掀了帷裳一角偷偷向外张望而去。
还没看出个什么门道来,一只手掌就按在了轩窗上她眼前的位置,容决的声音离得极近,“都到了,偷看什么。”
偷看行为被容决抓了个正着,薛嘉禾有些赧然,但飞快反应过来放了手,装作无事发生。
等车帘打开时,坐在里头的还是那个浑身贵气逼人、一看便出身不凡的长公主殿下。
容决也不戳穿薛嘉禾,伸手将她带下来,便不作声地往步道走去。
薛嘉禾顺了下裙摆,缓步走到容决身侧,视线平稳地左右观察着步道两旁看起来或精致或豪华的店铺。
朱雀步道比方才的坊市宽敞得多,他们二人带着下人走在路上也全然不显得拥堵,便也不用容决在前面开道,薛嘉禾也能有闲工夫打量周围的新奇事物。
宫外多得是薛嘉禾在山沟沟和宫里都没见过的东西,一时间有些目不暇接,要不是估计周围人来人往,又有容决跟在身侧,脸上架子早就撑不住了。
薛嘉禾看了一会儿便想起来朱雀步道的目的,扭头便问容决,“那卖小面人的老人家通常在什么地方摆摊子?”
“中段附近,还要走一会儿。”容决道,“糖葫芦要不要?”
薛嘉禾是挺想要的,可这会儿肚子里撑得满满,甜汤几乎已经是从鼻子里灌进去的,哪里还吃得下什么糖葫芦。
更何况,在大街上啃糖葫芦对长公主来说也太随意了些。
因而薛嘉禾沉痛地摇了头,“不必了。”
绿盈在后头听着就想笑:这两人倒是谁也不比谁,左右都是拿对付小孩儿的手段对付彼此,看来还都挺管用的。
绿盈这么想着,仔细观察了薛嘉禾神色,见这几日闷闷不乐的薛嘉禾也露出笑颜,心里到底是松了口气:摄政王总归还算是干了件好事。
薛嘉禾一路看了许多东西,最后却什么也没买,只两手空空地跟在容决身后,叫后者看得又皱了眉,“没有想要的?”
“摄政王殿下又何必这么在意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去哪里?”薛嘉禾的声音压得轻,并不想让容决的身份在大街上就此暴露,“来来回回都问我三遍了。”
薛嘉禾这人说好哄又不好哄,说不好哄,其实又很好哄。
比如说,光是刚才那三只八仙楼的杜康醉鸡已经很足够叫她开心好几天了。
容决凝了她一会儿才移开目光,转移了话题,“就在前面了。”
薛嘉禾立刻举目四望,顺着步道两旁顺下去,很快见到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就站在个两臂长的简陋摊子前专心致志给手中面人涂色。
她早已有了这老人家亲手做的十三个面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工匠,颇有些先见千里马再见伯乐的心情,顿时稍稍加快脚步迈了过去,停在摊前朝老人笑了笑。
老人一抬头,正要招呼薛嘉禾,却又望见跟在她身边的容决,不由得笑了,“想必王爷从我这儿买去的面人,都是送给这位的吧?”
“我很喜欢。”薛嘉禾点点头,又伸手小心地取了一个插在木板上小孔里的松鼠面人端详,笑道,“都好好收在我屋里呢。”
“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难得讨殿下欢心,实在惭愧。”老人笑呵呵地放下手中竹签画笔,朝薛嘉禾行了一礼,“李仲黄参见长公主。”
薛嘉禾捏着面人的手指顿了顿,脸上笑意敛了三分,变得礼貌疏离起来,“李中堂是老人家的……”
“正是犬子。”老人仍旧笑着应道。
“原来如此,是我怠慢了。”薛嘉禾将松鼠放了回去,微笑着道,“却不知您还有捏面人卖的喜好,若早知道,便不打扰您替我废这些心思了。”
李仲黄致仕在家已有七八年的时间,薛嘉禾确实对他的名字不熟悉。
可李仲黄的儿子就不同了,此人是容决得力下属,常来往于摄政王府书房议事的人中就有他一个,可谓是容决摄政的左膀右臂,幼帝和蓝东亭的眼中钉。
——却谁知道,容决拿来送她的面人,都出自这位曾经险些位列三公的老人手里?
被容决耍着玩尚是小事,薛嘉禾这会儿倒是觉得好好放在自己屋里的两盒面人瞬时成了烫手山芋。
“我老了闲来无事,这手上又停不下来,便不务正业悄悄背着家里人出来摆个摊儿讨趣。”李仲黄只是笑,他满是皱纹的手又重新捏住了竹签,道,“不瞒殿下说,这来钱指不定还比从前的俸禄更多,每次出门时可比从前上朝有力气多了。我这面人卖得说贵不贵,王爷来时是要按价付钱的,殿下却与王爷不同——殿下想要画个什么?”
薛嘉禾抿唇看了会儿李仲黄手里那个还没有捏出形状的面团,想了会儿,道,“十二生肖同齐天大圣我都有了,今日便……捏只生肖里没有的猫儿吧。”
李仲黄应了声,手指捏了捏那小面团,拉抻捏的动作十分熟练,三两下的功夫就有了大致的形状,薛嘉禾一眼看过去就是只肚皮朝上躺着的猫了。
看来这李仲黄确实是爱做面人玩,这点倒是不假。
只是容决先前总说什么老人家看着可怜,老人家还剩许多没卖完的,全是随口胡诌。
薛嘉禾不认识李仲黄,容决还能不认识?
薛嘉禾立在摊前安安静静等李仲黄捏那面人形状的时候,在脑子里好好想了一通容决这番所作所为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还在思虑的功夫,李仲黄已飞快地将猫儿的形状给捏了出来,拿起画笔道,“殿下想要这猫是什么颜色?”
“橘色,前肢和腹下是白的。”薛嘉禾下意识便照着蓝家现在养着那只猫咪的样子说了出来,等再要改口时也来不及,李仲黄已经麻溜开始给面人上色,看那利落的劲头确实和一路走来见到的小贩没什么区别。
“我做这行生意,最喜欢碰到的便是殿下这样一口便能说出自己想要什么的客人了,”李仲黄头也不抬地飞快画出猫的眼睛鼻子,边絮絮叨叨十分亲和地道,“王爷第一次来时,皱眉挑了一刻钟,将别的客人都给吓跑了不知道多少,真是打搅我的生意。”
容决本来只在旁看着一言不发,这下见李仲黄开始揭自己的短,不悦地咳嗽了一声。
李仲黄充耳不闻,“我寻思着帮忙,就问王爷想送什么人,他也不说,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个男娃儿最喜欢的齐天大圣走,咳。”
薛嘉禾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道,“确是送我的,我还挺中意,显得倒是我更傻了。”
“殿下这话不对,”李仲黄一本正经,“那傻的自然是又来了第二次的王爷,我寻思王爷这买了两次一样的东西,总得是送不同人的吧?偏还都是给殿下您的,这也太不知变通了。”
容决黑着脸在旁瞪视李仲黄,但这位先帝面前侍奉三十载、又和容决交情不浅的老臣哪里怕他,乐呵呵地诋毁完他还不算数,接着话锋一转,又道,“而他今日还来了第三趟,这给人送礼连送三次一样的,我也当真是第一次见,开了眼界了。”
薛嘉禾听李仲黄这句句都在往容决身上捅刀,一幅毫不留情的架势,不由得转头看了容决一眼。
年轻的摄政王就抱臂站在一旁,脸色冷冰冰的模样叫周围路过的人都不由自主绕开他走。
可不知道怎么的,薛嘉禾却不怎么怕他,乃至于这会儿她居然生出种错觉来:容决其实并不是在生气。
她还没好好琢磨自己这个念头是怎么回事,李仲黄便哟了一声,收笔满意地端详了一番自己的作品,伸手递给薛嘉禾道,“殿下看看,可否入得了眼?”
面人憨态可掬,肚皮朝上怀里抱着个球玩耍,活灵活现。
薛嘉禾看着便想起了那只自己从皇家围场捡到的奶猫,轻笑道,“李先生画功不减。”
她虽认不出李仲黄,但此人的事迹还是听说过一些的。譬如这虽然是位能当面和先帝吵架的猛士,私底下却画得一手好画,连发妻也是因为仰慕他的画技高超而下嫁的。
“殿下过奖了,这点小玩意送给殿下才是拿不出手。”李仲黄笑眯眯摸着自己的胡子,转而问容决,“王爷还需再买一个么?”
容决拍了几个铜板在他摊上,没给好脸色,“钱我出了。”
只是薛嘉禾从八仙楼带走的鸡肉这下便不好送给李仲黄,人家好歹也是朝廷原来的肱骨旧臣,虽然儿子如今和幼帝不是一条心,但到底声望根基犹在,薛嘉禾也不能将自己吃剩的东西塞给人家,最后让侍卫去街上找了个慈善堂去送了。
拿着面人往回走的路上,薛嘉禾总算想明白了,“那猫,是摄政王殿下放到我帐中的么?”
容决心道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也未免太迟了些,但还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权当承认。
“却叫我转手就送人了。”薛嘉禾望着手里的猫儿失笑,“若是能同我说一声——”
她说了一半又自觉地停了下来。
那时候两人刚是大吵一架的时候,剑拔弩张险些闹出了人命,自然是谁也不想和谁说话,容决送药在先,送猫在后,已算是先低头妥协,她却回过味来得忒慢了些。
“摄政王殿下的脾气倒是比刚回京时好了不少。”薛嘉禾玩味地道。
容决难以苟同地冷哼一声。
“只是不知道能好到几时。”薛嘉禾又说。
虽说她已经那日趁机问容决要了一个承诺,以后若是不小心露了马脚,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便可将那承诺搬出来堵容决一次,但到底是鱼死网破的后果。
不露馅自然是不露馅的最好了,薛嘉禾那次围场一吵之后也私底下反省了自己:说好要同容决相敬如冰,那时却还是因他空口无凭的一盆脏水失了冷静反口相机,实在是不应该的。
“既有协议,你不做不该做的事情,我也礼尚往来。”容决答道。
薛嘉禾笑了笑,不再接容决的这句话。
只因不该做的事情她已经做下了,如今不过想着怎么亡羊补牢来得更适合些罢了。
眼看着朱雀步道的尽头出现在视野里时,薛嘉禾才再度开了口,“在围场时我也有错,合该好好同摄政王殿下讲道理,那或许便不会吵起来,还将其他人一道牵扯其中了。”
容决闻言低头看了看薛嘉禾的神情,她垂目敛了双眼,从侧边看过去竟有些冰冷凉薄,叫他看得皱起眉来,“你若是真问心无愧,自然有理由对我生——”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眼睛微微睁大的同时,脚下步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视线落在了近旁一处。
薛嘉禾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了下来,扭头也跟要跟着看过去,容决的动作却更快一步,他一伸手将薛嘉禾扯到自己身边,另一手则是迅速地盖住了她的眼睛。
薛嘉禾脚下这一步才迈出一半便被容决从后头拽回去,还以为自己要跌个一跤,却被容决按在了怀里,双眼又被牢牢捂得一片漆黑,小小吓了一跳,下意识覆上容决的手背,有些警觉,“干什么?”
容决面色阴晴不定地望着步道另一侧同他们不过十几步之遥的陈夫人,手上力道一分也不敢放松,“……没什么,我看错了。”
薛嘉禾要是能信这句,先帝也不会勉强她到摄政王府去了——去了也就是个送菜的命。“那为何还不松手?”
“长公主跟着我走,上车便好了。”容决自然不可能松手叫薛嘉禾转过头去见到陈夫人,即便陈夫人的容貌已经在这十年间老去不少,薛嘉禾也断然没有认不出自己母亲的道理。
薛嘉禾身不由己地跟着容决的力道走了两步,心中更加怀疑起来:容决有什么事情要这等强硬隐瞒她?
可一是不能当街就这么和容决闹起来;二来,薛嘉禾也知道自己的力气和容决相比是蜉蝣撼树螳臂当车,只得咬住嘴角顺着他的指引往外走去,脑中转了八百十个念头。
容决便护着薛嘉禾往前,便拧眉又回头看了陈夫人的方向一眼。
陈夫人似有所感地转过脸来,和容决打了一个照面,脸上尽是愕然之色,而后温和一笑便要向他走来。
容决立刻皱眉对陈夫人投了个停的眼神。
陈夫人这才发现容决怀里扣着个小姑娘,虽说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被容决盖住得只看得见鼻尖和嘴唇下巴,陈夫人也还是能隐约猜到她的身份。
能和容决一道出行的女子,除了薛嘉禾也不做他想了。
明白过来后,陈夫人立时花容失色,也不再和容决打招呼,慌忙回过身去,朝着最近的一家店铺走去,那脚步颇有些踉跄狼狈。
容决几乎是半抱着薛嘉禾出了步道将她送上马车,一息也不耽搁,对车夫令了声走,自己也翻身上马。
薛嘉禾一进到车厢里,还没坐稳就飞快探到轩窗边上,一手将帷裳全然掀起,根据记忆里刚才容决凝视的方向看去,视线在人海里反复扫了两遍,竟没发现什么能叫容决这般失态的东西。
她没来得及再细看,马车掉了个头,容决的身影也再度挡住了她的视线。
年轻的摄政王微微俯身,隔着两三尺的距离同薛嘉禾对上视线。
薛嘉禾一时竟说不请他这时的眼神是冷漠还是担忧,只听得他薄唇一掀,道,“世上多得是长公主不知道为好的事情。”
薛嘉禾一证的功夫,容决已将帷裳从她手中抽走松开,隔绝了车外的一切画面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自己立下的日万flag,跪着也要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