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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三十六重天,云雾起伏缭绕,翠木葳蕤胜春。
偌大的冥君行宫内,众人噤声而不敢言,栖霞仙子用手帕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强作镇定地问道:“半日都过去了,还没找到慕挽冥后吗?”
侍卫双手抱拳,沉了声音回答道:“暗卫无功而返,传信灵符杳无音讯,我等将行宫上下翻查了两遍,也没寻到冥后殿下的踪影。”
栖霞仙子心头一颤,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脑海中闪过种种了不得的猜想,待到回神之时,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凉透的汗。
三十六重天的仙气,一年到头都很丰沛灵韵,十分适合孕妇静心养胎,慕挽冥后怀孕三个多月时住进了天界行宫,随行陪护的婢女侍卫多达百余人,直至今日从未发生过任何状况。
天帝陛下为了表达他的关切之意,特地派遣几位生过孩子的女仙前去照看冥后,身居瑶台的栖霞仙子正是人选之一。临行前掌司官一再交代,侍奉冥后殿下需得尽心尽力,容不得半分差池。
彼时的栖霞仙子满口应允,怀揣着满腔斗志去行宫照顾那只狐狸精,她原本做好了任劳任怨的心理准备,却十分意外地发现冥后殿下很好相处,除了长得美又容易害羞让人忍不住想调戏以外,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
夙恒每日忙完冥界诸事,便会带着奏折来天界行宫陪他的娇妻,他看奏折的时候,慕挽常常会坐在他身边,然而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把她抱到腿上,她偶尔挣扎一两下,显然没什么用。
慕挽的腰围日渐变粗,却并不显怀,加了仙草的安胎药多半涩苦,她也总能安静地喝光,只是有时胃里恶心,那些药实在咽不下去,她不得不把药汁吐出来。
冥界的药师每天都给她把脉问诊,两个月来皆是脉象和稳,平安无事。
侍奉冥后的侍女们一致觉得这位殿下很让人省心。
而今,慕挽殿下怀龙种五月有余,却在行宫的水榭花园里无故失踪,倘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后果简直难以想象。当下正值午时一刻,若不能在天黑之前找回慕挽,整个行宫内的人怕是要面临承担不起的罪责。
午时三刻,栖霞仙子万念俱灰时,思尔神女的信鸟姗姗来迟,信中言及慕挽正在她那里,有劳宫中诸位挂心。
思尔神女是夙恒冥君的母亲,也是慕挽冥后的婆婆,栖霞以为这封信就等同于报平安,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然而两个时辰之后,阖宫上下外出接驾,行宫门口站满了远道而来的冥司使,夙恒抱着那只狐狸精在他们眼前一晃而过,白玉嵌金的地板上滴了几滴色泽鲜红的血。
纯血龙族在三界内是近乎于神话的存在,他们天赋异禀,地位尊崇,武学登峰造极,法力深不可测,容形也总是格外优异,毫无悬念地成为天冥二界众多怀春少女梦中肖想的对象。
虽然有大把的姑娘愿意为龙族开枝散叶,那些白龙紫龙黑龙加在一起的数目却总是超不过十个。
常言道有得必有失,龙族虽有得天独厚的血脉优势,却也有多如牛毛的天劫磨难,这样的劫祸打从娘胎里开始,到法力登顶时结束,并且无一例外。
所有的龙崽都必须在娘胎里历一个生死劫,否则出生以后很可能成为废柴,只因没有生死劫的龙崽子,出生后多半撞不破蛋壳。
慕挽怀孕之后,从未有人告诉她这些,直至今日思尔神女与她细细说明其中道理,她才明白怀龙种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为了历这个生死劫,她把自己锁进了绝杀阵。
次日傍晚,华灯初上,皎月挣破云层,洒下一地明光。
站在屏风外的仙医和药师们各自捏了一把汗,其中一位白眉白须的老仙医思忖片刻,对着身边的冥界药师开口道:“冥后殿下此番虽伤及筋脉,但经过一轮仙药灵丹的滋补,已经没有危及性命的大碍,胎像尚稳,母子平安。老夫以为从明日起,药方子可以适当修改修改,添几味温补性暖的药材……”
与他搭话的,正是冥界第一药师解百忧。
解百忧破天荒地没有带酒,他蹙着眉头打断那位仙医的话,“绝杀阵中险象环生,冥后却没有挨多少皮外伤。她刚历完生死劫,筋脉受损,昏迷不醒,高烧未退,即便用仙药灵丹抢回来两条命,也难保证就此无碍。”
老仙医呼吸一顿,沉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解百忧淡淡道:“药方不能改的意思。当下最要紧的并非休养补身,而是尽快退烧。”
老仙医眉头一蹙,抚着白胡子道:“一看就是你们冥界的医术,与我们天界医道全然相悖,只求一个见效快的结果,却忽视了循序渐进的道理。所以藏书阁里鲜少有冥界医道的典籍,也是因为你们所学难登大雅之堂的缘故。”
解百忧闻言笑了一声,似是浑不在意。
他侧目看着这位老仙医,唇角还带着笑,低声恐吓道:“前辈所说的话,晚辈自然铭记在心。不过冥后还处在高烧昏迷中,添几味温补性暖的药材,我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倘若我们不能保冥后和龙种安然无恙,还是尽早等着以死谢罪吧。”
老仙医抬头看他,皱着一双白眉毛道:“怎的至于以死谢罪?这里是天界,你莫要说笑。”
“哦,你当我说笑好了。”解百忧拍了拍他的肩,目光沉然,语声也很温和:“我们君上有多宠爱冥后,想必前辈也听说过。”
言罢他收回手,与这位仙医擦肩而过,又冷冷淡淡落下一句话:“听闻前辈是天后昨日派来照看我们冥后的,天后陛下的好意,我们冥界的人心里都很清楚,也自然很感激。”
老仙医浑身一抖,没再开口。
当晚夜色静无,风声萧疏。
内殿的卧房中,床前纱帐卷了一半,夙恒伸手搭上慕挽的额头,低声问道:“她什么时候能醒?”
“回君上的话,”某位年事已高的冥界药师答道:“至多十三日。”接着抱拳行了个礼,斩钉截铁道:“冥后殿下和龙种都会平安无事。”
站在一旁的解百忧跟着接了一句:“还望君上莫要忧心。”
他说完这句话,就噤声不再言语。他其实觉得说这话没什么用。君上显然对慕挽极其挂心,也许会在床前守上十几日也说不定。
十一天后,慕挽醒来的时候,天边的初阳方才破晓,晨光拂进窗棂,漏下熹微的剪影。
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夙恒,却发现他就在她身边。她怔怔然望着他,脸颊白里透粉,清澈的眼眸也依然水汪汪,乌黑浓密的长发散乱地铺在床上,仍是一只漂亮到过分的狐狸精,也仿佛只是睡了一觉,睡醒以后刚好瞧见了他。
这日上午又是一轮把脉看诊,慕挽的筋脉基本复原,脉象也很平稳,冥界众位药师总算松了一口气。
午后天色暖,挽挽坐在床上抱紧了枕头,又窝进夙恒怀里蹭了蹭,他顺势搂住她,微凉的吻跟着印在她眉间。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她轻声问道。
“十一天。”他道:“不算太久。”
挽挽睁大了双眼,一时不是很能接受:“可我是自己走出绝杀阵的,你来的时候我也知道……我伤的很重吗?”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静了一阵,又忽然道:“我没想到你连绝杀阵都敢进。”
她闻言呆了一呆,侧脸贴着他的心口,软着声音说:“你不要生气呀,绝杀阵的一百七十九种变换我都记在心里,我想这一次最多只是伤了筋脉,休养一个月就能完全复原……”话中顿了顿,又蹭了他两下,“虽然手腕划了几道口子,但是我们九尾狐伤好以后从来不留疤。”
“哦,记了一百七十九种变换,倒真是变聪明了。”夙恒抬起她的下巴,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的雪肤,语声仍是淡淡:“阵内上万种杀招,你也能记得?”
挽挽呆然看着他,诚实地摇头。
他不紧不慢地问道:“你那日听闻有关龙蛋的事,立刻把自己锁进绝杀阵,不觉得草率么?”
她想了一会儿,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但又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按理说,她昏了这么多天,醒来以后他大概是要哄她两句,但这一次,他不仅没有哄她,话也说的有些严肃。想到绝杀阵内九死一生的险境,差点就坚持不下去的决心,这只狐狸精抱着被子,心怀委屈地承认道:“我这样做是很草率,而且没有事先告诉你,你要是觉得生气,就打我一顿好了。”
慕挽说这话的意思,仍然是想让夙恒哄她一下,却不料他漫不经心地答道:“的确很想弄你一顿。”
卧房里点了浅淡的安神香,正从紫金香炉里漫漫溢出,挽挽拽紧了被子,复又问道:“你在说荤话吗?”
他倾身贴着她的耳畔,缓缓低语道:“不然呢?等你生下龙蛋,我们继续深谈。”
“深”这个字似乎加了重音。
狐狸精红透了耳根,拉起被子将自己裹紧,岔开话题道:“有关龙蛋的那些事,其实你可以告诉我的。”
她抬头看着他,“生死劫好像没有听起来那么难,我也只是躺了十一天而已。”
他摸了摸她的脸,话里似是夹着叹息:“我想了很多办法,唯独不希望你冒险。”
挽挽点头应了一声嗯,一副不能更乖巧的样子,窗外天幕澄澈如碧,映的天光也明朗若华,她双手勾上他的脖子,又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夙恒倒是没有提及,她昏迷不醒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他在迷雾森林第一次见到她,彼时她还是一只长了九条尾巴的白狐狸,晚上总喜欢抱着尾巴睡觉,跟在他身后像个雪白的毛球,信誓旦旦地说永远不会忘记他。
再见时,她就已经是容色倾城的美人。
他从未想过为什么会喜欢她,也从没想过为什么会认定她。两轮日月往来如梭,风月罗帷里各有一段尘缘因果,既然已经得了果,他无意去管那个因,只想往后的日子都有她,也唯独有她。
此事告一段落后,行宫上下终于重归安宁。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平静如倒映在清池里的云絮,慕挽冥后仍然像从前一样好伺候,只是偶尔会很想吃特别酸的果子。几位伴驾在侧的女仙经常想一些有趣的段子来逗她开心,她的婆婆思尔神女有时也会来看望她,传授一些生龙蛋养龙崽的心得体会。
这些心得体会,无一例外的全部被慕挽记在了小本子上。
随着龙胎月份将近,药师和医女都变得格外忙碌。每日问诊的次数也从两次提到了五次,以确保冥后殿下和她肚子里的龙蛋没有丝毫闪失。
作为冥界第一药师,解百忧感到压力尤其大,他觉得往后就是自己的孩子出生,他都不会花这么多的心思。
许是因为有了这般万全的准备,龙蛋出生的十分顺利,慕挽在上午睡醒的时候感到阵痛,午时不到孩子就生下来了。守在房门外的思尔神女听闻医女报喜,不由赞叹道:“虽然看起来身娇体弱的,但也不愧是承袭了上古血脉的九尾狐。”
她顿了一下,又接着问道:“冥后现在怎么样了?”
医女闻言神情有些复杂,最终还是斟酌着回答道:“冥后殿下安好无事。”
她其实想回答,慕挽冥后不仅安好无事,还有精力抱着她刚生下来的龙蛋,甚至想下床看龙蛋能不能在地上滚。
夙恒也没想到这龙蛋生的这么快。
三天后的晌午,天外日光明媚,地板上的云雾飘渺起伏,窗外的清风也很和煦,刚喝完药的狐狸精平躺在高床软枕上,身侧卧着一只圆滚滚的紫龙蛋。
天冥二界都没有坐月子的说法,生了孩子的女仙女妖基本隔日就会下床,不出三天都能恢复如初。
而老天爷在皮相上又总是格外优待九尾狐族,慕挽的那些伤几乎已经痊愈,半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她之所以这个时辰还没有起床,只是因为有难言之隐。
床头有一把紫檀木的椅子,夙恒捧了一本书坐在那把椅子上,挽挽侧过脸看了他良久,莹白的脸颊有了粉晕,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似是有话想说,又迟迟说不出口。
夙恒合上书本,挑眉看她。
挽挽用被子蒙住了脸,似是羞于回视他的目光,她在被子里思想挣扎了很久,直到夙恒走过来拉下她的被子,她才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我、我觉得胸好涨。”嗓音变得更轻,甚至细若蚊蝇:“听说龙崽只吃仙果的,可不可以帮我问一下医女,有没有回奶的药……”
夙恒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楚楚纤腰仍是不盈一握,和她怀孕以前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某个地方……似乎更丰满了一点。
刚开始的时候,挽挽意识到夙恒要做什么,还义正言辞地反抗了两下,后来只有半推半就地从了。
结束以后,他拉好了她的衣服,又重新给她盖上被子,不顾她已然红透的耳根,平静且从容道:“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挽挽睁大双眼看着他,耳根滚烫有如火烧。
所以医女并没有听到关于那种药的问题。
天界一年到头四季如茵,十二月的冥界已经雪落王城,三十六重天的仙境犹有花枝俏丽。
紫龙蛋被安放在了偏殿,殿外有若干暗卫把守,大抵连一只蚊蝇都飞不进去。刚生下来的龙蛋约莫和凡人婴儿一般大小,每隔几日又能自己长大一点,再过一段时间,龙崽会用嫩嫩的龙角撞破蛋壳,很不容易地爬出龙蛋。
那只紫龙崽爬出蛋壳以前,挽挽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坐在书房翻查厚重的字典,她看了各类附庸风雅的诗经词本,又依据上古天语的标音拟了几个形声字,最后得出了一系列意境深远的名字。
某日清晨时分,浅金色的朝阳初升,挽挽揣着小册子去议事房找夙恒,打算同他探讨一下孩子的名字,这自然是一个重要的问题,需得父母双方经过一番严肃的商讨才能确定。
近来冥界事务繁多,天界也算不上太平,夙恒在案前看了一夜的奏折,当下正在听暗探的密报,挽挽推门进来时,暗探的话刚好说完。
夙恒放下手里的玉杆笔,她双眼一亮,立刻跑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头戴面具的暗探们随即告退,挽挽从衣服兜里掏出小册子,尚未说明来意,就听夙恒问道:“这些天你一直泡在书房,记了很多名字么?”
挽挽应声答道:“对,所以我想和你探讨一下,哪些名字比较好。”
夙恒扫眼看过摊在她手头的小册子。
他的目光微顿,停在用红笔标注的“松根”二字上。
挽挽抬头定定将他望着,眸光澄澈如雨后初晴的天幕,“这个名字取义来自五言诗名句‘扫却石边云,踏碎松根月’。”她挨近了他,有些忐忑地问:“你、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夙恒想起了送给挽挽的那只祥瑞麒麟,似乎是叫二狗,当然这名字也是她起的。
两相对比之下,他很诚恳地回答:“挺好的名字。”
他接着翻了一页,又看到“飞花”这般意境更为深远的字眼。
挽挽得了鼓励,接着解释道:“这个名字取自‘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好像更适合女孩子。”
夙恒很快翻完了这本小册子,挽挽立刻拽着他的袖子问:“你觉得这些名字好不好?”
他尚未回答,她就补了一句:“我想听实话。”
“这些名字旗鼓相当。”他掂量了措辞,略有深沉地答道:“很难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