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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谢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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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西天一抹残霞,楔入薄薄的云翳深处,刹那间,染红了大半个天际;此刻,暮霭沉沉,天空渐渐蒙上了一层淡色的橙红光晕,仿如漫天飘零的杏花雨,轻轻洒落大地。

    夕阳西下,大地清晰的轮廓,逐渐变得朦胧起来,隐隐化作无数烟霞,袅袅而起,旋即又缓缓散尽,令人目眩神迷,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斑斓色彩;夏日的黄昏是寂静的,天地交汇之处,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无一丝涟漪,亦无一息咽呜,只余远山苍茫,倦鸟归飞,描绘出一幅金色的画卷,教人如痴如醉。

    夜幕濒临之前,夕阳的余晖,倒映在灰沉沉的皇都城墙上,瞬息间,便将偌大的上京城渲染成一片美丽的金黄色,大地也被温柔的光芒所包围,洒向天畔,洒向旷野......临近傍晚的大周上京,满城沉寂,就连草丛里络绎不绝的蝉鸣,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交织的虫鸣声与夏夜疏朗的凉风,给人营造出一种宁静祥和的凄美,仿佛忘却了夏日的炎热以及躁郁,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

    时下,天边残阳如血,微风拂过,吹卷来花草的幽香。

    夏夜黄昏,晚风清柔,那座坐落在上京城东乌衣巷一带的“司徒府”,银顶青砖,朱漆大门,笼罩于无尽的绚丽之中,如同被涂上了胭脂一样,明艳多姿,沐浴在金灿灿的西沉落日下。

    这里是谢宅,是一座古朴而又奇崛的宅邸;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座古宅的背后,承载着一个屹立百年的煊赫家族——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至今共历十世,誉满天下。自前朝北渝之时,谢氏便一直是世族翘楚,以诗书礼义传家,以敦厚家风立身,故而,这个素有“书香门第”之称的家族,在世家门阀中极富盛名;而且,纵观谢氏一门,历代鸿儒名臣辈出,譬如太傅谢恒、太常卿谢瑶、宣城内史谢彝、江州刺史谢宸等,皆是谢家子弟的楷模,留下了传于后世的美名,深受天下士子的景仰与膜拜,领衔翰藻,饮誉士林,乃是当之无愧的“百年第一望族”。

    其实,世族门阀的昌盛,源于北渝立国之初。

    那个时候,公孙氏根基不稳,皇室孱弱,各地旧王族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反扑;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出于巩固江山的需要,北渝皇室开始不遗余力,扶植各大门阀,用以平衡朝局,应对四方强敌;很快,世族势力迅速崛起,自谢氏以下,琅琊王氏、清河崔氏、颍川庾氏、兰陵温氏,四大望族同为中流砥柱,世代与皇家缔结姻缡,共掌朝纲,使得世族门阀的权势,达到了一个空前鼎盛的极致,甚至有时,可以与皇室平起平坐;世家大族的风光,一直延续到大周开国。

    北渝末年,天下分崩,值此大乱之世,雄踞甘雍凉的萧家父子,凭借手上雄厚的十万铁骑与凛然赫赫的旷世武功,趁势而起,长驱入关,最终一举扫灭北渝,建立大周王朝;在那场举世瞩目的北周开国大战中,四大家族中的崔、庾、温三族,近一半的世族精英,几乎尽数折戟于沙场之上,无一生还,将鲜血与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片冰冷的泥土里。

    自此之后,那个曾经无比辉煌的世族时代,终于在大周铁骑的凌厉杀伐之下,在周军战旗的席卷之下,沦为昨日黄花,一去不复返。

    国战落定,三大族失势,宗亲凋零,子弟纨绔,虽仍有亲族旁支,入仕新朝,但其在朝堂上的权势地位,已远不及当年鼎盛之时。

    昔日那些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甚至曾一度左右朝政格局的世家门阀,在经历了那场长达数年之久的国战后,基本上已经消亡殆尽,或日薄西山,或分崩离析,断送在了大周帝国傲视群雄的武力之下;现如今,硕果仅存的世家门阀,唯有王谢两族,没有因为改朝换代的风云变幻而走向没落,反而依旧屹立于大周的庙堂之上,形成了王、谢两大家族势均力敌的局面。

    其中,尤以陈郡谢氏声名最盛,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派系广植,衣冠磊落;及至宣帝嗣位,身为现任谢家家主的谢颢,因是太保谢昙长子,又是宣帝为太子时东宫侍读的缘故,加之其本身更是远近闻名的文坛盟主,士林领袖,很快便在朝中的地位,扶摇直上,官居中书令,加封司徒之衔,晋爵吴国公;其弟谢攸,则统辖门下省庶务,官拜门下侍中,兼领吏部尚书。因而,朝野上下,对此一直颇有微词,御史台也多次上奏,弹劾谢家兄弟,认为谢颢、谢攸,“兄为执政,弟总大计,权任过重,于社稷不利。”

    一时间,谢氏家族满门朱紫,风头无两,一跃成为当今上京城中炙手可热的百年望族......

    淡淡的木兰花香,充盈了司徒府的四方天地,一抹熟悉的气息与声音,随即扑面而来,那是在晚风轻轻吹拂下,檐下风铃叮叮咚咚,发出阵阵悦耳的声音,伴着片片零落的花瓣,与夕阳融为一体。

    这座历经上百年风雨的宅邸,掩映在一片绿树翠竹之中,地上的砖石,还算结实,悉数以青石砖铺地,有阁楼,有长廊,还有凉亭;古色古香的假山,长满了大片苍翠欲滴的苔藓,山下栽植着一丛绿油油的修竹,竹叶的馥郁清香,携着青苔的恬淡,弥漫在幽长的廊阁上空,飘荡在空旷的后花园中,久久未散。

    穿过青苔与修竹,步过假山与花丛,便能清晰地看见一处庭院,准确地来说,是一处小书斋,——位于云泉水榭西苑的“落梅庵”。

    这里,是谢家家主的书斋,亦是司徒大人起居的卧房。

    只见,落梅庵外,夕阳渐渐黯淡,映出树影斑驳,无数颗晶莹剔透的马奶子葡萄,婀娜婉转,盘桓在紫藤架上,衬托着颗粒饱满的果实,悠然地打着千儿,如美人纤细的腰肢,风姿绰约,风情万种,只一眼便耽误终生。

    此时此刻,天色已晚,沉沉西坠的乌阳,投射在落梅庵的庭院之中,照得院中一方小池,金光闪烁;虽然,时下尚未入夜,但书斋外却早已高悬明灯,随着夏夜黄昏的晚风,摇曳不定。

    昏黄的灯影,深深地烙印在素净的窗花上,婆娑舞动,若隐若现,时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这间名为“落梅庵”的书斋,尽管布局不是很大,却处处洋溢着浓浓的书卷气。但见,书斋的客厅正中,悬着一道宽大的巨匾,显得十分亮眼,上书四个鎏金大字,苍劲有力,笔锋流畅,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诗书簪缨”;而下首挂着的那幅泼墨山水图,笔墨凝练沉毅,风格雄奇隽永,有静穆之趣,得疏旷之韵,意境幽邃,妙趣横生......

    宽敞的落梅庵,窗明几净,光滑的地面上,没有铺就红毡,四周也没有装饰像纱幔这样的华贵用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三大排层层叠叠的书架,除了书还是书,看上去卷帙浩繁,浩如烟海;特别是正中那张花梨木大书案上,堆满了古旧的线装套书,尤以两部大书,最为引人注目:一部《谢氏家训》,一部《麟趾格》。

    总而言之,这间简朴的书斋,到处飘着一种盎然的古风。

    当时,夜晚将至,落梅庵内,寂寂杳无声息,不,准确地说,并不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那张花梨木书案,临窗而置,上面堆满了书籍,而旁边的碧玉案几之上,早已设下了红泥小炉,备了全套茶具,炉上架着一鼎银制八角小茶壶,里面开水翻滚,青烟缭绕。

    “咕嘟咕嘟……”

    在熊熊炉火的炙烤下,那鼎银制的茶壶,发出一声声尖利的啸鸣,那是茶汤煮沸的声响;水是上等的清泉水,茶是上好的龙凤团茶,新水烹新茶,一时茶香氤氲,蒸腾出无数热气。

    一间小小的落梅庵,书香弥漫,茶香沁骨。

    这个时候,日头西斜,庭外虽有夕阳余晖,染遍了那株葡萄架,但室内却早已灯火通明,燃起了粗如婴儿手臂的火烛,映照得一间幽静书斋,绽放出大片光明,倾倒了外面的昏沉暮色。

    书斋内,灯光萧索,一位风华隽爽的中年男子,手执一卷书册,长身玉立,踏着落梅庵平滑如明镜的水磨青石地面,正缓缓地来回慢踱,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时不时还停下脚步,低头沉思,颌下一绺长须,无风飘逸,愈发展现出他本人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

    这位儒雅的中年男子,便是如今陈郡谢氏的当家家主,素以文采斐然,诗风清峻扬名于世,又以世族领袖的身份,位列三公,身居宰执,被大周宣帝誉为“当朝风流丞相”的一代名臣——中书令、吴国公、司徒谢颢。

    遥想当年,这位曾被世人喻为“谢家玉璧”的翩翩美少年,这位曾与当今陛下年少相扶的世族才俊,如今已步入中年,虽不复昔日少年意气,但他那端正的面庞与挺秀的容颜,却依然保留着年轻时芝兰玉树的彬彬之风,形相清癯,萧疏轩昂,双目湛然若神,身材也保持得很好,整个人高挑瘦削,带着百年世家特有的书卷气,落拓洒脱;而此时的他,身着一套半旧的家居玄袍,头束一条黑布方巾,配上腰间的一条玉带,再无其它华贵的饰物,透露着一股令人不可仰视的清贵。

    俊朗的风采,清然的神情,勾起了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

    开平十六年,南楚、西燕、吐蕃三方联盟,图谋进犯周境,瓜分大周西南国土;是时,敌我兵力悬殊,三方联军二十万,大兵压境,军营绵绵数十里,直压邛州,战线危如累卵。值此国难当头,一名年轻的太子左庶子,手执王仪节杖,孤身一人,玄衣墨袍深入敌营,斧钺胁身而无惧意,吐蕃王念其胆色,着人邀入王帐;随即,此人便在大帐之上,直面吐蕃亲贵,舌如利刃,口吐莲花,于弹指之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迫使吐蕃退兵,瓦解三方联盟,而后,北周大军顺势反攻,以少胜多,一战扭转了此次邛州之危。

    那位在当年出身簪缨世家,谈笑自若,叱咤无双,仅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风云使臣,不是他人,正是眼前这个谦谦如玉,早已位极人臣,总领百揆的中年男子——司徒谢颢!

    谢颢手执书卷,一边垂眸低首,一边幽幽叹息,口中漫声吟咏,竟是一首绝丽的七言小诗:

    寂寂河汉白月辉,

    嫦娥御风下紫微。

    宫中帝子愁肠断,

    神女一曲声声悲……

    吟咏到“声声悲”之时,谢颢的声音,微微低沉了下来,那双曜若玉璧的眼眸,隐隐闪过一丝恻然之色,划过些许不易察觉的哀怅。

    昔日的他,是朗朗明月少年郎;如今的他,是庙堂柱石谢司徒;对于这位不世出的世族领袖而言,位列三公,永镇朝堂,光大谢氏门楣,固然很好,但更让他念念不忘,且始终追怀的,是曾经那段激荡的风云岁月,那些鲜活如初的故友,以及与皇帝陛下年少扶持的一朝一夕……

    他,身为谢家子弟,虽是风流名士,一代文宗,却也曾乌衣年少,豪情热血,也曾封侯拜相,纵横捭阖,唯盼青史留名,百年之后入庙堂。

    然而,世事无常,流年似水,似乎只是光华一瞬,便已早生华发,不复少时朱颜,徒留下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抹去了他从前风华正茂的如许英年。

    ……

    一阵夏日黄昏的微风,从司徒府的高墙外吹进,轻轻灌入谢宅,沿着偌大的府邸,掠过府中廊阁,花园,镜湖的上空,极其温柔地拂去暑热,飘进落梅庵的书斋里,凭添了几分凉意。

    忽然,就在这时,一双皓如素雪的柔荑,化作飘逸的霜纱,悄悄从身后蒙住了谢颢的双眼,那凝嫩似青葱的纤纤玉指,随着柔荑的动作,轻轻覆在司徒大人略显微白的眉尖上,画面显得是那样唯美,这乍一看,就是一双少女的手。

    原本清晰的视线,突然被一双少女的白皙玉手蒙住,谢颢的脸上,先是浮现出一抹疑色,但是很快,他便旋即展颜微笑起来;因为,伴随着那双少女玉手,一并而来的,是一股令人迷醉的淡淡香风,谢司徒不用睁眼便知道是自己的小女儿来了,原因很简单,这股淡淡的香风,正是来自小女儿身上的苏合香。

    这种苏合香,产自西域焉耆,乃是宫中御赐之物,几乎各王公府邸的女眷,尤为偏爱这种香料,身为司徒大人的爱女,谢婉心亦不例外,独爱苏合香。

    谢颢笑了笑,轻轻拍了拍爱女的柔荑,宠溺地说道。

    “杳杳,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见被爹爹一眼识破,站在父亲身后的谢婉心,那张姣好的容颜之上,顷刻失了芳华,频添了几分幽幽的怅惘姿色,给她微带清冷的面颊上,勾勒出了无以伦比的秀美与隽丽。

    不多时,谢婉心放下双手,缓缓从父亲面前挪开,脸上立时布满霞绯,呈现出一种世族儿女的矜持与端庄,上前拽着爹爹的袖袍,唇下漾起艳若桃蕊的笑容,竟羞赧赧地撒起娇来。

    “爹爹,哪有您这么扫兴的,就不能让女儿欢喜一会儿吗?”

    “行了,行了,别闹了,就你现在这样,以后哪个夫家敢要你。”

    这个时候,谢颢终于转过身来,他清亮的目光,也慢慢从手上执着的那卷书,转移到了小女儿身上;当这位三公宰执回身的那一瞬,他惊异地发现,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小女儿,今日甚是与众不同:一头如墨的长发,被高高地梳了起来,挽了个流云髻,淡粉轻敷,红唇点绛,看似一身普通的少女装扮,并未刻意掩饰自己身为女子的落落大方,眼瞳清澈,眸色明艳,正如她耳上缀着的东珠坠子一般,熠熠生辉,衬托出多情美人的妩媚与风韵。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格洒将进来,洒在在这对父女身上,将并肩而立的两道影子,映照得颀长,颀长……

    父女二人临窗坐下。

    恰好此时,茶已烹好,谢婉心俏丽一笑,轻轻执起炉上银壶,将水环绕着茶盏,注入少许,冲了一盏茶汤,然后慢慢递到父亲面前。

    “爹爹,请用茶。”

    谢颢端起茶盏,先是深吸了一口气,只见,茶色如玉,盏如茶水之境;一向风雅的士林领袖,悠然地饮了一小口茶,顿觉神清气爽。

    与此同时,谢婉心坐在父亲身旁,非常懂事地为爹爹按摩胳膊,而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也幽幽飘来,融入茶香与书香,一时美不胜收。

    见这个小女儿忽然变了心性,谢颢捻着长须,嘴角不由浮出笑意,凝视着女儿美丽的容颜,缓缓开口道。

    “杳杳,昨天去哪了,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我……”谢婉心本继续给父亲按摩,但一听这话,手上的动作,稍稍慢了下来,明澈的清瞳,微微闪过一抹游移;不过,仅仅瞬息之内,谢四小姐的神色,便平静得如无风无澜的湖面,仿佛刚才并未发生什么异样。

    “噢,女儿昨儿个和阿妍,去参加司空府的紫薇诗会去了,所以,……才回来晚了。”

    听得出来,谢婉心说这段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目光闪烁,尽可能回避父亲的注视;谢颢何等聪明之人,一眼便看出来了女儿的端倪,继而放下茶盏,随口“哦”了一声。

    “真的吗?!可为父怎么听说,你昨夜好像去了浣花溪,还不是一个人去的,据说是一位俊俏的郎君,与你同行。”

    谢婉心闻言,只得一点点抬起头来,极美的双眸,似一池春水,照得人生出融融春意。而那春意深处,尽是一派天真烂漫,一派少女气息,看来,自己和二郎的事儿,爹爹已经都知道了;她几欲开口,却终归没有说出来。

    此刻的谢氏父女,就如同几天前的宣帝、萧长陵父子一样。

    从未有过的茫然,从谢婉心一贯恍若青山的眉黛间,慢慢渗出,仿若冰河碎裂前出现的几道裂痕;最终,她还是学着娇糯的语气,开口说道。

    “您都知道了。”

    “傻孩子,你也太小看为父了,爹爹十五岁时,就开始掌管谢氏一族,若是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又怎么配当谢家一家之主呢。”谢颢垂目,语声之中透着自信,透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这一刻,谢婉心敛去了面上的娇态,轻咬嘴唇,蕴满了盈盈秋水的目光,直直地望向父亲那芝兰玉树的容貌,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爹爹听说,你最近和秦王走得挺近的。”

    果然,父亲还是说了出来。谢婉心深知,不能继续逃避下去了。却见,她的眼中,隐隐约约,划过一丝莹然的琥珀玉光,可脸颊上的笑容,依旧温婉如初,仿若一卷朦胧山水。

    “爹爹,您不了解二郎,在杳杳的心里,他是个谦谦君子,是这世间的奇男子;更何况,我和二郎只是普通交往,还谈不上……”

    “只是这样吗?!”谢颢平静的目光,直直地投向他的爱女,仿佛可以直接看穿她的心底。

    面对父亲凌厉的眼神,谢婉心清秀的面容上,褪去一分分雪色,双颊上的大片红晕,如同满天纷飞的柳絮,又如一点飞鸿影下,踏雪寻梅。

    “嗯,爹爹,我也喜欢他,特别特别喜欢他,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女儿就是喜欢他,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无论他是皇子,还是庶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见女儿如此痴情,谢颢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杳杳啊,你要想清楚,他可不是一般的男子,他是陛下的儿子,是大周的皇子,更是靖北军的统帅;虽然,陛下目前还未册立太子,但是咱们大周,一直以来,都是立嫡立长,远的不说,先帝就是太祖的长子,而陛下也是先帝的长子,秦王再优秀,可他毕竟不是长子,齐王,才是陛下的嫡长子,陛下再怎么偏爱秦王,也不可能为了他去更改祖制。杳杳,你如今和秦王走得这么近,看在众人眼中,你让他们怎么想,他们会认为,我们谢家,已经旗帜鲜明地站在秦王一边。只怕到时,整个谢氏一族,都会被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正说着,谢颢微眯双眼,下意识拿起案几上的茶盏,随便抿了一口,却不知是冷茶还是热茶。

    “杳杳,从前你们小,所以有些事情,爹爹一直没给你们说。咱们谢氏一族,书香传世,出过三代帝师,两任宰辅,五位州牧,乃是当之无愧的百年望族;可是,世人所不知道的是,你祖父幼儿时,谢氏曾一度没落,朝中无人,为了重振家门,他于弱冠之年,入先帝潜邸,靠拟写奏牍,照顾家人,后因才学扬名,受到了先帝的赏识,授五经博士,编撰国史,拜散骑常侍,才得以令谢氏发扬光大,其后,你祖父又做了太傅,封太保,陪享高祖庙庭。谢氏能有今天,实属不易。但是,我们谢家,却从不依附于任何一方势力,以往,世家门阀,与皇室缔结婚姻,维系家族纽带,本是寻常之事;可纵观谢氏百年,我们靠的从来就不是联姻帝室,而是谢家子弟一代又一代的精神传承。所以,杳杳,爹爹只是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谢颢的声音,低沉,浑厚,凌然,尽是身为人父的谆谆教诲。

    “爹爹……”忽然,谢婉心直直地望向父亲,顿时水雾盈眶,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儿;但见得,她整个人薄唇如雪,明眸似雾,清丽的面容上,布满了些许伤怀的神色,不过片刻之后,便又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爹爹,我不在乎什么秦王妃的名分,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我爱二郎,为了他,我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哪怕是我的性命,只要他心里有我,这就够了。”

    凝视着女儿坚定的目光,倔强的神情,以及那楚楚动人的仙姿,谢颢终于不再说话,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口中反复地呢喃念道。

    “长大了,长大了……”

    ……

    夜幕,万籁俱寂。

    漫漫的长夜,亘古的明月,倾诉着一段缱绻千年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