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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云放下了已经空了的酒壶,拿起了放在它旁边的那一个。这是酒肆中最为著名的“醉仙酿”,据说没人能够喝完七壶还能站得起来。可李牧云如今已经喝完了五壶,除了脸色看起来变得红润了些许以外,他自己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醉意。
看着手中的第六个酒壶,李牧云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
如今该是贞观十一年了,这也是李牧云自从武德九年离开长安以后,第一次“回”到长安。
回么?
李牧云忽然笑了起来。
甚么时候,他居然会觉得自己是个长安人了?
早在逃出长安城的那一刻起,李牧云便以为自己今生今世不会再来到这座城了,当时的李牧云只想着快些找到自己的娘亲。而在见识到芷仙子那神乎其神的手段以及惊闻娘亲已然不在了的噩耗之时,李牧云最不过是想上委羽山去拜在仙子的门下潜心修炼。虽然之后又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可李牧云之后也只想在母亲长大的地方孤独终老而已。若不是后来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使得李牧云自觉再也无颜面对仙子与鹤师,别说十年,就算是让他一辈子都待在这木屋里头他也愿意。
但最终,他不但下了山,还一路回到了这座带给他无数噩梦的城池。
是的,在别人的眼里,这长安是大唐的都城,是这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可长安带给李牧云的,全是不好的回忆。
李牧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面前的桌案上。就在几个空了的酒壶旁边,安静地摆放着一根笛子。
正所谓“天、地、君、亲、师”,人生在世可以甚么都不怕,可这在五个存在面前,那是一定要保持敬畏之心的。李牧云对于前三个字并没有甚么感觉,对于这个“亲”字也是有所保留,毕竟他可对当年东宫的那位没甚感情。但是,这个“师”字,他确是深有体会。毕竟在这十年中“师”在他的生活中所占的比重可远远超过前面的这四个字。
可惜的是,李牧云真真正正磕头拜了的师父,只有林安人这一位,而且只陪伴了他数月光阴。
某种程度来看,就是因为这位安人公,才让李牧云被搅入了这样一个湍急的旋涡之中。但不得不说,就是从师父的身上,李牧云再一次真实感受到了属于“家”的温暖。
因为林安人,李牧云有了“父”,也有了“兄长”。
而且别的不说,就凭林安人点破了羽华宫的那名弃徒当初为李牧云设下的局,还将自己的一身本领倾囊相授。仅凭传艺这一点,李牧云便觉得师父对他的恩情真是如山如海。
而师父他老人家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想看一眼这长安。
既然这样,李牧云便不能不管!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李牧云还当真不知道怎么完成师父这最后的心愿。但好在他老人家在交到李牧云手上的那两张纸上已然安排好了一切。
在那张大纸上,林安人便对李牧云嘱咐道,自己漂泊了大半生,只想最后找一片地方扎根,不想再动了,若是李牧云与林高有心,那将那根陪伴了他多年的笛子代替他送到长安去,那便算是了却了他这最后一桩心愿了。
“师父看来也没能逃出自己的樊笼啊……”李牧云忽然有些感慨。在林安人传授他本领的时候,曾经告诫过他,切不可轻敌,也不可怯敌。
李牧云清晰地记得,师父当时又忍不住哼出了他平日里最爱唱的调子,那是他老人家自小便唱惯了的乡间土调子。但和着这调子唱出来的,可就不是什么乡野歌谣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牧云知道,这是汉代太史公写在《货殖列传》中的句子。当时林安人便说,其实当日那些围堵他的江湖中人不肯一拥而上,可并不是怕互相干扰使得谁都施展不开这么简单。毕竟,彼辈好歹算是江湖上排得上号的任务了,虽然事先没有进行演练,但只要谨慎些,合围一个人那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些人当日来找安人公,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有的是既是为名也是为利。而这些东西便会化为无形无质却困住彼辈的“笼子”,如此一来,在这些人眼中,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来抢功的对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人便被林安人逐一击破了。
林安人当时还特地提到了在那些人之前便与他交过手的“御铡刀”。林安人当时很是感慨,毕竟此人的功力其实与他相比也不过稍逊一筹罢了。可这样的人也没能逃过心中的樊笼。
这位御铡刀原本是一名马夫,隋末乱世之时机缘巧合下来到了今上所部,便就此跟随着今上征战。而他也凭着手中这柄用来切草料的铡刀摸索出了一套独门武艺。后来,还只是秦王的今上在目睹了此人的武艺后大加赞赏,甚至亲自取来斧凿在刀面上刻下了一个“妙”字。而等到今上登基以后,他这柄刀变成了“御铡刀”了。
可没想到,此人居然就此把这把铡刀恭恭敬敬地收了起来不再使用,可这“御铡刀”三个字不但没有被他封存反而变成了他在江湖上的诨号,时日长了,他的真名也都忘了,整个人算是彻底变成了“御铡刀”。
而在与林安人对决的时候,此人居然取来了当年的那柄铡刀。
可能,他是觉得只有和林安人这样的对手决斗才配得上用这柄御铡刀罢。
不过很可惜,这刀成了他仅有的破绽。
也怪他在江湖上的名号实在是太过响亮,林安人只不过微一思索便找准了他的弱点——或者说是他心中的樊笼。
说到底,此人也是为声名所累,他想要与林安人对决,求的也不过是个“名”罢了。
登时在林安人的眼中,这名原本应该让他陷入苦战的强手变得如同一个缠着长辈要糖吃的孩童一样。
在林安人对着刀面上的那个“妙”字的连番抢攻之下,不过三十招不到的功夫,这位别人威名赫赫的御铡刀便招式大乱,失了分寸。
李牧云一边想着师父的告诫一边无意识地自斟自饮,第六个酒壶也很快就空了。
等到李牧云发现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听着耳畔传来的欢声笑语,李牧云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来此处。其实,如若不是因为不久前发生的事,李牧云恐怕也不会来这家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