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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家的冷战持续了两天。
祝瑶和父母的,祝峰和妻子的。
颜书玉依旧每天三餐都做,尽可能地利用上祝贤地里的蔬菜,也会向盛奶奶和陈秀花一起讨教村里人的一些菜谱,以及祝贤之前喜欢给祝瑶做的菜色。
糖醋排骨反复被提及,陈秀花告诉颜书玉,祝瑶最爱的荤菜就是这个,祝贤常做,为此好几个肉档的老板都认识祝贤,看到老人就知道他是又要做糖醋排骨了。
祝瑶仍然是茶饭不思的状态,做了也不吃,不过这天在看到颜书玉做的糖醋排骨时,很给面子地吃了一块。
“不是这个味道。”
刚吃进嘴里祝瑶就拿纸巾吐了出来,扔进了垃圾桶,接着人又回了房。
颜书玉握着筷子半晌没动,神色难过。
“书玉,我们聊聊,行吗?我那天……真的只是开玩笑,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真的计划什么二胎,我……没那么混账。”祝峰猛地开了口。
颜书玉答道:“我知道你是开玩笑。”
“……那你?”祝峰不解,为什么还要说得那么严重呢?离婚这个词,在他一夜破产的时刻也没有说过的。
颜书玉也认真道:“可你暴露了你的态度。祝峰,承认吧,你已经被功利彻底糊了心。”
刚说完,颜书玉又立刻抬手阻止了丈夫想要开口辩解的冲动:“先听我说完。”
她整理了下思绪,叹了一口气慢慢道:“你对瑶瑶生气,一个是因为她不配合你想要的节奏,你发现你不能顺应自己的心意去安排了,不再像从前爸还在的时候,你可以说走就走,说出国就出国,总之有爸在,瑶瑶也不用操心,甚至还很理解父母赚钱的辛苦。现在,你女儿拒绝了你的需求,不乖了,不听话了,你觉得苦恼,更觉得自己的利益和时间会被大大地折损,还得承受不被理解的痛苦,对吗?可你又不能不管,那样也不是你的责任感,身为人父该有的担当所允许的,你已经成了一个不孝子,不能再成为一个不顾幼女、不负责任的父亲。”
祝峰愕然地看着妻子,喉咙里却仿佛吞了根热炭一般,又急躁又痛苦,却怎么想吐也吐不出来。
颜书玉声调和缓,却也恍惚带着一丝迷茫:“很多前辈说过,女人更容易被家庭和儿女困住,无法成就事业。我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对不对,但我知道我自己,的确无法接受不顾女儿意愿,粗暴干涉她的决定,或是严厉压制她,控制她,我都做不到。我爱她,我愿意为了她牺牲一部分的事业和自我,我心甘情愿。
“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我以为,凡是父母,必定是要为儿女牺牲许多的,因为他们需要父母的照顾和爱,需要真正的尊重和呵护,但说到底,儿女和父母变成了具体的人时,沟通一定会存在很多矛盾和冲突。
“这个时候,祝瑶,她不仅仅是我的女儿,她除了女儿这个身份,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我怀胎十月,又从小不点用心照看到了八九岁的,现在快长成大姑娘的,我亲爱的女儿。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不是一个身份。
“祝峰,你明白吗?你的那句话里,女儿是一个身份,一个应该乖巧可爱,对你毫无芥蒂,崇拜你,爱戴你的身份。祝瑶,从前的确符合这个身份,但现在,她不符合了,她的确有些叛逆了,但最关键的是,她不再对父亲毫无芥蒂了,她讨厌父母,追求事业以至于没能照顾好她和她爷爷,让她爷爷抱憾离世,她因此厌恶父母,你自然不再是她的完美父亲。你不爽了,你想重新变成一个完美的父亲,可祝瑶满足不了你,甚至也永远也不可能,因为爸这件事会变成一根刺,刺在她心里,刺在你心里。如果再想成为一个完美父亲,你只能寄希望于二胎。
“这就是你为什么会开一个那样的玩笑,我说对了吗?”
祝峰额前不断地冒出冷汗,他心惊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颜书玉缓缓又道:“如果你不承认,没关系。但祝峰,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以及瑶瑶,我们的女儿,她绝不是那个知道你做错了,会不断提醒你做错了的存在,你自己良心有愧,本来就该接受惩罚的,惩罚你的是你的良心,是不顾老父亲再三的要求,拒绝回家的、陷在功利里的你自己,作为儿子的愧疚心;是已经对女儿无比生疏,毫不关心,不负责任的作为父亲的愧疚心。别把她当成敌人,可以吗?”
最后一字落地,堂屋里一时落针可闻,电风扇的嗡鸣声变得清晰,偶尔一阵清风穿堂而过,吹拂过脸,激得祝峰震动了一瞬,冷意遍布全身,他被妻子说中了所有的隐晦心思和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他对父亲有愧,有无穷的悔恨,对女儿的疏离和迁怒下意识地判定为攻击,是成人世界里不会出现的尖锐攻击和指责,旁人都只会谅解他的不得已,谅解他要为了还清楚家中数千万负债的不得已,谅解他在事业和家庭难以两全的苦衷,但女儿不会,女儿尖利的怨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的混账,他的懊悔。
他的确是被功利糊了眼,蒙了心。
这些隐秘的心思最终让他跟女儿对抗了起来,他不能理解女儿不能理解自己,也拒绝去理解女儿的处境和苦衷。
他忘记了自己的女儿才14岁,一直陪伴着她,给她支撑和安全感的亲爷爷去世了,她心里的不舍和难过,以及因此而来的、正当的对父母的迁怒。
假若他尽了儿子的本分,一直陪在老父亲的身边,是否父亲能陪伴家人更久呢?
甚至老父亲摔倒的第一时间他是不是可以做些急救措施,哪怕……哪怕在父亲临终前,他能陪在身边该多好啊。
“书玉,我错了,我知错了。”良久之后,祝峰眼底的眼泪滚烫而下,驱散了先前的阵阵冷意。
他挚爱的妻子毫不避讳又无比炽烈坦诚地把他从功利的泥淖里拉了出来。
颜书玉眼睛也早已经红了,她心里忽然也吹来一股暖风,总算,总算,她到底没有看错人,祝峰没有一错再错,一意孤行。
颜书玉擦了擦泪,又道:“那我们就真的尊重和接受瑶瑶的选择好不好?我们要做的应该是弥补她,也只能是她。生二胎的混账话,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提了,我们亏欠的人是爸和瑶瑶,不是女儿这个身份,弥补的对象可别搞错了。”
“好,我认错,我改正。”祝峰坚定道。
·
当天晚上,祝峰正式跟女儿道了歉,说他先前不应该那样的态度,也不该这么几年只顾着干事业却忘记了惦念家里人,以至于造下这样的终身遗憾。
祝瑶的确是对爸妈有怨恨的,甚至对自己也有怨恨。祝贤临终前一直坚持到见了孙女一面才离开,小姑娘拧巴了,觉得她要是没出去比赛,或许爷爷根本不会出事,更不会在临终前那样痛苦……以及,即使爷爷那么痛苦地坚持了,最后却也只等来了她,带着没能再见儿子儿媳一面的遗憾走了。
祝贤一直期盼的一家团圆,永远圆不上了。
此时,即使爸妈正式又诚恳地道了歉,也依旧解不开她的心结,只是她也无法再强行甩脸色了。
“瑶瑶,爸妈已经商量好了,未来,我们会把公司开回来国内,而且一定会经常回来看你。”颜书玉拉着女儿纤细无比的手掌,认真解释了夫妻俩统一以后的未来规划。
但还有个问题没办法达成共识。
祝瑶想继续住在村里面,继续住在爷爷的房子里,现在或许也可以改叫她的房子了。
但颜书玉和祝峰一致不同意。
祝峰道:“瑶瑶,你要这样的话,爸妈的工作应该没办法展开了,我们绝对放心不下让你一个小姑娘住的。”
被祝贤和父母宠着长大,即使在农村生活好几年,祝瑶的自理能力只能称得上挺好,自己个人卫生没问题,但在三餐、家务卫生上,她是几乎没有概念的。何况一个家庭的运转,小的方面可以是家里卫生纸的采买,大的则是房子的维护,水电的缴费等等,这些都不可能让一个小姑娘全权负责,他们也不舍得。说来说去,寄宿制的学校是最靠谱的,因为学校里有学生老师,还能每天通话,可监督性也高。
“瑶瑶,妈妈和爸爸真的放心不下你一个人住在这个房子里,涉及人身安全问题,爸妈没办法继续向你妥协。”颜书玉同样严肃道。
他们的确感谢村里人在老爷子的葬礼上齐心协力地帮忙,不论是待客、引客、上菜、灶房一应的琐碎事务,还是最后出殡时的抬棺、送葬,他们得到了太多的帮助,并且真心感恩。
但也绝对不会天真地以为村里全都是好人了。
祝瑶14岁,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样貌,爷爷刚走,爸妈如果再不在身边,会不会激发某些人的歹念?答案显而易见,人性从来都是复杂的。
祝瑶冷着一张脸一直不怎么说话,这会终于道:“哥哥可以陪着我,也可以保护我。”
祝峰和颜书玉同时紧蹙眉头,夫妻俩都感受到了盛意对于祝瑶的重要性,但两人也都对盛意的了解几乎为零,更令他们无法接受的原因还有一个,盛意是个男生,虽然是女儿的同龄人,身高却有一米八,身材精壮,瞧着就是精干的力量型,这样一个男生,同样让他们不放心。
“瑶瑶,你的这个哥哥……他毕竟是个男生,他也不是亲哥哥。”颜书玉尽量委婉。
祝瑶却不懂:“可他就是我哥哥!”
“……”颜书玉想了想把话说得更直白,“那他也是男生,他对你同样有潜在的威胁。”
祝瑶无法接受,盛意对她而言是堪比亲哥或者比亲哥更重要的存在,她拧着眉毛:“爷爷从来不会说哥哥的坏话,爷爷都很信任他!你们凭什么这样揣测他?你们好奇怪啊,你们根本都不了解他就说他坏话!哥哥他对我很好,绝对不会伤害我!”
“瑶瑶!”颜书玉也急了,“你是年纪还小,你可能不知道,有很多伤害事件都发生在熟人之间,比例相当高,这个妈妈一点也不骗——”
祝瑶立刻反驳道:“就算这样又怎么样?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但是哥哥不会!我最了解他,他绝对不会做伤害我或者伤害别人的事情!他的人品很好!”
小姑娘对父母再一次失望,也再一次拒绝沟通,把自己锁进了房间。
颜书玉:“……”
祝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