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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蔡专家亲自带着石竹花到了重症病房,说石竹花得了宫颈癌,是三八节免费体检发现的。为了体现医院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医院对石竹花实行免费治疗。汇报给向副市长,向副市长非常支持这个行动,指明要江小鸥全权负责石竹花的手术,明天全市各家报纸都会出消息。江小鸥看看精心打扮过的石竹花,给她做了妇科检查。宫颈二度糜烂,但是仅凭肉眼,她不能确信石竹花得了宫颈癌。虽然石竹花在阳光医院出的病检报告上明明写着鳞状上皮癌。江小鸥对石竹花说:“最好重新取组织送到市人民医院病检。”

    石竹花说:“你们医院不是做过病检了吗?”

    江小鸥不好给她怎么解释,就说:“是癌症慎重一些好。”石竹花在市医院的病检报告要等三天才能出来,可是第二天全市各家报纸就报道了阳光医院免费为癌症病人作手术的事。

    等石竹花的报告出来,的确是癌症。只不过不是鳞状癌而是宫颈腺癌的时候,江小鸥有些发懵。通知石竹花入院的时候,阳光医院的副院长蔡专家却以病员对医院不信任,损害医院名誉为由,拒绝为石竹花免费手术了。石竹花拿着入院单,久久地盯在那一万元入院费上,表情怪异地问江小鸥:“如果三天前就手术,是不是我就等于赚了一万元?”

    江小鸥说对不起。

    石竹花脸露愠色,正要发作,高子林嫂子急匆匆地跑来,说高母大出血。江小鸥丢下石竹花,去了病房。石竹花在门外的观察窗里看见高母,光光的脑袋下面一张死灰色浮肿的脸,石竹花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拿着入院单离开了医院。

    江小鸥处理完病人,再找石竹花时,护士告诉她,石竹花走了。第二天石竹花没有来,一个星期也没有来。江小鸥想石竹花也许去了别的医院,因为在这件事上总觉得欠了石竹花。江小鸥想去看看她,青衣巷已经不存在了,也不知道石竹花住哪里。江小鸥在下班后去了老城门黄皮匠摆摊的地方,可是周围的小贩告诉她,黄皮匠已经好几天没来了。江小鸥暗暗庆幸,石竹花没有找她多大的麻烦。她轻舒一口气,来到江边,江面上飘着一些水葫芦,江堤下一个老人捞了好大一堆,江小鸥问老人捞来做什么。

    老人说:“不做什么,水葫芦污染水质。”

    老人的行动让江小鸥有些羞愧,石竹花又回到她心里。找到她,必须明确地知道她去做了手术。江小鸥到处打听,后来从高子林那里知道石竹花的住处。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日子,江小鸥和高子林一起走进城市里仅剩的一个村庄,村子里的空地上还零星地栽了通心菜,一个农妇正在割菜。高子林问农妇黄皮匠的住处,农妇手里拿着镰刀走到一家栽了一棵枣子树的屋前,喊黄皮匠。没有回答,农妇说也许出去了,又说黄皮匠的女人神经兮兮的,租人家的房子还经常和房东吵架。高子林笑笑说,精神好。高子林取出相机,看看阳光下青涩的枣子,连拍了几张,又让江小鸥站在树下照相。高子林瞧着镜头说:“笑,像天使一样地笑。”

    江小鸥被逗笑了。

    农妇说:“好看。”高子林对着农妇照了一张。

    农妇说等等,放下镰刀,理理头发。

    就在这时,石竹花突然奔了出来,捡起农妇的镰刀向江小鸥砍去。江小鸥闪得快,喊一声石竹花。石竹花被高子林和农妇拉住了,似笑非笑地说:“天使,哈哈,天使。”

    正闹时,黄皮匠提了一大包中药回来,把石竹花弄回了家。黄皮匠对江小鸥不停地道歉,说石竹花头脑不清醒。江小鸥很歉意地拿出一千元钱放在皮匠手里。

    黄皮匠推迟了一下,“石竹花多数时候还是清醒的。”

    江小鸥说:“抓紧时间去做手术。”

    黄皮匠只是说:“得癌的是我就好了。”

    石竹花突然在屋里说:“皮匠给他们泡茶。”黄皮匠要去泡茶,高子林和江小鸥说要走了,黄皮匠执意要送,路上断断续续地告诉江小鸥,石竹花把钱都花在了告状上。

    黄皮匠把他们送上公路才转回,江小鸥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一丛杂树后面,嘘唏一阵,说她想独自走走。高子林却不同意,说反正要去医院看母亲,不如一道走。江小鸥说:“你天天到处跑,怎么不多陪陪你母亲。”高子林说:“她想得通,再说有嫂子专门陪她。”江小鸥说:“原来觉得你嫂子俗,心却好。”高子林笑说:“俗到家了。请她比请外人的价高得多,不过是看我哥和她没工作而已。”江小鸥说:“你好点也该帮他们。”高子林说:“你猜,我妈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江小鸥摇头。高子林说:“你没成她媳妇。”

    江小鸥苦笑:“你编吧。”然后到商场买了东西,说天天只是作为医生去看她,也没当成长辈去看过她。

    高子林和江小鸥到病房,向白玉却在。看到江小鸥和高子林一块儿进来,向白玉说:“妈你就放心罢,那点钱算什么,子林出得起。”高母对江小鸥笑了一下,把手里的纸放在枕头下。高子林的嫂子却拿出来,送到江小鸥面前,“你们医生也太黑了。”江小鸥一看,是一张重症病房医生使用离子导入治疗的回扣清单,江小鸥是第一个。江小鸥的脸红到脖子,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匆忙告辞。

    江小鸥感到异常沉重,现实中的黑暗压得她难受,请了病假在家。高子林好像在医院有耳目一样,江小鸥没去上班的第一天,高子林就从超市买来许多切好伴了调料的菜放在她的冰箱里,说他会通知杨船。江小鸥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忍了忍才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心里极其脆弱。高子林走后,江小鸥在音响里放进一盘古筝,看着墙上她和杨船杨帆在峨眉山玩雪的照片,让自己的眼泪放纵地流了下来。江小鸥拿过电话,开始拨杨船的号码,到最后一位时,她迟疑了一阵,下定决心拨通了,只响了一声,对方挂了机。江小鸥很失落。听到敲门声,等了好一会儿才去开门,杨船就站在门口。江小鸥一下扑进他怀里,杨船拍拍她的背说:“我的老孩子。”江小鸥打了他一拳,不自然地笑笑,想把眼眶里的泪逼回去。杨船坐下来,高子林说你病了。

    江小鸥说:“想辞职了。”

    杨船说:“不当医生,放弃了”

    江小鸥说:“舍不得。”

    杨船说:“你要掌握更多材料,你知道我正在写《医神阿波罗作证》,编辑说题材很好,要你配合才行。”杨船把椅子拉到她面前,靠她更近些。关切地问她遇到什么事?江小鸥断断续续地讲了讲医院和石竹花的情况,说了回扣一事。杨船先有些义愤填膺,后来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说比小说本身还精彩。

    江小鸥诧异地望着他,没想到自己只是杨船的故事。江小鸥心灰意冷,没了说的欲望。

    杨船拉着她说:“黑暗会过去的?”

    江小鸥说:“是你的小说语言吗?”

    杨船脸色有些尴尬。沉默片刻说:“小鸥,原谅我。我经常会对自己说这句话,黑暗会过去的。知道的越多,黑暗会越多,不安慰自己,日子没办法继续。有个名家说他害怕读鲁迅,是因为鲁迅让他厌恶自己。鲁迅让他看到自己的麻木苟活而日渐增加耻辱。我也一样,小鸥,太多的不公平太多的丑恶已让我麻木,苟且偷安,明白吗?我,苟且偷安。”

    江小鸥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船摸了摸江小鸥的头发,说又有白发了,要扯下来。江小鸥把头移开,说扯不完的。

    轮到杨船叹息了一声。话题过于沉重了,好像谁都过得不易,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一阵,杨船的电话响起来,他看一眼号码,走到阳台上才接了。江小鸥听不清楚他说什么。等杨船接完电话回来,说他有事先走的时候,江小鸥很平静地说:“不能说说是什么事吗?”杨船欲言又止,匆匆地出了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