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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涌起,雨时入。
大殿临窗周侧已由宫人升起挡风遮雨的幔子。袅烟燃起,扶摇入九龙影壁,金碧辉映。龙案前那一人执笔又停,稍抬眼听见窗外飘雨落叶声。崇之前来添灯,见案头摆放已久的晚膳动也未动,直有些急,却见皇帝面色仍是阴沉不敢出声。
“你们都让开!”殿外飘来一声,守殿的侍卫挡不及,便纷纷跪在雨中。
崇之向外望去,只见团团素白的影子晃了入,那女子着得是汉家素衣,长摆极宽,正垂至地面,尾袍沾染雨水在风中拂了拂。
闯进来的恰是今日刚入宫的福君娘娘,她正一脸怒气地迎去殿上的皇帝,两袖甩出很大的声响。只是拓跋濬面无所动,便似未闻一般,落笔于毛毡纸间数字,再由侧目稍带了眼崇之,示意他添墨。
“大魏的皇帝,你无礼!”福君跺跺脚,扬声道。自入魏宫,她已是等了好几个时辰,不见帝王真颜便也算了,连一发诏令都没散下,当真是目中无人,无视她高昌北凉,无视她沮渠福君。
崇之尖细的声音忙转入下殿:“你放肆!”
拓跋濬正沾着墨,清淡地看去殿下一眼即收回视线,语气平静:“你是谁?”
福君一愣,眨了几下眼,不慌不忙凑上几步,予他道:“我是来给你做妻子的。”
无畏顽劣的口气,确也像一人,只这身影差了些许。
拓跋濬再翻去另一本,落眼于字中,笔走龙蛇:“脱。”
福君满是惊诧,这皇帝莫不是太急了,她四下看去,两颊正有些红:“眼下吗?”
拓跋濬头也未抬,只重复道:“脱!”这一次大大加强了语气。
福君恰有些扭扭贴贴,解着环扣,暗暗嘟囔了一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拓跋濬稍显奇怪地看她一眼,案头的奏折越来越高,直至将他全发挡去。
福君脱下那一身素色莲纹衣,只剩贴身的亵衣,身侧宫人一个个将头压得极低,她初还有些害臊,只脱下一件,却无所谓其他了。正要扯开衣领,眼前猛地走上来玄袍冠发的男子,滚金的龙靴停落她脚尖。福君摆出一脸温柔可人的模样,含情脉脉依依抬首,自那人宽阔而又清瘦的胸膛向上望去,温玉清透的脸,无可挑剔的鼻唇,琉璃色深不见底的眸眼。只是瞬间,她承认自己有些窒息。料想在北凉时哭哭啼啼不肯入魏宫,皇兄便也来劝魏帝英俊文雅,翩翩美君子。她那时多少有些不信,自想是被皇兄糊弄,如今近观于眼前,但觉自己一身都瘫软了,身子朝前一跌,便是倾投入他怀中。
所谓英雄抱美人,便是这光景,她颇有些享受地轻垂双睫,直到那一双臂稳稳地持住她。
“谢皇——”刻意放柔了声音,娇滴滴抬起媚眼看清楚时,刹时拉下脸,唇角的肌肉在抽搐,“你是谁?”
“小的崇之,没惊得娘娘吧。”崇之埋头一笑,松了手。
福君气节瞠目:“谁让你碰我了。”四下寻找拓跋濬身影,稍一回身,见得拓跋濬已持得她脱下的素衣远走了几步。
“皇上。”福君奔上去,挡了他身前,“您拿我衣裳做什么。”
拓跋濬不无奇怪地看她一眼,随即黯下目光:“这不是你的衣服。”
福君先是看了那衣,再看拓跋濬,终看了自己一身落魄的模样,明白过来,只觉好笑,一时愤懑冲胸,迎向他背影,开口便冲出:“你以为我喜欢穿死人的衣服,难看死了。”
本是走出的拓跋濬猛地站住,抬手扶上门壁,他没有回头,神情渐趋怪异,一字一句吐出:“你说什么?”容色虽是极淡极淡,只琉璃色瞳孔中那一点闪烁,逼出仄仄光芒,便连身侧崇之看去只觉双膝发软,站也站不稳。
福君总算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心下恐惧万分,怯退了几步,摸去身后一角案子,咬唇不言。
再转过身来的拓跋濬一步步而来,手中将那衣物攥得更紧。
他扳过她一肩,皱紧额头,低低的声音空远而又疲惫,似乎沉郁至了极点,所有情绪都空了。
“这宫中没有一人敢同朕言一句实话。”
缓缓地,福君抬起头,咬紧牙。
拓跋濬冲她点了点,干裂的唇一张一阖:“只你说一句实话,朕位升你入三夫人。”
福君忙摇头:“皇上我错了。我不做什么三夫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死吗?”但不至未何,一抹冷笑浮在他唇畔,他捏紧了她一肩。
福君睁大了眼睛,猛摇头,直是将自己晃晕了,仍再不敢开口言一个字。
“她死了!”这一声,似由九天之外而来,飘渺不实,轻悠悠地落了大殿之上。
大殿朱门由外推开,扑入一片冷雨飒飒。寒意滚入拓跋濬目中,他虚了一虚睫毛,顿时心凉如水。福君一抖,由他腕中脱下几乎是滚入地间,跪于漆黑中颤颤做抖。
众人簇拥下的常太后夹着满身湿气而入,层染刺绨的锦绣丝缎拖曳在冰冷的砖地间,鬓间灿若星辰的碧簪在月光下渡出一色冷凝肃杀。她之身后都是绝美的华服女子,依次而入的李婳妹,曹充华,乙夫人,甚以方由潜邸中召来的李申。众妃之后才又是尚书三十六曹诸权臣,如今她召集内宫所有嫔妃与重臣齐齐入殿,便是要来向年轻的帝王宣告,那个女人死了。他两月来夜不能宿昼不能食奋力寻求踪影的冯善伊已死,这大魏内宫的格局必要革新。
拓跋濬朝向这满殿齐散华彩流光的女子们与面色肃然的朝臣直起了清癯之身,他将他们一一看过,持稳平定的微笑,还有目中隐隐的凉意,便似于他最大的嘲弄。他如今总算明白她的辛苦,她活在这魏宫中有多不易,如若堕入寂静的漆黑中,周侧全是敌人,每一抹流光中暗藏的笑容都是欲将其逼至死境。
常太后轻喘了一口气,由身后宫人持上的玉盘中接过一纸奏疏,冯王氏代冯熙之名的奏上回文言是清晰,冯昭仪薨亡。如今便由她诏告群臣众妃,将这事实确凿“尔等听着——”
“尔等听着。”拓跋濬突然张口,截下这一声,冷冷望着众人,咬牙道,“朕要立后。”
满殿登时静下,皆是一脸目瞪口呆疑惑感叹天子之尊难有的率性。
常太后压了口气,静闭了眼,再睁开时,气息才平定:“皇上,此时不是谈立后的好时机。”
拓跋濬转去殿上,冷袖扫过满案奏折,满目刚毅地仰起头来,朱红的火烛映出他的决绝坚毅。雕花窗摆由风击开,咿呀摇晃,殿中火红光焰一时明一时暗。
中正淡漠的声音自九宵云殿缭绕而出,龙椅之上的拓跋濬言字铿锵:“太安二年春正月二乙卯,立皇后冯氏。”
“皇上!”阶下太后空念一声。
“殿前尚书何在?”拓跋濬冷声传唤。
自有一人上殿行礼,跪禀:“臣在。”
“拟旨,传召。”拓跋濬闭眼,已是平静,心绪再无一丝波澜。方才胸口油然而生的一股子烈火炽焰悄无声息地压了回去。
殿前尚书不敢应,探问的目光垂向身后众尚书,接二而三,朝臣一一跪地,痛声言要圣上三思。拓跋濬森然的看去他们,唯知道这一群人只不过都在看太后一人的眼色而行,他好笑又好怒,立起身来,朱笔握于掌中已是捏断。
他一时淡笑,却不语。
帝王若是怒,此番朝臣尚以万全的准备接应,如今他笑来,只叫人慌。
顶头的殿前尚书将额面贴地,痛声哭泣字字锥心泣血,所言皆不过帝后乃国之母,关于朝廷社稷,一国安危,切不可轻率。
拓跋濬挑起眉来,带着讥讽看去那人:“诏令天下,如有不尊,或以言辞不敬者,杀无赦。卿若再执言半字,同斩不误。”
夜风凉凉,由殿下吹而上,自是一派死煞寂静。拓跋濬缓步绕下殿,踩过玉凿鎏金的墨黑地砖,细密紧线织绣金龙的长摆垂下,缓缓拂过冷阶,玉珠旒滑坠金穗。面容所书是那样的冷素沉静,停步时,不怒自威的声音扬起:“朕少年登基,是踏着叔父的鲜血迈上这宣政大殿。陇西屠各王景文、司空京兆王杜元宝、建宁王拓跋崇、其子济南王拓跋丽、濮阳王闾若文,征西大将军、永昌王拓跋仁,朕所赐死斩杀的这些人当中,有哪一个不比尔等位高权重!有哪一个不是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
他将自己少时为平天下稳社稷杀来的重臣之名一一报来,每个名字之后都是一族百余口性命的株连。这番话听得阶下重臣心悸连连,便是容色如花的妃嫔们亦失颜惨淡,贴着殿门的一些朝臣宫妃此时已悄悄撤着步子欲出。
只拓跋濬猛地转过头来,吓得跪地之人俯身更低,站立不稳之辈更是瘫软跪落。
“尔等若想以丹心碧血祭社稷,朕自可成全!”最后一言,掷地有声,他收敛目光,抛却众人,猛由侧殿而出,只行了几步,才觉方才胸口强压下的一股炽焰席卷重来,浊气逆行其身,抬眼看去漆黑前路顿时金光强现,气血逼涌于胸,喉头一甜,一口血便欲涌出。只他强行撑住,牙关紧咬,才以抑制。
众臣宫嫔此时皆不敢抬首,未有一个人看出帝王的不妥。拓跋濬便是借此时机猛又走出几步,放下身后垂幔掩过凌乱的步伐,他出臂抵去一侧冷墙扶紧,挪出两步,唇边一抹猩红缓缓滑下,而后滴滴坠在玄色袍衣上,素白的手腕亦沾染了血色,直至挪移的脚下带了一条淡而长的血印。
绛色长幔由风抖了抖,乱发蜿蜒飞摇,他渐也走不动,胸口闷堵至窒息,推开手侧一盏窗,月色映着他满襟点坠的妖艳红光,冷风扑入,虽猛吸了几口气,却又滚出一口血。清俊沉毅的面容上终以浮现一丝无力怅惘。
脚下风袍似由人捏住轻轻抖着,毫无气力地目光淡然落下,一双凤目暖瞳恍惚浮动在眼前,是沮渠福君。她方才已是惊傻,滚下殿后便欲逃窜出,只躲在这帷帐后不敢出声。拓跋濬走出时,她更是躲于暗处,不想刺激这头受了惊狂怒的豹子,直到借着随窗铺入冷帐的月光透出几色血光粼粼,再见那青砖碧玉间映显出长长一条血印,才惊觉拓跋濬不适。
拓跋濬满是疲惫地覆眼,声极轻:“扶朕出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福君慌乱点头,悄悄立身搀扶起几乎不省人事的拓跋濬一步步挪出,临出殿时,清冷的风吹起二人衣摆,福君累得连连喘气,拓跋濬似由冷意激得一醒,袖笼中的手颤了颤,即是攥上她。福君将他扛在肩头勉力拖出几步,侧首打探时,见他冷眸轻抬了抬,口亦是蠕蠕似有话欲言。福君贴过去,想听醒他要说什么。
拓跋濬握着她的手突而一紧,声音却极轻:“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她当真是死了吗?”
福君觉得满腔酸涩,对这位异族帝王,她如今既同情又感动。只是垂下头去,似怕惊讶他,将声音压得极弱:“我倒是看见她的棺木了。”
拓跋濬再也没有出声,怔愣之后,缓缓松开握她的腕子,染血长睫颤了颤即是阖紧。
她拖着他又行了几步,肩头似有什么滑了下来,而后胸口冷襟越来越湿,她初以为是血,却没有闻到腥气,垂首时却见自己衣肩上不知何时落下泪痕,尤是那肩头一朵碎荷润后翠色化靛。
“你别哭啊。”福君皱紧了眉,竟也想哭,酸酸涩涩好不凄楚。
廊前隐隐约约扑来一人身影,那人持着锦绣华服,步履极快,见到福君二人,虽也有惊,却全无恐,反是熟悉地由福君身前扶过拓跋濬。福君见她这身宫装似宫女又似小主,便退了退,将这烂差事全手交出,魏帝便是死,也不能死在自己手中,怪晦气的。
那女人坐在廊前,将拓跋濬同扶上座。予他平躺,再扳起他头放在两膝间,捏着他面中穴位,声音轻柔:“皇上,奴婢来晚了。”
福君看一眼她,只觉这女人不算盛美,却也清丽,言语中便好似亦仆亦妻,甚是亲密。再见她从袖中取出一盏琉璃翠瓶,倒出颗粒丹色药丸塞入拓跋濬口中,动作敏捷利落,似是极其晓得病理药效。服药之后,才又替他抚胸顺气,再稍许光景,拓跋濬果然醒了醒,虚弱地抬眼看去眼前的女子。
“皇上,玄英来晚了。”那女人又是重复一声,便端起他腕子握在掌中。
拓跋濬似是放心,神色缓了许多,轻轻出声:“几时了?”
玄英一点头,目中幽光泄出:“子时了,皇上。”
拓跋濬点了点头:“子时了,回昱文殿吧。朕再等等她。”
玄英颔首,扶了他起身。福君适时退去一侧,望着他二人身影远去,渐渐消逝在漆黑的廊道中。雨越下越大,满廊湿气,豆大的雨滴,似玉珠滚落。福君抬手一握,溅得满面湿润。这才是她第一日入魏宫,却比在北凉宫的任一日都要惊心动魄。重重宫墙蜿蜒起伏,巍峨的碧阙朱殿,皆是缭绕在一团浓重的水雾之间,漆黑而又沉郁,这便是魏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