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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都篇之七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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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太后紧紧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

    “那女人在落熙宫。”冯善伊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转眸,有些艰难,“那个女人是落熙宫的......秋妮。”满腔酸涩逼涌,善伊忽得落下泪来,这一次并非装腔作势,是全然失控。浑身每一个处都在发颤,左手紧握右手,才是不抖。

    常太后满意地冲她一笑,转身吩咐去李敷处置此事。她一步步走回殿上,清雅的身影渐渐落了帘幕之后。冯善伊凝着她背影散去,尚未回过神来,她挣扎了几下,仍是爬不起来,索性瘫坐在殿中,汗渐渐凉下。

    李敷无声地退身,缓缓经由她身侧,她看见他的袍角落在余光之侧,便转过身来,紧紧握了他一角袍子,幽幽抬了目光:“可不可以,不要杀她?”

    半晌,李敷道:“能杀她的人,只有你。”

    他说了一句大实话,是能听得她将心肝肺全吐来的大实话。

    夜凉若水,冯善伊拖着步子在宫灯下落了长而萧索的影子。大雁当空飞过的声音是她所能听见唯一的声响,落熙宫入了夜便格外静谧,从前的时候,她和李银娣就蹲在宫门的树前说着女儿心事,无不是拓跋余如何如何。那时候的冯善伊就是个花痴女子,即便现在依然是。

    廊道上风吹着灯笼打转,她扶着墙壁行着,停在东首的那间屋再不能进。窗里映着灯下女子的身影,秋妮有一张普通的脸庞,如她的姿色,想在宫中混得人上人恐是没有机会,但是如她毫无戒心老实听话的性子,在宫里做个好奴才平安一生倒也不难。

    善伊推开殿门,暖暖的烛光裹了她周身。

    秋妮持着针线,膝上平铺着大红色的袄子,善伊一看便知那是她在替自己改棉袄。

    “善伊姐您别急,还差一支袖子,半俩时辰就好。”秋妮将一支针插了鬓间,引她坐下,转身去寻茶杯。

    善伊目光紧紧随着她不离,突然呼吸一止:“我给你一百两,你拿去孝敬内侍府也好,买通李敷也罢,总之要得到皇上的宠幸,要成为人上人。”

    “善伊姐您这是怎么了。”秋妮笑了笑,满脸自嘲,“我白日不过是说说,像您说的,我这个姿色上不了台面,我啊还有些自知之明来着。”

    善伊摇了头:“我的意思不是——”

    秋妮连连将话截过,喋喋不休:“我就是不服气银娣,不吭声不说话,关键时候跳了主子的床。我也替您不服气,宫里谁不知道您对先帝的心思,最清楚的也是她,她倒好,明明由您一手带出来,却把您踩了脚底下。如今更是,您在新帝跟前失了宠,她耀武扬威起来,她什么东西。”

    善伊一袖子拉过她,“我想让你在这宫里好好活着,我想你能蒙受恩宠。听懂我的话,这样才能......”

    才能......活下去。这是她想言,却只能死死吞进喉咙的话。

    秋妮目光呆滞,好半晌才唤了过来,嗤嗤笑着:“善伊姐,我知道您人好,都要走了还惦记我呢。能在您手底下历练是我的福气,您处处给我们好处,想方设法替我们捞油水,我们都知道您是好人。”

    “我是好人?”善伊呛了一口气,忙咳起来。

    秋妮给她递过水,笑得满面红润:“您不知道,宫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您了。”

    冯善伊抱着盏杯灌了自己满口水,不忍再看她。

    门人宦官在传秋妮去中宫,秋妮应了一声,将袄子放下,连连说着:“善伊姐您放心,回来我就把这袖子补了,等我啊,一会儿好试给我看哪处还不齐。”

    “秋妮。”冯善伊哽了哽,紧着她一只袖子不松手。

    秋妮朝她一笑:“我去去就回。”

    善伊一点头,将手松了,平静道:“好。我等着。”

    秋妮背影消失的瞬间,狂风入了窗扉,落叶凄离。她站起身来去关窗,却见枯枝如鬼魅盯得自己胸口一片凉。亮晶晶的冰渣落了眉间,她迎窗抬了腕子,竟握了细细碎碎的雪。

    真是落雪了?

    转过身来,她奔出秋妮方方迈出的门槛,夹着雪花的凉风扑来,她放开步子跑着,钟声一圈圈回荡在中宫的上空,雪落无声,只有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漆黑的廊道,橘黄的灯笼,夜色下映出满壁沉殷的朱墙,这些一一从她的余光中撤去,越来越远。终于,高高矗立的金壁大殿渐渐显现在视线之中,宣政殿在一片静谧中显出平静的红光。数百盏灯火围绕着它,金色的瓦檐沉睡了安逸之中。

    她立在九十九级玉阶下,裙摆一路染了湿,那些落了肩头的轻盈雪花化了雪水印在袍衣的纹络间,每一层玉阶都落了薄薄的雪,红光之下反射出温暖的颜色。

    从现在开始,她会开始接受这个事实——坐在此殿中的男子,已是另一个人。

    一路入宣政殿,她曾经以为自己绝没有勇气再踏入那个地方。或许,只是她过分谦虚,或者可以说过分估高了自己不值半钱的忠贞深情。

    偌大的宣政殿,冷清萧索。

    金玉雕凿的宝座,积攒着举世孤独。从九岁伊始,善伊便有一个心愿,亲手去摸那座柄上怒瞪圆目的螭龙,是不是真的如拓跋余所言,那么凉。八个月前,他站在这里,朝向自己伸出一腕。他那时说,善伊,你站到这里来,很高。她最后也没有动一步,只不过抬起手来,触了他指尖,确实很寒。从小父亲教过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不要碰。因为如果守不住,便只想毁掉。她至今仍小心翼翼恪守着父亲所有的教诲。所以野心这种东西,从来与冯善伊无缘。

    如今,她站在大殿中央,仰望高阶上矗立的龙椅,却看不见拓跋余无限宠溺的一笑。心一时滑落,跌至沉底深处,毫无声息。这个时候,她应当满目盈润,还是歇斯底里的哭泣。她连他躺在梓宫中安宁微笑的最后一眼都没有机会亲眼看到。

    “大胆,宣政殿也是你能随意出入的?”不知打哪凑进来一个小太监,善伊看着他面生,至少,这小太监不认识自己。

    她将目光移开,全无反应。

    “崇之,你先退下。”这一声,熟悉又陌生。

    她偏过身来,看着由身后而进的李敷,看着他眼中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探。

    “皇上可在后殿?”她只是轻问。

    “你以为如此便可救了那个人?”他于是反问她。

    她绕开他,直步迎去那一路通往后殿的甬道,袖衫染了清冷的碎香,这一路似有香梅,圆月漏窗,滑落暗影,素白的风帐飘摆,和满地斑驳相映成章。

    “你连自己的命都顾不齐,又何来保全他人。”

    落了帘幕前的腕子忽而僵住,由他言字撞了心口,她转过身来,虚了眸光。月色幽然,凝着雪落的孤冷,也是李敷修长而落寞的背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