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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的脚步声是随侍太妃身侧的春姑姑,她曾经辗转于冯家与宫中屡屡传达消息。当年太武帝欲治罪冯家的第一手消息,便由时为昭仪的姑姑代她转告。善伊记得父亲时常唤她为“冯春”,只有她们这些小辈才一口一个春姑姑。冯春,逢春,这恰是个好名字。
春姑姑此时由东宫而来,是代太妃去给常太后送礼而归。
冯善伊转过头来,示意她太妃睡着了。春姑姑便拉着善伊退到一侧,低声言着:“听说宗中侍被禁在冷殿。先帝朝的几个老臣,估计都要一一定罪。新皇帝这是要痛下杀手了。”
“莫不是又一个暴君,同他祖父太武帝一般的暴君。”善伊笑着扑了扑袖子。
“不是说性情极淡,嗜好佛学。佛门以慈悲为怀。”
“没听说过皇帝都是人格分裂吗?”一角突然传了声息,只见太妃缓缓坐起来,眯着眼睛盯向二人,“他杀他的,我们过我们的则好。”
冯善伊总觉得姑姑乃魏宫第一淡定人,任何惊涛骇浪都似乎了然于心。多年而来,她从未见她面露过一次惊慌,便如现在。
“宗伯难逃一死。”冯善伊低了一息。
“噢。”冯太妃只不过应一声,随即拉了拉毯子,似乎她与宗爱几十年之交情是比水淡。
春姑姑此时走上去,换下茶壶,又想起一事,波澜不惊地看了眼冯善伊:“不知为何。太后娘娘有提到你,要我请你过去叙一叙。”
“我跟那女人又没交情,何来叙。”冯善伊甫一笑,忽而顿住,怔怔道,“你说她要见我。”
立在太和殿前,数了殿门上高高矗立的凤凰,再数凤凰的爪子。冯善伊叹了口气,觉得比起姑姑的宫设,太和殿庄重雍容得让人发指。殿首的公公前来报信,引着善伊入内,一路飒飒风寒,过了几处中门,他们将她送入一座装饰朴素的殿室,她方入,便听身**门沉沉阖闭。她抬眼向上殿望去,空无一人。殿下只立了一人身影于素绨屏风前,她觉得熟悉,细看下,竟是李敷。这几日来,她似乎与这个男人格外有缘。
李敷突然跪下,迎冲上殿的罗帐蓦然跪地,数层帘幕依次扬起,由后殿而出的女子,素服素鬓,极是节俭朴素。终于,过度奢华之后,太和殿迎来了第一位崇尚节俭的帝王母子。她腕上尚绕着佛珠,周身散佚檀香,貌似由佛堂而来。
冯善伊跪地,行礼问安,再扬头时,常太后已落坐殿首。她看着她的眼眉,突然觉得温暖,或许是因为这妇人的一脸亲和,引自己想起了分别多年无见的母亲。
“你就是替先帝统领内宫事宜的女中侍,冯善伊?”连她的声音都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全不似一个太后的气度。
冯善伊应:“回太后娘娘,正是奴婢。”
常太后于是笑:“听说你也兼任着女尚书一职,执理外宫奏折文书,辅佐过先帝。”
冯善伊一时将头垂下:“奴婢不才,不过是替先帝行整理归纳之事,外宫政事愚昧浅知。”
常太后点点头,又道:“你还年轻,既有统领**的能力,何不留在皇上左右尽心效力。”
冯善伊料到太后会如此问,她业已做好了准备应答,未及开口,另册李敷忙转向上位掷地有声道:“太后娘娘,着冯女官出宫是皇上的意思。”
前有李敷替自己说明,冯善伊作势忙跪地,狠狠磕头:“太后娘娘,奴婢无能,不能辅佐先帝爷施行仁政,甚累先帝由奸人迷惑心智,乱政妄为。我等罪臣,皇上不治罪只遣家已是大恩,奴婢岂敢再累圣上。”
“此一时彼一时,时政不同了。”常太后笑笑,又念,“不过既是皇上的意思,哀家自然不好左右。只你家门凋敝,京中已无亲人,出宫之后作何打算?”
“奴婢。”冯善伊仰起头来,额头刺痛,咽了咽口水,终于道,“奴婢愿意落发为尼,余生守着先帝陵寝尽忠职。”不会再涉及深宫恩怨,不会再插手政事,从此以后,她不仅会做个聋子,更要做个哑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出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常太后无声地凝着她许久,散了一抹笑:“你是个好孩子,出宫去也能重新开始一段人生。”
冯善伊也分不清她此时是真心还是假意,面上听话的应了,尤其觉得奇怪,常太后一心一意唤她来,仅仅是为了此事?
“冯善伊。”常太后突然唤了她。
冯善伊心一沉,知这才是正事要来了。
“听说先帝爷生前最后半月极其宠爱宫中一个女子,却又没能记入彤册,无可询查。你操管**,事无巨细都清楚明白着。哀家想向你打听个这个人,如何?”她说着立起身来,缓缓行下殿。
她的脚步很轻,以至于走到自己身边,冯善伊都始终垂着头毫无反应。
太后弯下身来,声音直落她耳底:“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正是因为自己知道的太多了想要明哲保身退避而去。不过你也当知道这地方来得容易,去得难。哀家不舍得你离开的说辞有很多。”
明明是极柔的声音,明明是极弱的女子,明明是极慈的胸怀。冯善伊还是笑了,原来,这宫中人人都是持着面具如行尸走肉般生存,生存的方式有很多,外柔内刚,不失为最适宜。
“你当体谅哀家之心,这一切都是为皇上。皇上收了先帝的宫妃,这其中有多少危险的女子不可琢磨。这个暗受皇宠却毫无来历的女子,是皇上身侧的隐患,哀家一想到她便寝食难安。”
常太后满身的香气冲入善意的目,有些暖,又有些涩。善伊咬了唇。
“你放心,哀家不过是逐她出宫,不会伤她性命。”
“不,你会。”这一声,终不过落了善伊心底,她没有胆子说,因为那个最想活着走出宫的人是自己。平静了呼吸,善伊做出一脸感激状:“只要太后娘娘不伤她,奴婢愿意一解太后多时忧虑。”
“那女人是谁?”额顶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不容抗拒,“听说是你手底下的丫头?”
善伊一时止住呼吸,微垂双睫,昏暗中似无数双眼眸紧紧盯着自己,他们笑她,冷冷的笑,她看见李银娣坐在镜前绾起满头长发,她看见拓跋余走至她身后,葱白长指穿过她的乌黑,他说那极美,然后她看见镜中他们二人吻做一团,她看见他们在罗纱帐中翻来覆去鱼水欢好。她看到了太多她不愿看见的画面,那么逼真,那么痛心。最后她还看见那一面白蓝玄纹镜,那是自己的,她亲手送给拓跋余的信物,青如天,面如玉,那是她心中的拓跋余,那信物便就此由他随手转送了他人。她想把它捏砸碎,碎渣却滑裂了心底。
我觉得你可悲。
我觉得你可悲。
我觉得你可悲。
一声又一声,尽是李银娣的诡秘的笑声,听得她胸口发胀。
不,可悲的不是我。
冯善伊猛然张开眼,凌乱的画面碎裂,她盯着模糊不清的上殿,视线一丝一丝回复真实。她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涩:“那个女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