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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六年八月九日(MDay+130)上午东三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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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的东三区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孤零零的马蹄声。
耐门·索莱顿恍惚想起,昨天这个时间,他好像也走在这条道路上,街道似乎也是同样寂静的。但一夜过去,战况已经完全不同。
散布四处的尸体和武器证明了昨夜战火的惨烈。平民、自由军人、伦尼民兵和帝国入侵军的尸体散落在街道的各处,几乎每条街巷都有激烈枪战和肉搏战留下的痕迹。两军都有些尸体已经被裹尸布裹了起来,但最终还是没能运走。几乎所有的路障和防御工事都被夷平,道路上到处都是爆炸和破坏魔法留下的废墟,那些用硬石板铺成的主干道现在也是处处坑洼。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代表着火场的烟柱。两军的战斗点燃了许多房屋,帝国军更是焚毁了能找到的每一处仓库,以防自由军再次利用这些资材。这些烟柱烧了整夜,沿着街道一直延伸到远处城市的尽头。在剩下区域中面积最大、囤积物资最多的两个区域,东三区和北三区是这些烟柱最集中的地方——这也反衬了东三区如今的寂静。
他知道这里为何如此寂静。两军已经几乎拼光了有组织的部队,最后珍贵的部队都用来确保退路了。一开始,帝国军前后夹击了在东三区布防的自由军主力,将这里数以万计的自由军人和民兵打到全线溃散。自由军分散成各种规模的散兵队,掩护着这个防区内的民众且战且退,但仍然承受了极重的损失。接下来,帝国军重演了这个过程,他们的主力部队同样被击溃,分散,并受到自由军残余部队的追击,现在两军的主战场已经转移到了城北和城南各区。自由军要确保向南城港区的退路,而帝国军则想要保护北城各区的后勤仓库,谁也没有余力在东三区继续缠斗。
靠在他胸前的金发美少女低声抱怨着:“老是碰不上人,我们的战绩汇报该怎么办啊。好不容易构思好的,要是传不到福克斯元帅那里,就亏大了。”
“汇报应该不用担心吧。我们取得了那么一场大胜,还有这两件战利品在,谁能篡改我们的功劳?又有谁敢抢夺?”
耐门笑了起来,指着挂在马鞍旁的两柄魔法武器说道。光是那把美德七剑之一的“仁慈”就已经很惊人了,但另外一把更加惊人:那是帝国皇帝的“强权”。
这还是历史上第一次有自由军人碰到这柄武器——不,这甚至是历史上第一次有帝国的敌人拿到这柄武器。
“可这不够。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一份战报,我们需要一个传奇。情色,暴力,爽快,构成传奇故事的不外乎这些东西。”
听到安妮的回答,耐门发自内心地说道:“我觉得照实说你就已经非常传奇了,安妮。自由时报会发疯一样追着你要给你做专访的。”
她那艺术品般美丽的身材已经只剩下一只右手是完好无损的,剩下的左臂和两腿都已经被利刃斩断,然后用深黑色的水晶扣在肢体的断口上,水晶的侧面用浸透了血的绷带密封着。这种伤势就算是男人,也称得上是骇人听闻的重伤了——更不要说是这么一个魅力十足的金发美人。
“照实说?休想。”安妮哼了一声,用仅剩的右手掐了他一下,“每个人肯定都会问那个问题,‘你是怎么受这么重的伤的’?难道要我告诉他们是被临死的军务大臣咬了一口?这么耻辱的事情我可不想传出去。”
“耻……耻辱?”耐门结结巴巴的重复了一遍,“就算不是高阶法师,对方也有‘强权’啊!高级法师的战斗本来就是胜负难料的,一点点变化都会改变作战的结果……”
“当然算。我可不想让帝国军的士气因为这一战重新恢复起来。”安妮打断了他,“幸好,那一战几乎没人看到,只要再改动一些细节就好了……比如,敌人不只是军务大臣。从皇帝、首相、军务大臣、安全大臣、外交大臣、宫廷法师等等一干人等全在军队之中,而且卑鄙无耻地设下陷阱围攻我。”
“而皇帝逃走了。”耐门也逐渐掌握了安妮的思路,“换句话说,他不可能自己否认这个谣传,否则他逃走这一更为耻辱的秘密就会暴露。打赢这几个人的过程肯定也更为精彩……”
安妮的额头在他胸口轻轻一撞:“谁说要打赢了?要输。帝国最强的力量都集结起来了,我肯定要战败被俘才行。抬高敌人的能力和野心就是抬高我们自己,要不怎么史书记载的魔王和暴君都妄图要征服世界呢。不这么编怎么能显示我们的艰难和辛劳呢?”
“可是……你要是输了,再往下怎么编啊?”
安妮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腿说:“接下来自然要显示敌人的残暴和卑鄙,顺便加一点传奇故事必须的情色要素。为了了解我魔法的秘密,皇帝和他荒淫的贵族们只能选择拷问来降低我的意志力,从而保证他们的精神魔法能起到效果。反正帝国高级魔法师很多,关于他们的黄色禁书应该也很多,从那些最耸人听闻的故事里摘就是了——你应该看过不少吧?”
耐门的脸色变得通红:“我真没看过。荒、荒淫的贵族什么的,我肯定编不好的!”
“那就在谈到这个部分的时候扭开头去,眼眶含泪就好,男人们丰富的想象力自然会起到效果。两条腿、一条手臂,能玩的花样多着呢,只是有些花样现在可能还没人想到过。”安妮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凑近耐门的耳边,“当然,你也得记住几个基本花样,以防万一有人突然问起穿帮。先从左脚开始吧……”
安妮压低了声音,但能听出她兴致很高。她使劲编着她自己被帝国贵族用各种手法拷问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她的每条腿都起码被“使用”了三次。那几种处理她的手脚的[哔—]方法听得耐门毛骨悚然,酸水一阵阵地从他的胃里翻起来。
“……就这些吧,把死掉的军务大臣塑造成良知尚存的帮凶,活着的家伙们则一个比一个邪恶暴虐。皇帝一定要邪邪一笑,一边把玩血淋琳的关节骨,一边听着我的惨叫取乐。应该不用再讲一遍了吧?这种故事一遍就能记住的。要是卖给‘那些’书商,能卖不少钱吧?”
“我倒是真有点想忘掉了……这确实都是只能地下流传的故事啊,我打赌南北双方都会禁掉这本小册子的。”耐门叹了口气,“我都快开始真的恨这些荒淫的贵族了。”
他的目光止不住地向着安妮的断肢望去,从手臂挪到腿,又挪回来。安妮刚编出的拷问故事就像病毒一样在脑海中逡巡不去,让他觉得这一幕仿佛真的发生过似的。她怎能如此轻松地编造以自己作为女主角的“那种”故事呢?
在他走神的时候,马蹄突然踏到一块断砖,马身一斜,向着一旁的石壁撞去。
耐门大惊失色,赶紧一勒马缰,硬生生把马重新拉回到正路上。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让勉强坐在马鞍上的安妮尖叫了一声,她缺少腿来平衡的身体几乎要滑下马去。安妮仅剩的右手死死搂住耐门,左臂剩下的一点点勉强卡住他的右腰,整个人都几乎缠在耐门身上,才避免了那倒霉事件的发生。
金发少女满脸通红地低声骂了一句:“可恶!这不就变成我让他占便宜了吗!”
耐门听到了这句话,咬了咬嘴唇,装出没听到的样子来。
可是,相比于身前的柔软触感,腰部那冰冷的水晶触感更令他难受。不管故事多么天马行空,她只剩下一只右手始终是个事实。
安妮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忙又解释道:“我的手脚反正已经断了,自然要让它们断的有意义。让它们变成被拷问和酷刑故事的养分,不是比在战场中意外被割断来得有趣的多吗?多有说服力的证据啊。”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耐门总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能这么说吧。我们牺牲了这么多人,难道也要因为他们牺牲的不够有趣,而要编造一些可歌可泣的故事?”
“如果战略上有必要的话,当然。一般人的死亡只是统计数字,而有些人的死亡却能变成悲剧。”安妮的回答斩钉截铁,“如果让我来选择自己流传后世的死法,肯定要选择里面最罕见、最惨烈的一种,务必要让所有人提起我的名字的时候都感到恐惧、感动或者热血沸腾——这取决于我要达到的最终效果。你肯定也能算清这种战略价值的,耐门。”
这个不吉利的话题让耐门无言以对。他已经见过太多作为统计数字而死的同僚了——他确实不想如他们一样默默死去。
他用力摇了摇头,把话题拉了回来:“只说价值的话,这故事的效果确实非常‘吸引人’。如果算上隐藏的‘里版’,一个月之内大陆上就没人不知道这个故事了。后面还有什么要改的吗?”
安妮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不必了。最后一部分,从你发现了传奇魔法的秘密直到最终冲锋击退所有敌军和皇帝的部分,就照真的讲。编的太多了反而会引人怀疑。”
“那改动倒是也不大……”
耐门闭上眼睛,把修改后的整场战斗过程在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突然醒悟过来,明白了安妮的真实用意。
“等一下,安妮。不知情的人听了这个故事,会以为打退皇帝,杀死军务大臣的是我。”
“当然了。”安妮抬起头来,横了他一眼,“通俗故事里的女主角不该靠自己的力量取得胜利的,无论自己怎样强大,也该等着英雄来战斗并搭救她才对。打打杀杀的多不可爱啊!之前第一战是为了衬托胜利也就算了,第二战我可坚决不要这份帮倒忙的功劳。”
“但是……”
安妮斩钉截铁地又一次打断了他:“哪来的那么多但是啊!你是我在西方总军的上级吧?这是一份大得惊人的功劳吧?你要是拿不到这份功劳,还怎么继续做我的上级啊,耐门·索莱顿上尉阁下?”
这几个连珠炮似的问题让耐门一时无言以对。他放慢了马速,结结巴巴的辩解道:“就、就算我不冒领你的功劳,也应该有其他办法可以让我们继续一起并肩作战吧?”
“比如呢?”
安妮抓住他的衣服,用力向前蹭了蹭身体,抬起头来,让她的目光可以直视他的眼睛。
“比如……比如……比如……”
如果我们不做上司和部下的话,还可以做什么呢?
她暴露了自己的力量,会成为大英雄,自由军的中流砥柱。而他还是那个小小的作战参谋,或许会被提拔个一两级。要保持过去的那种关系,就只能沿着她的剧本展开,除非……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得匪夷所思的想法,但又立刻被他自己否决。
那是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那是个他或许永远也没有资格提出的想法。
“比如……比如……比如……抱歉。我想不出来。就照这个剧本来吧。”
安妮满意地笑了:“我就说么。我们有两份功劳,本来就该仔细想想这两份功劳的用法……接下来只要找个传递命令的人就好了。”
她说着,扭开了头,去找可能在某个角落里存在的自由军先遣部队。隐形的魔法之眼从她的肩头飞了起来,沿着大街小巷飞驰。
或许是错觉,但耐门觉得在那一瞬间他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抹落寞。
但他无法再继续观察她的眼神了,因为她已经欢呼了起来:“我找到了!前面左转,稍微绕点路的话,有个我们的骑兵小队!还带着两个俘虏呢!”
耐门一勒马缰,转了过去。那里果然有一队二十多人的自由军骑兵,他们正在从西往东警戒推进。一见到耐门和安妮的马,那一整队人几乎是同时勒住了马缰。
有几个人把手放到了自己的手枪上,但随即被身边的同伴怒斥:“是自己人!你不认识西方总军的这两位阁下吗?”
“阁……阁下?”
听到这个通常只用于将军阶级的指挥官身上的尊称,耐门全身都感到一阵不适,就像穿着一套完全不合身的军服一样。
这队骑兵的指挥官见他反问,以为是自己这几个新手下的错,恼怒地哼了一声,再次大声下达了命令:“你们这几个兔崽子,这两位是昨晚拯救了整个伦尼军的英雄!西方总军的特命全权援军!被誉为‘自由圣女’的自由军第一法师塞菲尔女士和组织了东三区阻击战的英雄耐门·索莱顿阁下!赶紧敬礼!连个礼都敬不好,怪不得你们连滚带爬地败退了呢,要是留在前线怎么会认不出两位阁下!”
“那个,我不是……”
那个略有些胖,还有些话痨的指挥官又敬了一个军礼:“啊,其实我参加了昨晚的东三区阻击战,深深为您的勇气和指挥才能所折服!当然像我这种小人物您可能未必记得住,让我先再次自我介绍一遍,我是第十‘伦尼’自由师的鲁热中尉,现在指挥东三区独立游骑兵队侦察帝国军动向……啊,抱歉,我又说了这么多废话。两位阁下回来了,肯定是前头凯旋了吧!”
耐门点了点头:“算是吧……”
后面的另外一名骑兵突然惊呼出声:“您的马鞍前挂的那金色权杖,是‘强权’吗?!”
耐门又点了点头:“是的,只是皇帝……”
还没等他解释完,鲁热中尉已经激动地浑身发抖。他从马上跳了下来,径直跪在耐门的马前,热泪盈眶,大喊道:“万恶的皇帝终于死了!诸神保佑!自由万岁!两位阁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似乎是受到了长官的感染,那整队的自由骑兵齐刷刷地也跳下马来,个个眼含热泪,在耐门的马前跪了一地。
耐门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还好,在他的马上还坐着另外一位非常聪明而强大的乘客。安妮刻意地“嘤咛”了一声,闭上眼睛重重地靠在了耐门的肩膀上,装作昏倒,为他解了围。
鲁热抬起头来,立刻就注意到了那位“身材娇小”的女士的惨状。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眼珠随时都能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圣女阁下这……这……这是怎样的重伤啊!帝国那帮畜生对她做了什么!长官,还有漏网之鱼吗!如果还有的话,请务必交给我们,我们就算拼上性命,不,就算拼上整个伦尼军,也会为塞菲尔阁下报仇的!”
耐门终于逮到了说完一整句话的机会。
“鲁热中尉,请安静一下,塞菲尔中尉已经昏过去了,先听我讲完前线的战况吧。首先呢,皇帝并没有死,我们是在东四区追上敌军大队的,敌军的指挥官是……”
说到这里,耐门突然顿了顿,他在犹豫着到底是不是要照着安妮的剧本演出。
安妮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在他耳边又“嘤咛”了一声,右手重重地掐了他一下,还拧了拧。耐门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重新回到剧本上来——
当然,略过了那几段“秘密故事”。
“……那么,就拜托各位把这份战报汇报给福克斯元帅了。请原谅我不能赶过去,塞菲尔中尉的伤势已经快不能等了。”
鲁热中尉用袖口用力擦着自己的眼泪和鼻涕,他已经被这跌宕起伏险象环生的故事彻底折服了:“谨遵阁下军令。如果不是您的命令,我一定会带着弟兄们再去冲杀一阵!只要没能把帝国皇帝古斯塔夫那个混球的脑袋提回来,我们就绝不生返伦尼!请您放心,在我们向福克斯阁下和全军通报战况之后,整个伦尼军,不,整个自由军都会为了圣女阁下而任您驱策!”
他翻身上马,吹了声口哨,调转马头,命令着自己的手下:“快上马!这份战报一秒钟也不能等,快出发!”
他旁边的少尉副官没有这么着急,而是向耐门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请问……您是要带着塞菲尔阁下去求医吗?确实,我们自由军所有的高级牧师都已经殉职了,就算没殉职这种程度的重伤他们也治不好。这附近有能治愈这种伤势的人吗?”
耐门想了想,谨慎地回答道:“你们不必担心,到了圣格蕾丝福利院就有办法。”
“福利院……我好像见到过。”那少尉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我的部队昨晚在那附近有一场激烈的战斗。呃,抱歉多事了……祝阁下一切顺利。”
少尉扭过头去,往福利院的方向看了看。随着他的视线,耐门发现在那个方向上确实有两三道淡淡的烟柱。
一股不祥的预感立刻揪住了他的心。他顾不上和那队游击骑兵告别,就转身出发了。
所有不祥的预感和开玩笑似的话语连接了起来,构成了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上面树满了代表死亡的旗帜。
应该不会有事的吧。顶级法师的秘密基地不会那么容易被破坏的,对吧——耐门本想这样故作轻松地问。但不知为什么,这些问题怎么也问不出口。
倒是安妮主动地试图安慰他:“没事的。福利院里也没什么重要目标,不会被破坏的。他们总不能把整个福利院都烧了吧?”
但耐门能感觉到她一直在担心着什么。只剩下一只手臂维持平衡的少女已经没有能力掩盖自己的身体语言了,她必须紧紧抓住耐门的衣服才能停在马背上,耐门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每一次颤抖。
“命运女神啊,您就不要再在最后来开这种恶意玩笑了吧。”
耐门在心中反复祈祷着,一次又一次加快了自己的马速。每冲过一条街道,那烟柱就更近了一些,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位置几乎完全吻合。
但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直到这希望在现实面前撞得粉碎。
福利院的大门敞开着,门口堆满了残破的瓦砾和垃圾。
两扇镶铁木坂的大门是当初克拉德·洛佩斯捐的,现在有一扇不知下落,另外一扇上带着个巨大的窟窿,掉在门外的街道上。
这些都不是烟柱的来源,福利院的主礼拜堂才是。耐门放开缰绳,让马从那些瓦砾上一跃而过,停在福利院礼拜堂前——那座烧得只剩黑色木梁的建筑物前。
“……这是做梦吧?一定是的。”
耐门本能地环顾四周,寻找着能在梦境分析中使用的线索。这件事情他前天晚上做梦的时候还做过,做得很熟练。
“关键点在哪里?如果关键点是‘家园被烧毁’的话,大概象征着对过去记忆的抛弃……”
不对。他知道这不是梦境。他需要有人来掐他一下,用说笑的口气嘲笑他的软弱和逃避现实,然后拍着他的肩说“不要紧的,没有问题”之类的话。
快点啊,安妮。为什么你还不掐呢?我都说到这地步了,你为什么还不接话呢?
少年低下头,没有看到预想中那特别熟悉的、还带着些天然呆的快乐微笑。安妮·塞菲尔正呆呆地望着那座废墟,面无表情,口中似乎在碎碎念着些什么。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耐门只能勉强听到几个词汇。
“这就是历史的力量吗。当所有的命运都成了敌人的时候,弹簧的反冲力还真是强大啊……”
耐门伸出手来,笨拙地在安妮的眼前晃动着。他不是很擅长这些活跃气氛的事情,往常无论是在伦尼,在参谋部,还是在战场上,都是安妮在做这些事情。
“那个,我想这里并没死人,安妮。你看,没有尸体吧?我给老师带过话的,他和修女现在应该已经渡过麦特比西河了吧,孩子们更早就疏散一空了。再说,也没有都烧掉么,你看我以前住的那些偏院就没事……”
这些挤出来的安慰之词都是事实,但全都干巴巴地绕开了最核心的问题。耐门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活跃气氛的天赋,和某个从自己断手断脚这件事情上都能找到笑点的少女根本无法相比。
“啊,那就太好了。”安妮终于回过神来,又挂上了她那有点呆的招牌笑容,“这样我的剧本也就不用改太多了。只是少个女主角的话,倒也还能继续演下去……”
毫无预兆地,她昏倒在了耐门的肩上。
“少个女主角?喂,喂,怎么回事啊!”
耐门紧紧地抱住她,摇晃着,但暂时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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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六年八月九日(MDay+130)上午圣格蕾丝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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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院每个房间的门上都扣着一枚生锈的大锁和铁链,看起来就像很久没人打开过一样。耐门不知道修女从哪里找出了这么陈旧的锁,但看起来还挺有效的,房间似乎没被路过的溃兵洗劫一空。
耐门跳下马来,一脚踢开自己房间的门,冲了进去,把昏倒的安妮放在了自己床上。失去了双腿的少女,只能占到半个床的长度;没有了复杂的眼神和多变的表情,昏迷中的她看起来就像洋娃娃一般无助。
他以前从没意识到,一个女人的性格和信念会对她的相貌有如此强烈的影响。在安妮是当世最强魔法师的时候,断臂的她是美神的选民;当她昏迷的时候,看起来只是一个无助的残疾少女,气质、魅力等等一切诱人的特质都随着她的神志离开了这小小的躯干。
“嗅盐……可恶,当初全带走了。烈酒……我这里本来就没有。军用薄荷膏……”
耐门摸了摸自己的军服内袋,是空的。他又瞟了一眼安妮那身沾满了血污和泥点的脏军服,摇了摇头,她身上就算有也早就失效了。
“还有哪里能找到?我的备用装备袋和军服也不在这里……”
耐门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另外一套红色女军官制服上。这房间的一切都和他昨天离开时一样,黛妮卡留下的这身军服看起来也颇为完整。他一把抓起衣服,带落了桌上很多东西,扯开前襟,从内袋里翻出了用小金属盒装着的薄荷膏,把它抹在了安妮的鼻孔前面。
强效薄荷膏十分灵验,安妮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好、好凉……”她有气无力地说着,睁开了眼睛,往旁边瞥了一眼,“这里是……耐门你的房间?”
她这辨识速度快得让耐门有点讶异:“安妮你来过我房间吗?什么时候?”
“呃,不,我没来过。”安妮在床上不停扭动着,似乎是想要坐起来,却又使不上力,“我只是觉得你是那种会把晕倒的姑娘带回自己房间的男人,是吧,长官?”
安妮还是在努力说笑着,但耐门已经笑不出来了。他只是“嗯”了一声,蹲下身将刚才扫到地上的杂物一一捡起,不想让安妮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说起来,这可还是我的第一次哦?”
听到这句话,耐门险些滑倒在地。安妮轻笑了一声,又补充道:“别会错意,我是说我这是第一次到男人的房间来。你以为是什么的第一次,耐门?”
“没……没什么。”
话题迟迟回不到正轨上——或者说,谁也没想让话题回到那沉重的正轨上。耐门留意到了那个红色的胸针盒子,从地上捡了起来。
“从我中学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想象第一个邀请我去他自己房间的男人会是什么样的男人,那会是一次怎样的邀请,那会是个怎样的房间。可惜,我一直没什么男人缘,这个幻想一直没有实现。喜欢我的男人,我大多不喜欢,我喜欢的男人呢,又偏偏没有房间。”
安妮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着坐起身的努力。她用唯一的手肘撑住床板,滑倒,又撑住床板,又滑倒,直到第三次尝试才勉强让身体抬高了一点。
“那时候我以为邀请者会是一位陌生的英俊青年,外表的年纪比我略大一些,有着迷人的神秘魅力。他不一定很有钱或者很有权势,但是能让人感到他强大的自信和过人的能力,应该还是一名强有力的魔法师。我们的相识也许是出自一次意外,命运的羁绊把我们连在一起。那应该是一次久经考虑、精心策划的邀请,是在一次成功的约会结束后,悄悄留在桌子上的一把房间钥匙,通往一个虽然有些脏乱,但充满着它主人兴趣、野心和爱好痕迹的房间。那房间应该有几套完整的研究器材,密密麻麻的书架,随处可见的便签纸和能抵御任何攻击的安全装置。”
耐门一边听着安妮的话,一边打开那个胸针盒。它本是修女要送给安妮·塞菲尔的,却送到了冒名前来的黛妮卡手上。正是这个胸针扰乱了黛妮卡的心情,让她换回了本来的身份,冒险从地道引来了皇帝,开启了这波澜壮阔的一天。不知为什么,他微微侧过身,没有让安妮注意到这个小盒子。
“那时候的我肯定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目标的最终实现方式吧?我会失去两条腿和一只手臂,然后处在彻底的深度昏迷中,被年轻的异性上司当作肉块扛进自己的房间丢在床上啊。这该算是什么展开呢?猎奇系?暴虐系?[哔]便器系?[哔]玩具系?[哔]奴隶系?”
耐门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喷了出来,咳嗽个不停。安妮话里的很多专有名词他还是刚刚听安妮编故事的时候才第一次听说的。
“安妮,你、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安妮终于放弃了坐起身来的努力,靠在枕头上微笑着说:“听不懂?后面那几个也就罢了,前边总该能听懂的吧?近代印刷术发明已经有四……两百多年了吧,你没买过黄书?谁信啊?要是我活动方便,肯定能在这房间里翻出黄书来吧——没准多得都能编个黄书目录了?”
“真、真的没有啊!有那闲钱的话,我宁可多买几本期刊或者材料了!魔法师的学习要花很多钱啊……”
不知为什么,耐门的声音越来越小。安妮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真的一本也没有?从来没看过?”
“如果是租书的话……”
“只有租吗?”
“买来看过又二手卖掉的,大概也……呃,安妮啊,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
金发少女有气无力地“呵呵”笑了两声后,表示同意:“好吧。那我们来谈谈地上那套女军官制服,怎么样?我要说,那套衣服看起来稍微有些眼熟呢——我的尺寸,没错吧?”
耐门目光飞快地往地下一瞟,又立刻收了回来:“这、这套军服是、是……”
“嗯,嗯,继续编啊,索·莱·顿长官?”安妮略那有点呆的微笑看起来逐渐狰狞了,“这明明是我第一次到男人房间来,开头也就罢了,怎么后续发展也是超展开系的故事啊?第一次进男人房间就有了捉奸的后续,我也真是个不得了的女人啊……好像已经能在空中看到飞舞的选择项了。”
“……这、这军服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军服是黛妮卡留下来的,但这个要说起来就太复杂了吧。耐门实在没有自信也没有心情把这个事情解释清楚……但安妮已经开始开炮了。
“第一种可能。这套军服是从我的行李里拿出来的,你不远万里专程把这套衣服带到伦尼来,哪怕是历经苦战也片刻不曾离身。从这点上来说,你倒是很有真正魔法师们的专注精神呢,内衣窃贼长官阁下?”
虽然满脑子都是对“真正话题”的担忧,听到这种无中生有的污蔑,耐门还是觉得自己不能保持沉默下去:“我们并肩作战了也有一整夜了,你看我身上哪里能藏一整套制服啊!”
安妮右手一摆,竖起了第二根手指:“那么可能性二。制服是伦尼本地的。你一到轮尼就成了自由军英雄,立刻四处去找美艳的女军官勾搭。我可以证明你在斯蒂尔堡甚至耶拿的几个月都从没碰过女人,这么说来一回到伦尼就想发泄一下兽欲也有情可原。作为新鲜热辣的史上最年轻‘卓越章’获得者,满嘴花言巧语的泡妞色狼长官阁下勾搭个美女军官,当然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作战预案也要讲究基本的合理性啊,塞菲尔参谋,难道那个美女军官是光着身子离开我的房间的吗?”
耐门强大的分析能力和随机应变能力再次发挥了作用。
“好吧。还真顽强……”安妮皱了皱眉头,笑容更生硬了,“可能性三!你早在半年前,甚至更早,就照着我的尺寸定做了这套军服!不,也许不止是军服,可能还有女仆装、护士装、魔女装、东仪装甚至内衣等等各种服装,只等着战争一结束就带着退伍津贴回伦尼一心退休来当这个制服变态长官阁下!昨天一早回到伦尼,只觉欲火难耐,就从街上拐回了一名无辜的流莺,供你这个新任卓越章伦尼的召妓英雄大人换装凌虐!你手里抓着的那个盒子想必就是证据了……哈,哈,肯定是!”
说出这么一大串连珠炮似的话,安妮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
“那个……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说来话长,这个胸针本来就应该是属于你的。”
耐门无奈地笑了笑,把那个盒子递了过去。金发少女半信半疑地接过去,右手食指一弹,打开了盒盖。她愣住了。
“送给安妮·塞菲尔”,那纸条上这么写着。是修女的笔迹,但安妮并不认识。她脸一红,身体瑟缩着滑回床上。
“该不会说……难道那身军服也是……本来就要送给我的礼物?”
误会,误会。
——当然,这个真相就算撕烂了嘴耐门也不会说的。他只是从地上捡起那身红色军官制服,拍掉了上面的土,慢慢放在床上。
“这个胸针本来是修女的。”
安妮把胸针从盒子里拿了出来。不是什么太好的材质,但是她还是往衣服上别了上去。只有一只手的她完成这工作似乎很困难,反复插了几次,都没能插进军服厚实的布里,倒是那根针刺在右手大拇指上,刺出了血滴。
耐门走近床边,问道:“要帮忙吗?”
安妮点了点头。“当然。不过,你这个问题问得很笨。”
耐门接过了胸针,低下头开始寻找最合适别上的位置。安妮挺拔丰满的胸部在她的军服胸前拉出了漂亮的斜面,他小心翼翼地在空处落手,回避着那对诱人的双峰。
“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吗?”
他把胸针插进血色的军服上,银色的表面也沾上了那血腥的清香。
“大概是了。”安妮低声回答,“剧本的女主角……我只能辞演了。还好,我已经演完了第一幕,那第二幕只要改动一点剧情就能继续下去。活在传说里也是不错的啊。”
“可那毕竟是你的功劳……”
安妮重新微笑起来。她这次的微笑里,连一点呆气也感觉不到。
“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别说功劳了,就连身体,也是身外之物啊。这个身体都已经最后了,就别在乎什么了。你要真想摸,就摸吧?”
耐门手一抖,胸针险些戳在自己的手指上。
他慌慌慌张地摆正了胸针,手从安妮的胸前弹开,收回到背后。
“我是认真的啊。别说摸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哦?这里是你的房间,我是你的[哔—]或者[哔—]或者[哔—]……叫法不重要啦。”
安妮用淡定地语气说着一些在未来的出版物上会被屏蔽的词汇,“反正也是最后了,真的什么要求都可以。”
耐门呆住了,使劲摇了摇头:“你确定?”
安妮侧过头去,用力点了点头。
耐门还是不敢相信。他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低下头,几乎是在零距离上望着安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第三次确认道:“真的做什么都可以吗?任何要求?”
“嗯。”
安妮把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慢慢闭上了眼睛,呼吸急促起来。她的脸庞终于被潮红色全部占领,手指也一直在无意识地拨弄着自己的发丝。
这种美丽的姿态真是太诱人了。耐门感到自己心底深处有一个由恶意组成的恶魔正在发芽,成长,壮大,速度快得无与伦比。
那恶魔正在他耳畔低语着:快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对于一个已经再也没有明天,也失去了最后反抗能力的美丽少女,你还在等什么呢?不管是怎样难以被容忍的行为,不管是怎样难以启齿的请求,你都可以做,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而这个声音正在取得胜利。他必须提出那个请求,那个已经在他心底深处萦绕了好些时候的请求。
那会是个她完全想象不到,令她大惊失色而且残酷无比的请求。
耐门深吸了一口气:“那么,我有一个请求,请一定要给我一个诚实的答案。”
他俯下身。
他凑近她的脸庞。
近到她和他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用只有安妮才能听到的耳语问道——
“我想知道,穿越时间的魔法,到底是多少年后完成的?”
安妮的呼吸顿了一下,脸上的微笑和手指也同时僵住了。
“你到底来自多久以后,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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