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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启和云谙音躲在粮仓里,搬了一袋子稻谷坐着,把窗户弄条缝隙往外开。祠堂内院乌泱泱挤满了人,大部分都是男人。
廊檐下正中间放了一溜的椅子,此时已经坐满了人,老族长被请来坐在中间,代理族长永成站在父亲身后,两边分别坐了四位,这是应家湾九房人,每一房都有一位最德高望重的坐在上面,推为代表。
院子里站着的便是这九房的各个分支,一百多户人家各家的当家人,有那些孤寡户或绝丁户的,也有女人来的。大场南口的老三房永兴家便是赵二婶来的,老八房的永光忍不住道:“你们家老爷们呢?你一个人女人家凑什么热闹!”
赵二婶把硕大的一对胸脯一挺,大着嗓门道:“我是应家明媒正娶的媳妇,给应家生过五个带把儿的小子,怎么就不能进祠堂?我们家男人在家里躺尸,我家里的事我做主,不行吗?我们老三房大哥家都没说什么,关你老八房什么事!”
这话引来一片哄笑,永成皱眉呵斥,“别吵了,都成什么样子!”
永光指着赵二道:“族长,这可是有当家的,却叫了女人来,今天这事还这么议啊!”
“行了,永光,谁都知道永兴哥家是二嫂当家,你叫永兴哥来了,也说不出个什么话,还不是为难他们家?”
赵二嫂洋洋得意,永光碰一鼻子灰,冷哼道:“得意个什么呀,一个丫头片子都养不住,还叫人送来又要回去,把脸打得咣当咣当得,这会儿还凑人家的热闹,不知道这热脸能不能贴住冷屁股!”
赵二的笑容凝固,指着永光的鼻子尖叫骂道:“应永光,你放的什么屁?老娘砸烂你这烂鸡、巴嘴!”
永光个子瘦小,赵二魁梧威猛,真打起来,永光绝对不是对手,他见赵二发飙,也怂了,赶紧躲到老三房长房永星身后,“永兴家的,你别乱来啊!我就是实话实说,你是老湾老七房家的干亲,我哪里说错了?”赵二疯了般要去撕她,被人拦住,一时间吵得热火朝天。
“够了。”应传明站起来,冷冷喝了一声,“今天大家来是处理我们湾里一件大事,也是我老七房的一件旧事,正事要紧,那些不要紧的话以后再说吧!”
众人这才渐渐安静,应永成待人都安静了,这才开口,先是把四十年前的旧事说了一遍,当然是避重就轻,那十几位老壮力送到土匪窝,从主动送变成了被土匪掳走,再到今年应沐瑞认亲一节。
话才说完,赵二嫂便拍着大腿道:“既然是丢失了几十年的骨肉亲戚,当然要认回来,这还有什么可商议的?我们老三房投支持票,同意认回来。”
应永光道:“二嫂,什么时候你可以代表你大哥替老三房说话了?”
老三房的长房老大永星道:“我兄弟媳妇说的是,我同意她说的。”
应永光:“老三房真是颠倒了,这儿子生多了,连长房都能压下去,了不得。”
赵二嫂:“你把你家那三个小崽子都割了蛋,看看你这长房会不会被老八房其他有儿子家的压下去。”
永星赶紧将赵二和应永光隔开,“别吵了,听听其他人家意见。”
应家湾直系九房人家,分支几十个,长房是族长一家,老二房永胜是老七房传明继子,老三房第一个表明态度,老四房传根一家与老七房关系一般,老五房传有家的下二房与老七房有过田产纠葛,老六房与老七房关系密切,老七房是本家各分支都是通过气了的,老八房永光与老七房是死对头,老九房传枝对宗族事宜一家向来置身事外。
每一房都代表着背后几十家分支的利益,其中与传明家的关系都是有好有坏,总体上来看,应传明在族里算是德高望重,威望除了族长没人能比。这应沐瑞认亲,这是他的家事,也是族里的大事,听说那传亮可是做过官的人,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官职,但人家可住在京城,认了这门亲事,族里或许能得到不少好处。就连跟传明家关系不好的四房都动了支持的心思,这会儿除了老八房的永光还在叽叽歪歪,其他人都是打定主意认亲了的。
永光见大家都这么个意思,倒是急了,他老八房现在是他当家,那也是今年的事,老爷子传黄还在世,只是去年正式将家事交给他管,自己做了甩手老爷子,安心养老了。老八房这位传字辈的老人,对于四十年前那段往事自然是清楚不过的,就连老八房也送过一个跛脚的分支去了山上。传黄说得清楚,如果大家都应了认亲的事,以传明的性格,定然要论个是非,那是要将四十年前的旧账一并算清,把这件事的对错说清,搞不好要请祖宗加法,要各房长房跪祠堂认错的。应传明兄弟当年便一力反对送人入山求和,是其他老八房请了祖宗家法,起了祠堂议事的规章,才迫使他们兄弟同意,最终他们也不肯在老七房其他人家挑人,咬牙将自己年仅十三岁的弟弟送了出去。这件事是老七房长房兄弟心中的一个疤,这个疤若没有其他变故,也就被应传明带进棺材里了,如今有人要将这个疤揭开,那股疼,以应传明的性格是不会独自忍的。
族里的老人都明白应传明开祠堂议事的意义,但奈何小一辈的人心浅薄,架不住京城官老爷的名号太晃眼,即使懂得认了亲就是认了错,但也架不住这利之所趋,几番议论下,基本上都是同意了认亲。
椅子上的几位族老交换眼神,老族长已经睡着了,留下了哈喇子,永成替父亲擦干净了嘴,招手叫儿子过来伺候,他与几位族老商议,又叫来各房长房长子,进了厅堂议论。
赵元启不解地问云谙音:“认祖归宗而已,忒地当作多大的事对待,怎么感觉比朝堂论证还麻烦?”
云谙音冷笑,“你不懂,这帮老家伙都是这样,死不认账。你且等着,木头这个二爷爷可不简单啊!”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啊?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原来说是应国公爷不肯认祖归宗,现在好容易回来了,倒成了人家不肯认他,这中间有什么猫腻?你赶紧跟我好好说说。”
“二舅爷爷这是逼全族的人给舅爷爷道歉呢!”云谙音难得心情好,跟赵元启解释,“当年把舅爷爷送到匪窝送死,是应家湾的人不地道,舅爷爷不原谅他们是情有可原。如今舅爷爷活着回来了,要回到宗族,这帮老古董怕舅爷爷翻旧账,不敢轻易认亲,他们想与二舅爷爷谈判,想认亲便不准翻旧账。但是二舅爷爷不是这么想的,他要的是全族的人承认愧对舅爷爷,要给舅爷爷正名,要让全族的人在祖宗面前承认自己错了。”
“绕这么个圈子,我是听明白了,本来就是这帮人做错了,认个错有什么关系?”
“家族宗族,事情哪里这么容易?你是出身贵胄,见多的是礼义廉耻,没见过宗族处事蛮横无理胡搅蛮缠的。这帮讲情义还是好的,不讲道理的,处置家事就算是打死人命,官府都管不得。他们应家湾如果敢承认自己为了生存把无辜子弟送到匪窝求活路,这是什么样的好名声?只要认了错,那是要流传百代万代的,谁肯担负这个恶名?这件事应家九房人人有参与,故而谁肯担这份恶名?”
赵元启只是年纪小,可不糊涂,自小生在帝王家,他一个不受宠就连稍微有点底气的小官都可以欺负的落魄王爷,人情冷暖比谁都见识的多,这个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不肯多想罢了。
赵元启捂住脑袋,“太复杂,以我的性子,提把剑冲上去,逼他们道歉、认亲便罢了,哪里那么多的废话?”
“有这么简单就好了,那我们早就该带着卫队或者官差,把这湾子一围,万事大吉了。你道沐瑞为何隐瞒国公府的权势,就是不想以势压人,就想找回一个理字。”
赵元启长吁短叹,“难怪你也隐瞒了身世,又不叫沐瑞把你奶奶的事说出来,说出来就更乱了,多问一句,太夫人是应国公的亲妹子,那也就说也是老七房的了?”
云家太夫人与应道泽的身世在当朝是绝密,极少人知道,赵元启也是无意撞到应沐瑞和云谙音来临阳府,偷偷跟了来,这才得知一二。赵元启与应沐瑞和云谙音那是自小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故而见他跟来,才跟他说了一二。至于云太夫人的身世,涉及闺誉,云谙音作为子孙不好论长辈是非,也只是模糊说奶奶是应家湾出身,早年战乱离散,包括赵元启都以为云太夫人与应道泽是亲兄妹。这其中关节,云谙音不好再解释,便沉默不语。
赵元启也不再问,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
好像有拍桌子的声音,永成的嗓门提高,“二叔,认亲当然是要认,但是旧事就不要再提了吧?毕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过去了几十年,小辈们连匪盗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你突然提起什么马脑山的,没得吓到小一辈的人。我年纪比众兄弟都大些,幼时见过匪盗,见识过改朝换代的战乱,那个年代,流离失所,族里人饿死十之三四,不想办法大家都得死,应家湾的传承也得断掉。在那种环境下,我爷爷和各房长辈做了什么决定,都不算错,也算是挽救了我们整个宗族,这是大功劳。如今你一句话就要推翻,倒叫我们这些人去为几十年前那些后代都没留下一个的人跪祠堂,这事可真说不过去。”
“后代都没留一个,亏你说这话!正因为冤死太多,所以我们要摸着良心做事,前人犯了错误,为什么不能承认?如今也不算一个没剩下,我家里好好地坐着我三弟的孙子,我三弟人在京城,好端端地活着,眼睁睁看着你们,看着大家,等着大家,难道我们就不该说一句错了吗?跪祠堂算什么,只要是问心无愧!”应传明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几位族老都低下了头。
应永成咬牙,脸色涨成猪肝色,“我还是那句话,这事太大,我不能做主。我表明态度,认亲肯定是要认的,传亮三叔一家是我们应家湾的骨血,那一定要写进我们宗祠,加进我们族谱的。但是认亲就是认亲,前情旧事我不同意翻出来。”
老六房的传发磕着烟袋道:“我同意老二的话,人要讲良心,当年我们把不懂事的瓜娃子送去送死,本就是昧着良心的。没过多久,瓜娃子就都死了,各门各户也都立了衣冠冢,全村每户人家都给送灯烧纸,算做是全村晚辈的先人,但这只是做给我们后人看的,对他们自个儿呢?那可是命,几十条命的事!好好的少年郎们,就这样没了命,尸骨无存,说到底我们有愧他们呀!传亮算是幸运的,火海逃生,还能挣到今天这份家业,难道就因为他活了下来,有了滔天的荣华富贵,我们就不亏欠他了?”他站起来,“我们老六房昨晚已经商议好了,要跪祠堂还是留万世恶名,我们都认了。”
五房的传有冷冷道:“你们老六房自然说得轻松,若是你们家的传凤也还活着,你是不是也要认下,并跪着说一声你错了?”
传发黑膛的脸黑成墨汁,他捏着拳头,全身发抖,“我、我,不要提我那可怜的妹妹,应传有,你休要羞辱于我!我们家凤姐儿怎么了,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应家湾的事?她、她那可怜的女娃子,你们还羞于提她吗?”
应传明把烟袋使劲敲到桌面上,“传有,够了,好好的你提凤姐儿干什么?难不成想把那事也翻出来,好叫我们这些人都无颜面对祖宗,羞于面对后辈吗?你说,你继续说,你出去说,说说你们当年是怎么把凤姐儿推进火海的。”
永成发际出汗,站到传有面前,“传有叔,好好的你提凤姑姑干什么,还怕我们不够乱的?”
赵元启诧异地看着云谙音,只见他白皙的面庞如万丈玄冰般冰冷,浑身都散发一股煞气,那黑深的眸底似万丈深渊,稍不留意,让所有人都坠入黑暗,万劫不复。赵元启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已经不用再问,那位云太夫人的身世怕是比应国公还要悲惨吧?
应传有坐下呼呼喘气,应传发甩开永成的手,“无需再议,我们老六房主意已定,就算你们不同意,我们也会把事情真相告知后辈,该跪祠堂的我来跪,该向传亮请罪的我去请。”
“三叔,别走。”永成拉不住传发,回头对着传明,“传明叔,这事真没回旋余地吗?”
“不行。”应传明掷地有声,“要不你就不认我家老三,让他自立门户,一辈子不入我应家族谱,不进应家祠堂,不入应家祖坟,我也会把他的衣冠冢推掉,就当我们家没有过这个人。要不你就堂堂正正把这支传承迎进家,把当年我们怎么把他送走,又怎么把他迎进来的经过交代明白,我们做的事明明白白记进族谱,我们犯的错老老实实向祖宗、向族人、向传亮承认。”
金戈铁马过冰河,气势磅礴,那股气势,大有应道泽只身迎敌万千中的风姿,赵元启和云谙音都直起身子,诧异地看着窗户缝隙外的那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