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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热意从脸颊漫上耳朵, 好似酒意回潮,他大脑内炸开烟花。檐下的青铜铃叮啷响停。
鼻息间全是杏花、露珠、树叶的气息。
春风里,枝头新芽初发。
心间, 好像也有什么东西悄悄生芽。
万初发。
言卿是什么?登仙阁藏中,他翻遍古籍,旁敲侧击地问遍名师,最后都得到一答案:上没有孤魂野鬼可以与人共存,唯一能够存你身体里的邪,只有魇。
若言卿是魇, 么他就是魔种。魔种的身份一经发现他必死无疑。
其实从五岁开始, 他就想着一定要杀了言卿。
他讨厌失控、讨厌被强占身体、讨厌有人他耳边喋喋休、也讨厌自己的堪被人看到。
最要的,他讨厌跟魔种关的一切。
……杀了言卿,就像杀了初老头一样。
惊鸿三年,谢府后院,漫天飘零的大雪中,他被一老头所救。老头说他是他娘的故友。他娘香消玉殒, 现由他来照顾他。老头穿这一身黑袍,披头散发,脸颊瘦得凹陷进去, 眼珠子凸出来。瞳孔比常人小一点, 乍一看特别唬人,就跟志怪小说里狰狞恐怖的鬼怪一样。
他想靠近老头。尽管老头救了他,甚至天天他东西吃,对他嘘寒问暖,各种温柔都似作假。老头见他这么冷漠,越发满,嘀嘀咕咕:“你这小娃娃可真是没良心啊, 老头我救了你,你理都理我一下?”他眉眼间全是自诩救命恩人的沾沾自喜:“小孩,我是看你可怜才留下来陪你。你娘死了、爹爱,一人饿死天寒地冻里,啧啧啧,要是没有我,你早就死了,你的命都是我的,你亲近我也就算了,咋地跟和老头我有仇一样?”
他雪地中安安静静抱着一馒头啃,没理他。
障城是从他四岁后突然开始下雨的,青灰色、绵绵休。老头打开窗户,看到第一场雨,诡异地哼哼嘻嘻笑半天。
谢识衣第一次对老头卸下防备,是他撞破老头生吃人肉。
闪电银蛇滚雷阵阵,鲜血混雨水中蜿蜒从屋子里流出。老头佝偻着腰,绿着眼,知道从哪里拖来一刚死的人,嘴里撕咬着大腿肉,津津有味咀嚼着。
谢识衣的第一反应是转身呕吐,是,心中终缓缓地落下一块石头。
……果然此。
老头被他发现自己是魔种也愣住了,吓得差点拿稳手里的骨头。过很快,绿色的眼眸阴恻恻看他一眼,又继续哼着歌吃人肉。吃完后,就倒下睡了。
第二天醒来老头看到眼前的情况,骤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把自己蜷缩进角落里,跟撞鬼一样喃喃:“它又出来了,它又出来了……”老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眼泪从怪异的眼珠里大滴大滴落下:“识衣你也看到了是是,它又出来了。”
老头说他身体里住着一怪,经常受控制就出现,果他的眼睛变绿色,么就是怪出来了。
他是么害怕么惶恐,一四岁的小孩子面前,崩溃地嚎啕大哭。
谢识衣站离他远的地方,藏袖子里的手紧紧握着一块尖锐石头,抿着唇,一句说。
老头任由自己绝望崩溃了好长一段间,很久之后才行尸走肉般去收拾些剩下的残尸,双目无神唇瓣颤抖,边收拾边呕吐。天晚上,老头跟他说了很久很久的,眼眸烛光雪色里变得柔和,轻轻说:“识衣要怕,哪怕我变成怪,也会伤害你的。”
这句老头做到了。
某一次障城五家的狩猎宴,老头作为他的贴身奴仆跟了过去。树林里老头眼睛突然变绿,怪又出来了。老头狰狞邪恶,拿刀杀了好多人,狩猎宴变成血色地狱,他倒地上、咬紧牙关,看着老头拿着滴血的刀缓缓逼近。
老头带血的脸上满是疯狂,可视线落到他身上,绿色的眼中又浮现出扭曲和挣扎来。似舍,似痛苦,似犹豫。
老头手臂受控制扬起,朝他落下——
最后关头,刀又换了方向,砍向了老头自己的肩膀上。
老头闷哼一声,绿色的光慢慢散去,抬起头眼眸满是温柔,朝他露出一安抚的笑来,似乎无声说“怕。”
障城五家的狩猎宴出事,白家死了长子,老头和他难逃一死。他带着老头往山下走,跌落山崖。
山崖底下有条浅浅的小溪,溪流旁边全是尖锐的碎石,他们一老一幼都受了重伤。他年仅四岁,脚重伤之后失去行动能力,是老头顾手臂上的伤,把他背了起来,带着他往外面走。
老头说:“这样也好,咱们离开障城去流浪天涯。”
谢识衣因为痛苦脸色苍白,声音很轻地问:“你为什么要么做?”
老头笑了下,长长地叹口气:“唉,哪有什么为什么啊。虽然我是因为你娘才救的你,过一年的处下来,也真的把你我孙子看了。到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谢识衣缓缓从袖子里拿出块一直被他捏的尖锐石头来,语气平静:“你是魔种吗?”
老头苦涩说:“唉……我是啊。你都看到了吗。”
谢识衣道:“你身体里的怪是魇吗。”
老头对这问题明显很抗拒和害怕,身体颤抖了下,随后他认真道:“对……这一次我能拦住它,但是下一次我就知道了。识衣,要是有一天,我的眼睛变绿了,你就赶紧跑知道吗。”
谢识衣伏他的肩膀上,忽然低声一笑。手里的尖锐石头高高扬起,用尽全力,直接以一后背的姿势,冰冷无情地划破了老头的喉咙。
嗤地一声响。
老头彻彻底底僵原地。
鲜血喷涌,溅到崖壁上,溅到枯枝上,也溅到谢识衣的睫毛上。
谢识衣从他背上跳了下来,
老头喉咙被划开,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出,只能黑暗中转过身来,眦目欲裂,似乎质问他——谢识衣,为什么?
谢识衣从地上爬起来,微微喘气说:“……惊鸿三年,你救我的候,我就看见了。候,你的眼睛就是绿色的。”
老头浑身僵硬。
谢识衣抬起头,眼眸似刀光划破长夜,气息稳,但他是轻轻的,一字一字说。
“没有失控,没有诅咒。你身体里的怪,一直,就是你自己。”
万籁俱寂。
也知道沉默了多久,老头再说,他黑暗中眼珠子一转,最后诡异地笑起来,脖子上的伤口自动愈合,撕破一切伪装,眼眸流出幽幽的绿光来,沙哑道:“我觊觎了么久的琉璃心,果然名虚传。本来想花点间,让你心甘情愿现出心头血,现算了吧。”
老头伸出五指,一种根本可能属人间的修士威压,逼得谢识衣踉跄后退。
谢识衣手里死死握着尖石,闭上眼睛,心里数着一、二、三……数到四的候,有人大喊道:“这里?”
老头一愣。
谢识衣趁这,扑过去,手里的石头狠狠刺穿了老头的眼珠子。
老头呜呜地后倒,他来到人间本就是逃难。逃离秦家的追捕,身躯残破,灵力涣散。遇到谢识衣完全是意外之喜。谁能想到,紫金洲罪人微生妆逃到人间偷偷生下的孩子竟然会是琉璃心。琉璃心,琉璃心,全天下就没有比它更为大补的东西。
老头欲说些什么,眼珠子骤然一痛。
“小杂种!”他骇然大骂。
谢识衣深呼口气,拿着手里的石头,再一次,重重地刺穿了他的喉咙。他杀死魔种……最后杀死老头的,其实是白家的客人。
他失血过多,意识模糊,根本看清客人长什么样。只知道他醒来,跟一群人被关笼子里。狩猎宴的惨状虽然是魔种作乱,可真大白之前,他们都是可疑之人。
又饿又渴又困又倦里,谢识衣手里紧握着块石头,锋利的边缘破开皮肤,尖锐的痛苦让他要昏睡过去。毕竟一睡可能就再也醒过来了。
半梦半醒间,他想到了很多事,想到冰天雪地里,被一双苍老的手轻轻抚过头顶,也曾涌起的片刻希冀和委屈。一年三百多天,老头他补衣服、他找吃的、让他被欺负。
过,假的。
都是假的。
与其说老头是被魇寄生的魔种,说他“真人”早就死去,现占据他躯壳的就是魇本身。
魇狡诈多端,虚情假意,惯会迷惑人心。
万幸,风雪初见里他看到双绿色的眼睛后。他一直清醒,从未迷失。万幸。
这候,饥渴中有人递了一碗粥过来,“为什么把他们关这里啊,他们都要饿死了。”
听清是谁的声音,但后面出了一点事,吵闹声潮水翻涌。
“小少爷小心!”
“啊好痛!”
“少爷流血了,快快快,快带小少爷下去包扎!”
“呜呜呜呜呜呜,你们干什么把笼子边缘搞得么锋利呀。”声音绵软软,跟撒娇一样。
后面他被人拽着头发逼醒,有人把一碗粥递到了他面前。
白粥稀稠,上面沾染着几滴鲜血。
“快吃!别饿死了!”
老头是贯穿他整童年的噩梦。惊雷雨夜老者坐尸体上绿着眼哼歌满嘴鲜血的一幕,一直他脑海中怎么都挥之去。
魇是魔神的诅咒,是脱离人的邪。
所以魇的虚情和假意,他只能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地去猜测揣摩。
你看,狩猎林中自砍手臂望向他,连痛苦挣扎都么真实。
春水桃花的路尽头,他被乐湛所救。仙风道骨、儒雅随和的仙人对他说,若是到上重天,可以去忘情宗找他。救他的仙人说:他天生琉璃心,非常适合修无情道。
这两件事,他都拒绝了。
琉璃心,又是琉璃心。谢识衣一直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他喜欢言卿。无论言卿是是魇,他都有一万理由,去杀了他。
出生以来,一直活风雪中,他的心早就被冰雪凝固,重重荆棘毒蔓缠绕成墙。
老头用了一年,教会他永远要去信邪。
上有关魔种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件件桩桩,桩桩件件,也都告诉他魇的阴险恶毒。
可是。
五岁年,仲夏夜的屋顶,他脑海里竟然荒谬地掠过一念头:或许我可以信他。
信他,听他的指引,允许他的靠近。
再到后面,更为荒唐地想:或许言卿真的对我没有恶意。
直到仙阁结业的晚上,他翻来覆去怎么都睡着,出神地去回忆唇上微凉的触感。
一点点蛛丝马迹,让之后每星星点点的细节,接连成火,开始燎烧理智。
心若琉璃。
他真的听到注意到没怀疑过吗?
他听到了风中檐角铃铛乱颤,心跳和蝉鸣声一样震耳欲聋。
他注意到了黑暗中言卿颤颤巍巍的指尖,惊慌好似落入蛛网的蝴蝶。
红烛穿结,嫁衣血,他怀疑他失眠的原因,是是和他想到了一处。
会会……
真的……
难道……
然后,些细碎的、成句的荒唐念想,都惊鸿三十五年,碎为齑粉。
坠海的一刻,离魂珠碎裂……即便是奄奄一息,可他是保留理智,想要睁开眼,想去看清他真实的样子。这一次,深海之底,他对上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眸。流光璀璨,胜过人间一切珍宝。
紧随来的,是一只掐上自己脖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