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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零五章 他比烟花还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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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李大人巧用三位前朝才学出名的扬州太守写下的扬州词句,再转折搭配自己一句诗,将自己这个挂名通判放在了本该属于当今知府的位置上。可以解读为你罗太守没什么才学不配与先贤并列,也可以解读为我李佑眼中是没有你罗太守,还可以解读为我李佑比你罗太守更有才华…无论哪种解读对罗太守的羞辱是不用提了,关键是这方式对堂中诸人而言都很新鲜。扫人脸面扫得如此风雅隽永,肯定要被当本朝官场趣闻轶事广为流传了,罗知府的大名只怕也要跟着持续现眼。

    堂里人人想道,李佑仅仅两年功夫便能名满江左,不是没道理的。

    这边府尊罗大人青白脸面抽搐几下,又转为红润舒展开来,一手抚须大笑道:“哈哈哈哈!李大人以先贤自励,其志可嘉!”

    这也行?李佑对府尊很有个人风格的反应很无语。

    大家皆以为罗知府有两种选择,一是拂袖而去,换成任何人只怕也无颜在此继续逗留了;二是拿出本事从才气上压倒对手,挣回脸面,但可能性微乎其微。结果都出乎意料,唾面自干也不过如此了…真不晓得罗知府与李别驾起了什么纷争以至于互相明嘲暗讽,尤其是罗知府在码头上说了句“他们比李大人出身没差多少罢”,一下子便把火烧旺了。

    要知道,李大人有府通判官衔,从这里论起乃是知府的佐理同僚,并不是任由拿捏羞辱的下属,两人可以有尊卑之分但无上下之别。

    所以罗知府说了句过火的话,遭到李大人毫不客气的猛烈反击,众人细想倒也在情理之中。何况李大人是可以上达天听的人物,肯忍气吞声才是奇怪。

    其实李佑也很惊讶,作为对手他很敏感,觉察到似乎有股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撑着罗知府,但一时猜不透是什么。

    府衙曾同知转头对身旁冷通判悄声道:“府尊此举大不智也,与李大人相争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啊。”

    冷通判点点头,深以为然。府尊这是真糊涂了,就算有人指使也不该如此行事啊。

    他俩都在府衙为官,均不觉得目前府尊与李大人有什么根本性的利益冲突,无非是府衙与附郭县之间的权力协调问题。但这需要靠时间来慢慢磨合,互相打脸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

    再说李大人一有深厚背景二有署县实权,不像他们这些衙门里的摇头老爷好拿捏,硬碰硬实在不是办法。

    在此情况下四品知府与新来某六品斗,输了就用不说了,赢了肯定也是惨胜,代价必然不菲,而且不会有太大收益。简而言之,毫无必要。

    海尚书突然开口缓和气氛道:“美景当前,岂能无酒,酒来!”

    闲话不提,却说堂上摆馔开宴,东南西北四方的水陆奇珍不可胜数,不要钱似的上了一百多道,饶是见多识广的李佑也暗暗吃惊。

    酒过三巡,众人包括最年轻的李佑都是逢场作戏的老戏骨,堂中气氛便热闹起来。不多时,又已经消灭了七八坛美酒。

    酒酣的金百万举杯对海尚书道:“今日之乐,此地借何兄的光,饮馔是马贤弟所供,唯在下无可为表,只有一个扬州特产献给尚书老爷!”

    盐运司的高运同与金百万乃是儿女亲家,戏他道:“扬州有甚特产?莫非赠广陵之姬消解老大人旅途寂寞乎!”

    此时扬州瘦马天下闻名,路人皆知买妾要到扬州,某些地方志中还真郑重其事的将广陵姬写成土特产…金百万神秘一笑不语,挥手令仆役抬上一大盆花草。在座官员看到后,齐齐倒吸一口冷气,酒也醒了三分。

    只见得这盆是芍药花,却一枝生出四朵,每朵花瓣若紫红色,拱着中间黄蕊一丛,好似身穿红袍,腰着金带。

    大家都是文化人,都是在扬州混的,谁不晓得四相簪花的典故?谁认不出这就是最吉祥如意的金腰围?

    前朝韩琦在扬州做官时,见到了此花,召集王安石、王珪、陈升之簪花饮酒。若仅如此也不稀奇,但四个人都做官做到了宰相,这就是四相簪花的典故。

    这样的花委实难得,被称为金腰围,传说开一次就要出宰相。扬州城里几十年不曾见到过,今天居然被金百万搞到一株献给海尚书,心思堪称机巧。

    之前三任礼部尚书,全部拜相入阁,所以这花还真讨了新任礼部尚书海大人的喜。

    海尚书满面春风,伸手摘下一朵,拿在掌中细细玩赏,又抬头道:“此物岂可独享,与诸君共分之。”

    遂召来一妓家,蒙上双眼,令她击鼓。剩余三朵“金腰围”便在剩余人中传递,等鼓声停了,花落在何处就是谁的,此谓击鼓传花也。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原因,第一朵是盐运司丁运使得了,第二朵是按察分司耿巡道得了。第三朵众目睽睽皆以为要按着品级落到罗知府这里,结果却落到了李佑李别驾手中。

    三人皆作诗一首,饮酒三杯,被哄闹一场。其实都知道这仅仅是个宴席间的乐子,诚然有美好寓意,但谁也不会太当真。

    李佑带着醉意,想起扬州女子喜欢簪花,便顺手将花插到了旁边陪酒妓家发髻上。

    那陪酒女也是个有趣的人,却又把这朵“金腰围”取下来,回手插在了李大人的鬓角,正应了簪宰相花的典故。

    持“金腰围”的四人中,海尚书、丁运使年已半百,耿巡道四十六七。不敢说老态龙钟,但也面目松弛、皱纹细密,哪还好意思在公开场合做出戴花这种为老不修的事情。

    再说若真簪花也太不含蓄了,岂不公然表明自己图谋宰相位置。

    也就李佑青春年少,有酒后轻狂的资本,在这儿不必像在县衙里胥吏面前那样装稳重,心情放的很开。

    玉面镶花红,醉酒拦妓笑,众人无论心里有无成见,都不由得喝彩一声,真真江左第一风流人物。

    却从边上飘来几句使人扫兴的责骂:“不读书的轻狂小儿,果真跳梁败类,戴花卖丑如此不以为耻,如何守牧一方!”

    闻言李佑望去,又是罗知府,不禁大怒而拍案道:“你这匹夫安敢反复欺我!我与你不善罢甘休也!”

    他起身迈着已经不稳的步伐,挪到府尊案前戟指而视,罗知府被李佑气势汹汹的逼视,也忍不住偷偷挽袖子。

    众人无奈,再如此下去,常见口角就要变成势不两立了,甚至不排除今夜上演全武行的可能性。

    无论文斗武斗,估计都是既年轻力壮又才气纵横的李大人占便宜罢,罗知府究竟对李大人怨念有多么深才会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顾自身安危的出言相辱?

    已经有仆役上前准备拦架,李佑回首斥道:“滚下去!”

    他又灌了两口酒,张口长啸一声,似歌似吟,叫主人家松了口气,看来李大人要玩文斗。

    见李名士又要发酒癫作诗了,众人连忙耳中细听,以后说出去都是风流谈资啊,小圈子聚在一起闲聊时,有八卦新闻的人自然容易成为核心。

    李佑踉跄转了几圈,高声道:“议礼何人谏上台,天门哭罢朝南来。簪花拥妓神仙骨,纵酒狂歌宰相才。生得中谿堪作主,死求太白可同埋。先生自爱名山老,不是君王不放回!”

    众人略一思索,便觉得李佑这是自己吹捧自己的作品,而且快把自己吹到天上了。

    议礼何人谏上台,大概指的就是他在朝堂上率先谏请天子亲政。结果被太后贬斥到南方,所以叫天门哭罢朝南来。

    如果头两句还算写实,后两句“簪花拥妓神仙骨,纵酒狂歌宰相才”就太夸张了。描述的就是方才他的放浪不羁形象,偏偏还加上神仙骨、宰相才字眼,这自吹自擂的简直令人无语了。

    后面更不用细述,用太白典故也就罢了,好歹李大人诗词也算够格。但又来一句“先生自爱名山老,不是君王不放回”,洒脱自傲的只能继续令人无语。

    从过往来看,李大人作诗词虽然风格极其多变,但每当写自喻之诗时,风格还是比较统一的,走的是团扇才人居上游、不逢大匠材难用之类抑郁小生路线,今天直接转变成纵酒狂歌宰相才…这风格跨度实在有点大,莫非是李诗新动向?

    “狂妄自大!”罗知府也很愤然的拍案道:“本府要上表弹劾你虚骄浮躁!你等着罢!”

    李大人指着罗知府傲然道:“尔这等恂恂风尘俗吏,焉知天上鸿鹄耶!而且胸中真是不学无术,枉为四品黄堂!谁说我这是自吹?”

    堂中角落里忽然有人惊奇出声道:“莫不是杨升庵?”

    李佑撑着醉眼看去,又是几个时辰前背出了韩琦、欧阳修、苏东坡三太守简历的那才子,忍不住对他伸出大拇指,心里赞道,你真是今晚最佳配角。

    其他人当即拍头明悟了。

    李大人这诗,原来写的是在世宗朝大礼议时以“仗节死义”名震二百年的大明第一才子杨慎杨大才子啊,这人也有个毛病就是擦粉簪花喝酒,李佑便拿这位高人行迹反驳罗知府那句跳梁小丑的辱骂。

    幸亏只有罗知府心有芥蒂抢先开口指责李大人狂妄了,搞出乌龙也是他自己丢人,被骂成风尘俗吏、不学无术也是他活该。

    为何大家都一致误会是李大人自题呢,乱了,彻底乱了。

    不过两人遭遇真是有点象,一样的有才名,一样的因为天家事进谏,一样的被圣主打了廷杖,一样的被贬黜出京。

    难怪叫李大人趁着众人酒醉时鱼目混珠了,不过他的处境要好得多,只能算缩水版的杨慎。

    纵酒狂歌宰相才啊。

    再一次被戏弄打脸的罗知府轻轻叹口气后,木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堂中喧闹再与他无关。好惨重的代价,应该够了罢。

    他的师长多年前就已去世,当今如果再没有新的援引,他的官运大概也就止步于四品地方官了。

    但他有个好友,答应寻找时机在彭阁老前面引荐他。这位彭阁老在内阁中是比较强势的大学士,现任首辅徐相当初也以他马首是瞻,所以值得去投靠。

    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外方四品知府,在官场金字塔中是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在彭阁老心里引不起多大波澜,要想留下深刻印象也就是俗称的挂上号很难。彭大学士这么多年来,早有一批门生故旧,他这样的就算能顺利投靠过去也很不起眼。

    正当罗知府苦恼之际,天上掉下个李别驾…官场中人谁不知道,李大人不但将彭阁老的首辅搅没了,还有将彭阁老小儿子送进刑部大牢的丰功伟绩,另有朝争时三番五次打彭阁老脸面的光荣历史。

    想必对彭阁老而言,李大人不但是数一数二的眼中钉心头刺,而且是敌党最有潜力的政治新星之一,绝对的重点关注对象。

    又从传入府衙的邸报(感谢足本)得知,新任礼部尚书海书山乃是彭阁老援引入部。海大人到京后,必然会面见彭阁老,按惯例也会谈谈一路所见,譬如民风、气候、庄稼、水情,还有官场动态、名人轶闻。

    只要扬州知府与李大人交恶为仇的消息传到彭阁老耳中,想必该知府名字就能给彭阁老留下深刻印象罢…不求保存体面尊荣,只求闻达于诸侯,不求长脸,但求打脸,不求侮人,但求被辱,越惨越好,越狠越好。想必这样能引起彭阁老深有感触的可怜与同情罢…他不顾脸上伤痕累累,一次又一次的对李大人施展嘲讽神术,成功引发李大人万丈怒火,挥出了暴风骤雨般的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可是他依然泪中带笑,笑中带泪,默默擦干眼泪,坚忍不拔的迎接下一轮。想必这样会让彭阁老认识到他的诚意并在心中挂上号罢…再加上友人配合举荐,前程可期也。

    作为一名极有上进心的官员,他容易么!容易么!容易么!

    夜深了,宴会的赞助商们搬来堆积如山之烟火,奢侈的不加节制在院中燃放,只为博得堂上诸位大人开怀一笑。

    密集美丽的烟花在清冷孤寂的高空中绽放,绚烂极致使人陶醉几个刹那,眨眼间又彻底凋零幻灭。

    你所有的骄傲只能在梦里,烟花烟花满天飞,谁为你憔悴?

    他比烟花还寂寞。

    堂中另一边,李佑醉醺醺的坐在今晚连续两次自发配合他打府尊脸的才子身边,慈祥的问道:“足下高姓大名?”

    那才子整衣袖作揖道:“学生郑燮。”

    噗!李佑猛然吐出一口老酒,这个时空也有郑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