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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碌、固碌"
一辆看起来很平常的遮棚马车,在京城内的石板道上慢慢往城门的方向前行。
外头正下着大风雪,车轮子碌碌的转动声听起来很规律,坐在这暖窝子一般的马车厢内,直是催人欲眠。
"吴大哥,咱们要出城吗?"
车厢内一名容貌丑陋、脸上布满大片伤疤的女子把头探出帘子外,问那坐在前方拉马头的汉子。
女子的声音清雅柔润,跟她吓人的容貌倒是一点都不相称。
"不出城。胡同凤主子下令把你从佟王府里救出来,可没让我把你送出城。她还吩咐了,在窝窝前的酒肆里等着咱们。"年轻男子回头望了一眼,坚定的眸光挟了一丝隐匿的温柔。
"凤主子?"女子问,柔润的嗓音有一丝淡淡的惊讶。
"是啊,凤主子回京了,她要见你。"吴远山道。
听到这儿,珍珠没再多问。她知道凤主子亲自上京找她,肯定有要紧的事。至于是什么事,等见了凤主子自然会明白。
"你在佟爱的地牢里吃苦了?"沉默了片刻,吴远山问。
珍珠摇摇头。"没什么。"她的口气很淡,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那个佟爱贝勒没为难你吧?"吴远山又问。
珍珠再摇头。她不是重要的人物,再者,也没有直接证据直指她害死恭亲王府的老福晋,她只是被关了很久、饿了很久、渴了很久
她知道,下令不给自己吃喝的人,是允堂贝勒。
他料定一名寻常的丫头,忍不了三天就会因为饥饿难耐而捐口供、招出实话,她在佟王府的水牢里足足饿了六日,喝的是水牢地上的脏水。
别人不能忍受的折磨在她来说并不算什么,这许多年的磨难早已经让她学会了逆来顺受
况且她知道自己绝不会饿死在佟王府,因为她相信,吴远山一定会来救她。
"前头有个哨站!"吴远山忽然勒紧缰绳、放缓马车的速度。
"是查人来的。"掀开车前的帘子,珍珠留意到守在哨站前的,是佟爱的守卫。"佟王府的人知道我逃走了。"她轻声道。
放下帘子,她回头对着车厢里侧的铜镜,扬手剥下脸上的假肉
"别着慌,咱们慢慢把车赶过去。"帘后,她清润的嗓音平静地道。
脸上的假肉剥除殆尽,一张略嫌苍白的脸孔出现在铜镜里。
镜里的人儿很纤细,白皙的容貌并不美。她很平凡、平凡到天下的男人绝不会多看她一眼,加上过分纤瘦的外表,如果站在人群中,常常只是一抹幽淡的影子。倘若一定要找出她容貌中可取之处,只有那双清冽见了底的眸子,干净明澈、直入人心得教人印象深刻。
但,那也只是印象深刻而已。
男人不会喜双一个眼神太过明锐的女子,缺乏美貌、这样的女人只会让人觉得难接近。
"我明白!"吴远山放松了缰绳,任马儿缓步徐行。
这许多年来,两人早已经有了默契。
伴下帘子,她坐在马车内,平静地等待一会儿将来的盘查。
将近十年了,珍珠一直以丑陋的面孔,潜藏在恭亲王府,努力让自己成为恭亲王福晋最信任的贴身丫头。
直到个把月前,恭亲王福晋被鸩藥毒害,珍珠背上弑主的罪名,被关进佟王府的囚室,之后才让吴远山救出。
"律"
马儿嘶叫了一声。果不其然,马车在哨站前被拦下来。这哨站设在通往城外的要道上,不论出城、或者前往胡同的酒肆,都得经过这个十字交道。
"喂,里头有谁?叫车厢里的人出来!"围在马车旁的守卫对着吴远山吆喝。
"里头没什么人,只有我远房的表妹。"
"什么表妹?叫出来!"
"这个恐怕不方便。"吴远山道。
他知道珍珠已经撕下脸上的假肉,圣女的容貌岂能让这些臭男人随意亵渎?
"不方便?你找死啊!"问话的守卫口气已经不耐烦,一旁的守卫也全部围上来。
"我妹子是还没出嫁的闺女,不适合抛头露面的"
"呸!你当你的妹子是宝?是格格还是公主!"那守卫冷笑一声,接着道:"咱贝勒爷说要查人,你就乖乖的叫你家那'闺女'出来露脸,否则闺女做不成、进了地牢就成残花败柳了!"
听到守卫这么侮辱珍珠,吴远山握紧了拳头、忍住气,冷冷地道:"不过是王府的狗,就能狗仗人势、欺压良民了?"
"你说什么!"几个守卫变了脸,两颗眼珠子顿时瞪得老大。
吴远山撇嘴冷笑一声,眼神轻蔑。
守卫气的两眼暴突、脸肉直跳
"你找死!"
"住手!"
随着这一声沉喝,那些围上前、企图举事的守卫全僵在原地。
吴远山的目光抬向声音来处,想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叫这些狗腿子住手。
"没听见人家骂到你主子头上了,还不知道收敛?"
男人冷淡的声音和俊脸上的笑容极不和谐,只有他身边的近侍看得出来他的眼神是冷的。
"贝勒爷"
原本嚣张的守卫们忽然必恭必敬,个个噤若寒蝉。
吴远山垂下眼,眼神尽量不与眼前冷峻的男人接触
凤主子曾经提及允堂贝勒的手段,吴远山极清楚地知道,这个传说中玩世不恭的佟王府世子,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满人皇帝视他如左右手、不若外人所以为的,佟爱世子只是成日上青楼酒肆的纨绔子弟。
"佟王府奉皇上的旨意查案子,"允堂冷淡的声音不紧不慢地撂下。"丢了犯人免不了拦路盘查,失礼了,不过规距还是得照办。"
话才说完,守卫已经团团围住马车。
吴远山不动声色、垂着眼道:"小民不是不让盘查,若是为着办案,当然配合!"他探手掀开帘子
只见一名女子侧身坐在车厢内,一身白衣白袜、清瘦淡雅,乌黑的青丝半遮面,一时倒瞧不出来长相。
"妹子,贝勒爷要查案子,咱们配合一下吧!"吴远山对着车厢里吆喝。
马车里的女人动了一下,慢慢掀帘子出来。
"贝勒爷。"女子下了车厢后,垂着颈、福个身。然后她抬起脸,清冽的眸子淡淡对住眼前的爷。
男人英俊的容貌,再加上那股与生俱来、优越的公子哥儿贵气,任谁要对住了这样一张脸,怎么也移不开目光。
珍珠的眸子却没在男人脸上逗留,她平淡无奇地移开眼,说话时瞧着对方只因为礼貌。
"这是令妹?"移开视线,允堂问车夫。
习惯了女人的注目,女子无动于衷的反应虽然让允堂诧异,可她脸上没有伤疤,摆明不是他们要找的女子。允堂很自然地撂开眼。
长相平凡无奇的女子,就算反应奇特了些,也理所当然地勾不起他的注目。
"是。"吴远山小心翼翼地回答。
"从哪来,往哪去的?"一名守卫吆喝道。
"咱们住在东城角,要往前头窝窝胡同的酒肆去。"吴远山接腔。
"酒肆?你带着你家闺女要往酒肆去?"守卫挑起眉,咧嘴冷笑。
"朝廷可规定了,没出嫁的闺女不得进酒肆?"珍珠开口了,她的嗓音清脆悦耳、温雅冷静。
守卫怔住,一时说不出半句话。
珍珠淡定的眸子再一次对住允堂。褪下伪装后的自己容貌已经改变,她不担心他会认出她。后者挑起眉、不发一语,等着她说下去。
"咱们是靠走唱维持生计的,不往酒肆、饭馆走,还能往哪儿去?"她轻轻地说,笑容很淡、态度很从容,没有因为眼前这男人的权势,而乱了阵脚、或有一丝惧意。
她的表现让允堂留了神。
"贝勒爷,小的瞧大概不是她。"守卫的接不了腔,只得转个脸跟他的爷禀道。
他们要找的女子嗓音低嗄、难听,连说话的声音都让人听着耳朵生茧,又怎么能在酒肆、饭馆走唱?
"瞎了你的狗眼!"允堂没表情的眸子对准直视他的小女子,嘴里不冷不热地撂下话。"咱们要找的人是个容貌丑陋的女子,当然不会是眼前的姑娘。"
这女子虽然不美、可也不至于丑陋骇人。一干守卫不敢吭声,垂下了头免得再讨骂。
"贝勒爷,小的们能走了吗?"掸掸衣袖,她淡淡的眸光扫过男人。
允堂眯起眼。"姑娘在窝窝胡同哪家酒肆里献艺?"他咧开嘴,剔亮的眸子却深沉起来。
"咱们不固定在哪家酒楼卖唱。"吴远山上前一步,不待珍珠答话就先接腔。
珍珠回眸瞟了吴远山一眼,后者温暖的大手搭上了她的肩头。珍珠没推拒、也没反应。
"该走了。"吴远山放柔了声催促。
微小的动作,让任何人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关系很嗳昧。
"姑娘的闺名是?"
允堂这话一出口,瞧得出来,一边卫士们都感到诧异任凭再美的女子,贝勒爷向来不搁在心上,这会儿他竟然开口问起这名女子的名字?最教他们不解的是,这个女人其貌不扬,既无美色、也无身段可言。
"小女子的贱名不足挂齿。"她轻轻地笑,四两拨千斤,回身往马车而去,眉目间没有一丝作态或留恋。
柔柔淡淡的拒绝,却是一个扎扎实实的软钉子。允堂眯起眼,不悦明显的摆在脸上。
"贝勒爷,既然找错了人,现下可以放咱们走了?"吴远山拔高了声,不卑不亢地问。
"去!"
允堂贝勒身边的随从得了暗示,挥手撇苍蝇一般驱赶。
"走吧!"吴远山扶着珍珠上了马车,然后自己上了车首,拉紧了辔绳,平稳地控住马车往窝窝胡同而去。
等车子走了老远,贝勒爷忽而淡淡撂下一句
"跟上去。"
爷的意思很明白,一旁的随从马上有了行动
数名待卫上了马分乘几匹快骑,他们训练有素、动作一致,潜行随马车后头而去。
允堂的目光盯住渐渐消逝的车影,直到那辆马车驶离了视线
东城角
那是佟王府的方位,也是这对"兄妹"来时的方向。
一名寻常的卖唱女,再有胆量,也不至于能胆大到毫无惧色地直视他除非这名女子卖艺兼卖身,阅人无数,且多是达官贵人。
但是,再怎么才艺做人,一名平凡无色的女子,绝不可能得到富贵王孙的宠眷。
事情当真有这么单纯?
他从来不替事件的疑点做任何解释,因为真相自己会说话。
就如同他向来不相信人性本善,因为人性的丑恶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
"他们跟上来了。"
马车平稳地行进中,隔着帘幕,吴远山头也不回地同车厢里的人儿道。
凭着直觉,他知道后头起码有三匹快马跟踪。
"我早料到,如果他出现了,那么我就做最坏的打算。"帘子里,珍珠轻言慢语地回道。
轻轻掀开车厢旁的窗帘一角,她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回想起三个多月前在骰子胡同,第一次见到他那一幕。
佟王府允堂贝勒是个聪明、而且难缠的男人。
那一回在骰子胡同初次交锋,尽管她在恭亲王府潜藏了一个多月、足不出户,原以为已经摆脱了他,谁料得到他的耐性惊人,布下了线、就发誓收网。经过那一回,她明白他的毅力超平常人、绝不会做半途而废的事,更不会对任何疑点妥协。
应付这个男人,她知道,自己得万分小心。
"咱们不能见凤主子了。吴大哥,劳烦您绕个道儿到胡同底,往蓝色的酒招子去。"珍珠柔声道。
事实上,她确实有个卖唱的身份。多年的经营,为了行事方便,组织早已替她布下了好几重身份。
倘若狡兔当真有三窟,那么她只会多、不会少。
"可是凤主子还等着"
"就为了凤主子的安全,现在更不能见面。"声音依然温柔,珍珠没有多做解释。
吴远山不再置喙,眸底多了一丝异样的温存。
一切随她。这许多年来,他早已经知道她的智慧在自己之上
包何况她是白莲教圣女,不是常人。
"刚才我冒犯了。"他指的是搭肩一事。
平日他怎么也不敢碰触圣女,但这次情况不同,他看出那个贝勒不怀好意,他只是想保护她
"我只是想保护你"
"我明白。"珍珠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珍珠明白,这士年来多亏有凤主子的体谅、和吴大哥的照应,否则她无法在组织严明的纪律下,安居恭亲王府十年。
但即使对吴远山,她也始终保持着若有似无的距离。
六岁那年,她受了师父的恩惠,救她们母女于颠沛危亡之际,此后师父更不计她满人的身份,以白莲教圣女之尊引荐她入教,唯一条件,是要她从此以汉人自居、以汉人的存亡兴替为念。
白莲教,刀枪不入是世人对他们印象、拜火邪教是世人畏憎教众、因此衍绎的别称。
打从师父将她引入教中那一日起,珍珠便明白,白莲教众心唯一志,就是反清复明。她不明白的是,师父明知道她是个满人,为何还要引她入教?
当时她没问,直到一年多前,师父往生,珍珠才顺理成章顶替师父、成为白莲教圣女。然后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与白莲教本就血脉相连
吴远山噤了声。每回两人间的气氛略显尴尬,她总是不动声色地带过,让他更不敢僭越、揭露自己对她的爱慕
是的,一直以来他偷偷爱慕着圣女,但这在教中是不被允许的。
圣女在教中的地位贞洁崇高,连思想都不得玷污
他的行为实则已经触犯了教规,更何况是思想上的逾距。
他虽然也挣扎、矛盾过但只是偷偷地爱慕着她,没有人会知道的!
纵然他知道自己得不到她,但她是圣女、不会属于任何男人知道事情如此,他反而安心。
吴远山早在心底发誓,他会守护珍珠一辈子,永永远远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有机会伤害他心中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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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向阳胡同
佟王府有一桩秘密。讳莫如深。
"宝主子,您别任性啊"
三、四名妇人合堵在胡同口、一座荒废的大宅外,包围住一名年仅十岁、跛着脚的小女孩。
这些妇人全是佟王府里的佣妇。
"我只是出来走走!"十岁的小女孩仰着脸,眼底有泪光闪动着。"是不是阿哥要你们来抓人的?你们不能关着我!'
小女孩含着泪、凄楚地控诉。她是佟王府的宝嫔格格,允堂贝勒的嫡妹。
爱里的奴才传说,宝嫔格格是老王爷贪淫留下的余孽
一个跛脚的小格格,迈不出王府大门的'耻辱'。
'宝主子,您听话,乖乖跟着咱们回去,别教咱交不了差啊!'其中一名红衣妇人皱起眉头。
她可没耐性、没时间跟这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小贱种瞎磨。
'我不回去'小女孩虽然柔弱、却很固执。
'那就别怪奴才们失礼了!'
红衣妇人使个眼色,几个人围上去就要抓人,小女孩转过身、没命地往废园子里头跑
'别过来!'
小女孩边跑着、一边慌张地喊叫。
一群人在后头追,一直追到废宅子的明堂、正中间一口破井子边。
'你们、你们别过来啊'抬高她的瘸腿,小女孩吃力地爬上井口。
'宝主子,您做什么!快下来啊!'那凶恶的红衣妇人这下着了慌,脸色大变。
'你再过来我就往井里头跳。'小宝嫔委曲地抽咽道。
她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在乎她的死活,可她不想回去那冷冰冰、没有人正眼看她一眼的宅子
真的不想。
'您快下来!有什么话下来再说呗!'红衣妇人放柔了声哄骗。
'我不下去。只要下去了,你就会抓我回去,不会听我说什么的。'
'怎么不会!宝主子乖乖的,别吓嬷嬷们,咱们就全听您的。'这声音放得更柔了。
'真真的?'小宝嫔心软了,因为嬷嬷从来没这么温柔同她说过话。
'当然是真的!'妇人使个眼色,其他人便会意,悄悄分头包抄到一旁、围住那口废井。
'那么你不抓人、会让我在外头待一会儿吗?'小宝嫔温柔的眸子燃起感激的光采。
'当然啦!宝主子说什么都好、想做什么都成!'妇人道,慢慢地移向弱小、无助、善良可欺的小女孩。
羞涩、释怀的笑容,在小宝嫔清秀的小脸蛋上慢慢成形,她正要听话从井边下来,忽然发现从身边包抄过来的嬷嬷
她发现自己又被骗了!
'你们要做什么!'
一名粗壮的嬷嬷探手抓住小宝嫔的衣角
'做什么?当然是抓你回去!'冷笑道。
小宝嫔惊叫一声,反射性地反抗忽然脚下一个不稳,小小的身子突地滑下苔湿的井边
'啊!'
小女孩的尖叫声、和着衣帛的破裂声
'快抓住她'
熬人大声吼叫已经来不及。
那口井很深。小女孩掉下去的时候,只听见她的呼叫声从井下方层层回绕上来隔了很久,却一直没人听见落水声。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失了魂的妇人们才回过神,一个个像木头一样、呆滞地踱到井口边
深不见底的墨黑甬口,教每个人寒了心。
'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嘴全给我缝紧。'又过不知多久,领头的红衣嬷嬷木着脸、瞠着眼寒声警告:'小格格掉进井里,这事儿绝对不能泄了口,要是露了一丝口风,咱们全都得死!'
众人们死死地瞪黑黝黝的井底,寒着心窝、谁也不敢应声
这里的人全都明白,今朝犯了这事儿
只要泄了风声,就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