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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的自习课,按规定由任课老师轮流负责。我习惯早早起来,绕操场跑两圈后,找旮旯压压腿,然后看一会儿书,学生也就陆续来了。只要是大牛和老丁值班,我就要提高警惕,抓空到班里转转,牛乐耕这家伙经常脱岗,丁茂林睡懒觉成了恶癖,三天有两天半让自习课放羊,这些学生,一旦没有老师在,就炸了马蜂窝。
我理解。我上学的时候也这德行嘛“老师在与不在一个样”?教室旮旯那几把笤帚才信。要真都一个样了,还要老师干什么用?觉悟都是调教出来的——教我简史的右派老头李云虫这样告诉过我们。那个老头原来叫李云龙,是闻一多先生的远房弟子,被打成右派后,家破人亡,只剩寡人独活,最后自改其名为云虫。
云虫先生告诉过我们很多话,或深刻,或反动,让我们相信他被打成右派简直天经地义,但李先生也教导我们要做一个敢于担当道义和关注民生的知识分子,却使我受益不浅,虽然对一个中学老师而言,那种境界似乎遥远了些。至于教学,李先生的建议很简单:人文大于教化,疏导优于灌装。虽然实践起来有些困难,不过我已经在尝试着享受这种教育的快乐了。
给班干部开了两次会,意在了解情况和解决问题,增加民主指数。荣容和高雪清振臂声讨,说很多好学生都被江、林、侯那些人给搅乱了,他们根本不听班干部的,还骂班干部是走狗,气焰嚣张之至。牛乐耕给我出馊主义,说你给江老大安排个“治保”不就完了嘛,我说把这些恶势力利用起来可能还真管用,不过那不成黑社会了?牛乐耕说你还别吹牛,还没见哪个政府不靠点流氓手段就能管理社会呢。
其实这些问题在我的课上并没有明显的暴露,这些学生的确比我们当年没有任何进步,依旧是看人下菜碟,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再加上几个小人老脸扮成熟的,想摸清他们的底细确非易事。在丁茂林眼里,就荣容和高雪清等几个好孩子,其他人都是“屎货”小欧也是经常跟学生生闷气,从她身上我开始相信那些关于老师短寿的报道了。牛乐耕自有绝招,上课时搞了条三八线:“想好好学习的往前坐,不老实的靠后,不听课我连看都不看他们,给我捣乱、影响其他人上课不成,大脚丫子真踹啊,我管他男生女生?切!我上学时候也没少叫老师揍,好不容易当了老师了,还能再叫学生欺负?”丁茂林很崇拜地望着牛乐耕:“大牛,以后我就跟着你干了。”
教室外经常可以看到被罚站的学生,那些孩子总是一脸的委屈或者恬不知耻,曾经得到范老师许诺、说上了初一后要受到重点保护的小胖子胡锦波是个明星,几乎每天都要有一两节课在窗户外面站岗,不过那孩子挺让人怜惜的,我每次看见他在外面,都要被他仰着大脑袋盯着讲台方向“偷课”的形象感动一下,觉得这孩子有被歧视和迫害的嫌疑。魏老师说那孩子没准儿有多动症,上课时屁股下面总是扎了蒺藜一般,没治了,其实胡胖子本质还是要求进步的。
我们班被轰出教室次数最多的记录仍由江勇革坚挺地保持着,不过江勇革一出教室就开溜,不站在那影响集体形象。体罚江勇革的的罪魁祸首是教棍丁茂林,丁茂林自己也检讨说:“也不知咋的,我怎么看他怎么别扭,他往那一坐,我这课就讲得没兴致,他一走,立马海阔天空啊。”看来这俩家伙算结上梁子了。
牛乐耕站出来主持公道说:“我看江老大最近表现塌实多了,上课时候往桌子上一趴,乌龟似的塌实,也不跟林三柱他们逗了,林三柱也挺规矩的啊,哎麦麦你还别说,我估计就是你给他个屁官当了以后,他这心态变了,觉得自己也算个公众人物、领导阶层了,知道维护自己形象了。”
我笑着征求他们意见:“一班难缠的学生有几个?”
牛乐耕笑道:“你要跟他们较劲啊,那就个个难缠,你要淡着他们,就都老实了。”
苦大仇深的小欧说:“现在这学生,大部分都不塌实,要说出格的,男学生就明摆着的那几个,女学生里,那个齐美云真是够戗,脾气古怪,不合群,跟老师也又臭又硬的,八成是有心理疾病。”
“老师要软弱了,给他们好脸儿多了,哪个也不清净,我没觉得咱上学时候有多难管啊,老师一瞪眼都孙子了。”丁茂林喷着劣质香烟道。怀孕的曹坤厌恶地挥了挥手,抄起水杯出去了。
正聊着,魏老师带着毛健走进来,丁茂林得意地笑一下,坐旁边等着看节目。早上一见面,丁茂林就迫不及待地跟大家汇报昨天差点把毛健和祖英东湖捉奸的故事演义了一番,除了魏老师,其他人都不很感冒的样子,牛乐耕嘲笑老丁贩卖垃圾信息,说这种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那些学生谈情说爱可当得了你的老师了。”牛乐耕嬉笑着,看着一脸灰色的魏老师。
魏老师长出了一口气,恨恨地说:“这个毛健,从初一就开始搞对象,前些天我私下跟他谈过,他还正二八经地告诉我早开始学好了,敢情这地下活动还挺欢啊。”
毛健进来时,我没有正脸看他,我觉得自己肯定被他当做小人了,告阴状的事我向来不屑,即使对学生,我也不喜欢大张旗鼓,没想到丁茂林这么不尊重人家的隐私权。
“毛健你太叫我失望了。”魏老师一脸的痛苦:“毛厂长两口子为了你都快操碎心了,你知道心疼人吗?”毛健的爸爸是桑树坪建材厂的老大。
“魏老师我上课没捣乱啊,作业都按时交了。”
“少跟我装糊涂,昨天放学以后去哪玩了?”
“东湖。”我感到毛健的目光朝我这里扫了一下。
“跟谁?”
“杨小伟。”毛健说完,又心虚地补充道:“不信您问他。”
丁茂林不屑地揭露道:“早串好供了吧?这点花活还跟老师耍?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啊,那个女生是谁?等我给你说出来?甭不好意思,做都做了,是不是自己也觉得丢人啊?”
“我做什么了丁老师?”毛健无辜地责问。
“嘿!你还不服气是吗?!”丁茂林突然变得一脸诬赖相,牛乐耕调侃地劝他“保重身体”魏老师也训斥了毛健一声,开始耐心地做思想工作,痛陈上一代建设桑树坪的艰难历程,说他们那一代已经叫社会给耽误了,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后代再堕落下去,绝对不能叫桑树坪再退化回烂尾坑。
我正觉得魏老师这帽子扣得有些大时,她已经开始具体说到毛健的家庭:“你爸妈有多不容易,你又不是瞎子!毛厂长忙得顾不上家不说,你妈身体又不好,唉,都是当年挖大泥给累的。你瞧你们多幸福,生下来就不用操心,桑树坪已经给你们建设好了,大人们还有什么希望?还不是指望你们好好学习,将来能考出去、回到城里去?你难道想一辈子象我们一样,困在桑树坪这块臭地里?”魏老师终于为情所致,暴露了她对桑树坪的真实感觉。
后来我发现,很多老师,不论是桑树坪的老知青,还是后来的年轻人,都以鼓动孩子们对桑树坪“这块臭地”的仇恨为手段,激励他们努力学习。桑树坪的老知青们,更是对自己被剥夺的城市户口耿耿于怀,虽然很多时候他们默认了现状,可在只言片语中,我从来没听说哪个老职工是强烈要求留在桑树坪守护自己的劳动果实的,他们恨桑树坪,恨桑树坪掩盖了烂尾坑的历史和他们被祸害的青春,也恨桑树坪奸污了他们下一代的城市血统。他们坚信是毛泽东时代毁灭了他们的一生,国家煽动并利用了他们的热情,他们被骗了,然后被遗弃在烂尾坑的坟墓里。
尤校说到这些时,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孙子才愿意留下来!”
我就想:“你们都不想当孙子,那我们来做什么?”
这都是后话了。
那天,当第一次听魏老师说出“这块臭地”时,我多少感觉有些意外,尤其是兢兢业业的魏老师,表情居然那样地真切哀痛。
毛健石膏模特似的站在办公桌前,一脸麻木,看得出来,魏老师的话对他几乎毫无触动,魏老师自己大概还以为振聋发聩呢。毛健只是在无奈地保持着礼貌,忍耐着等候最后的释放。
最后,对实质问题,魏老师却只简单地说:“你和祖英的事,我不想再多说,你该明白怎么做,如果再有人发现你们在一起,我只能请家长了,别到时候出了事老师落埋怨就行,你要不顾念你妈的身体,就接着奔那没出息的道上走。”
毛健指天为誓后,被魏老师疲倦地一掸手轰走了,我从他矫健疾行的脚步声里,体会出一种终于脱离虎口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