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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玉烟走后,那老工人见朱自强面色太差,生怕他悲伤过度,开始有意无意地逗他说话.
“人生几十年,或早或晚总有一死,到时自然是尘归尘,土归土,富也罢,穷也好,光着身子来,赤着身子去,有的带了一身的罪恶,有的带了无尽的牵挂,唉,但人一死,什么都消了,年青人,我看你也有知识呢,要想得开啊。”
朱自强听他谈吐不像那些没学问的闲汉子,点点头道:“老人家说得对,可是真要看破生死,不容易啊。生有生的可贵,死有死的价值,我妈这辈子吃苦受罪没享过一天清福,都是我这做儿子的不孝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朱自强觉得这位红眼睛的老头挺可亲的,不知不觉就敞开心扉。
老头点燃一根旱烟,“叭唧,叭唧”地抽了两口:“小伙子,这人生呀就像一个圆圈儿,从生到死,转了一圈,幸福的,人生显得圆满,圆满是什么?高寿、有福有禄、儿孙满堂、吃穿不愁。不幸的那圆自然有些曲折,但还是要回归终点,谁也逃不了大运啊!可是人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圆满,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利益之辈到死的时候可能众叛亲离,冷血之人可能孤独一生,唉,人这辈子关键是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待人处事莫亏了自己的良心,周总理去世的时候,全国上下哪个不哭?那是因为他老人家功高盖世,爱民如子,高风亮节,做人就要做周总理这样的人,一生光明磊落,上无愧于天地父母,下无愧于黎民百姓,至于什么党和国家,那些我老头子不懂,也懒得去懂。我看你母亲虽然吃苦受罪,但遗容较好,这是带笑而亡的吉兆,她心里应该没有什么憾事吧?”
朱自强心里一振,母亲的憾事就是未能看到自己考上大学!低下头默默思量,大学应该怎么办?考是没问题的,但关键在于读大学的钱从哪儿来?唉,又是钱啊!
那老头看看朱自强,微笑道:“小伙子在上高中吧?”
朱自强点点头,老头翻翻红眼,眼睛显得有些昏浊,眼角的眼屎越发明显了。“呵呵,那就努力考上大学,让你母亲的人生圆满一些。小伙子,我看你人挺不错,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像你这样高大的人可是少见了!将来肯定有番大作为,如果放弃的话真是太可惜了,条条大路通北京,活人还会让尿胀死?”
朱自强苦笑道:“老人家说得有理,现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知道老人家怎么会到这里干活?”
老头敲敲烟杆,神情愉快地说:“别人都怕死人,我却最怕活人,死人不可怕,没思想没生气,静静地躺在那儿,你跟他说什么都行。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最厉害的是什么?”
朱自强不禁想起棉花匠传授技艺时说的话,世界上最厉害的是自然灾害,于是回答道:“天灾。”
老头哈哈大笑道:“错了错了,天灾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心,唉……任你学问再高,也别想看懂人心!人心可怕啊,贪、毒、自私、残忍,自古到今死于天灾的人多些,还是死于自身残杀的多些?”
朱自强愣了,这倒没想过,他看过很多历史书,自古到今由战争造成的死人简直是不计其数了。不说远的,单单一个抗日战争死了多少人?谁也拿不出个准确数字来。
那老头看着朱自强的样子,得意地笑道:“所以最可怕的还是人,今日跟你称兄道弟,明日就有可能为了钱财、官位、女人冲你背后下刀子,嘿嘿,所以我宁愿呆在这儿跟死人打交道。”
朱自强听到这话就想起了自己的亲哥哥,猪脑壳,这可是事实啊!就发生在自己家里,自己身上的事实。
老头又道:“跟天斗其乐无穷,跟地斗其乐无穷……嘿嘿,斗死这么多人,当真其乐无穷?现在像我这样被斗怕的人太多了,那些干部谁还有刚刚解放时的那种冲劲、干劲、魄力?虽说那会的人文化水平不高,可一心为民啊,嘿嘿,你还没进社会,现在有些干部,连表态都不敢,还能干什么事儿?少干事就少犯错,少犯错就升得快,就算不升也能稳坐钓鱼台!这样干要不得啊,饱暖思yin欲,个个保安稳的结果是什么?嘿嘿……那就是**,从上到下的**!唉,虽然暂时不会乱套,可是老百姓苦日子什么才能到头唷!”
朱自强点点头,他的思想被老头带动起来,陷入到一种迷雾里,老头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听起来总有点似是而非的感觉。可是偏偏找不出什么可反驳的理由,这老头有点儿意思。
两人谈谈说说差不多就过了两个小时,猪肝冲进来的时候,朱自强正锁着眉头极力消化老头的话。
“妈……我的妈呀!我的妈!你为喃就走掉了……”猪肝跪在五花肉的脚后位置,这里有朱自强点上的香蜡,还有几团烧卷的纸钱,后面陆续进来几个狗街的街坊,个个身强体壮,平时跟他家关系都相当不错,付雷、洛永也在其中。
几个人冲上去把猪肝拉起来,纷纷劝解,让猪肝先节哀把人弄回去再说,猪肝也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从裤兜里掏出两包烟递给老头:“谢谢老人家!这烟你留着抽,是小辈的一片心意。”老头也不推辞,点点头,开始着手帮忙包裹五花肉的尸体。
临走时,老头把众人送出来,拍着朱自强的肩膀道:“有什么烦心事儿的时候来这儿找我,唉,记住:死人有时是活人,活人有时是死人。保重啊!”朱自强心里念了两遍,没有完全放在心上。
***从县城到狗街十公里,这时候有风俗,不能用车运,因为怕给人家车主带去楣运,所以只好做个简单的架子抬回去。
人多主意多,很快就落实下来,猪肝护丧运回狗街,朱自强跟洛永坐车先回去,狗街那边玉烟已经组织起人开始搭灵堂,棺材还没来得及买,坟倒是开始修了。
洛永和朱自强一出医院,洛永就拉着他的袖子:“自自强…你的书书……”朱自强拍了一下脑壳,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小永,书你先帮我存放在家里,等把这个忙完以后再搬。”
洛永摇头道:“不不是,唉呀…你你听听我说嘛!那个……”洛永急得不行,朱自强有些奇怪,狗日的吃错药了?洛永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耳光,连珠炮似地说道:“你那书在我的车上,我想起了有个狗日的专门收这些古董,不是还差钱吗?这会儿领你去找他,说不定吴疯子这些东西还值点钱。”
朱自强有些惊奇地看着洛永,嘿,不结巴了,原来要赏一耳光才行:“不行,吴老爷最喜欢这些东西,老子把他的老屋卖了已经有些说不过去,这些书万万不能卖,再说那些算什么古董,不就是保存下来的四旧,能值什么钱?好了,书既然在车上,就搬到我家里去。”
洛永想想也是,说声走,脚下飞快地就去了。两人把书搬到家里,这屋子朱自强好些天没回来,进门一看,玉烟真是有心啊,打扫得干干净净,比五花肉在时还要整洁,朱自强心里一甜,好玉烟,好媳妇儿!
从五花肉的床下找了个暗红的木箱子出来,朱自强把书一一码放好,再关上放到床下,洛永则疯狂地收拾五花肉的衣服,看那样子是一件不留啊。
“小永你干嘛呢?”
洛永结结巴巴地说:“要拿拿……去烧烧烧给伯娘呢。”
朱自强这才想起有这趟事,也跟着把五花肉穿的衣服全部收完,鞋袜一件不留,洛永指着一张五花肉的黑白相片叫道:“拿拿上……还还要请请人那个画呢。”
朱自强明白这是要给母亲做遗像了,想到这里眼睛泛红,把相片默默地放到衬衣袋里,贴着胸口,心里默默地说:“妈妈,你冷吗?三儿把你放在胸口呢。”
两人提着三大包东西往车站赶去,洛永这家伙真是个天生的驾驶员,车开得又快又稳,出县城不远就追上了猪肝等人,按了几下喇叭,超过了送丧队,到了狗街的时候,灵堂已经搭在狗街乡政府的院里。
看到朱自强来了,玉烟抹着汗水叫道:“自强你快过来,他们问到了一口棺木,你快跟人去看看。”
朱自强跳下车,跟帮忙的招声招呼,随着带路人走了,现在坟已经在加紧修造,关键就是棺材还没有着落。
那人一边走一边开始说明情况,这人叫孙老二,是猪肝的老同学,卖家是他亲二叔,他二叔原先身材瘦小,有一年去林区,顺便就给自己备了副棺木,可现在他二叔竟然长胖了,又听说丧家要得急,愿意出手帮一下。
孙老二是典型的山区农民,家在狗街后的半山腰上,读书的时候,老被人欺负,后来猪肝帮他揍过那些家伙,孙老二心存感激,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务农,总想着要报答猪肝,这次听说五花肉去世,急急忙的就赶来了。
两人脚下不停,很快就到山腰。
孙老二的二叔叫孙老红,匆匆打过招呼,马上就开始看棺,棺材确实不大,上好的木漆刷得呈亮,里边用红漆,朱自强用手敲打几下,青钢木,沉啊!这一付棺材就相当于两付松木的重量,心里一凉,这价格可就高了!青钢木是最硬的一种木材,朱自强小时候最爱用青钢木棍子耍弄,他当然知道这东西的硬度。
孙老二开口道:“二叔,人我带来了,你看这价格?”
他二叔腆着个大肚子,长了个暴牙嘴,声音像破锣:“嗨,反正是你的哥们儿,再说五花肉我也认得,我这棺材是一棵整的青钢木抠出来的,单是这人工就不得了,不过好些年买得便宜,没上漆,我花了四百块,我听说你们家现在只有你们兄弟了,唉,你爹死得早啊,那可是好人一个,算了,我也不坑人,八百块,这价钱我没乱来吧?”
朱自强听到这价,当下膝盖一弯就要给他跪下,孙老红一把扶住:“娃儿,男人膝下有黄金,我当年也没少受你爹妈的恩情,那年我爹死的时候,去你爸那赊了半边猪肉,你老爹没吭半声,现在你们家落难了,我能黑心么?”
朱自强不断点头,这棺木别说八百了,就是一千八也嫌少的,这可是一整棵青钢木啊,要长得这么大最少三四百年,别说现在了,就是平时特意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万万没有想到人家孙老红会半买半送。
“二叔,钱我随后让二哥给你送上门来!客套话就不多了,将来如果我朱自强有出息的一天,一定抱答你老的恩情!”
“娃儿有心了!将来对孙家的后辈们多照顾点就行。你们赶快组织人来搬吧。”
当下朱自强和孙老二急急忙忙地下山找人,把棺木给抬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