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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两头尸妖猝不及防,给他迎头罩了个正着,余众围将上去,百爪齐施,登时将一件棉布僧袍扯得粉碎。只这么稍一耽搁,智杖已回身牢牢攀住一棵小树,一声大吼,那小树给他拉得弯成了一张巨弓。
他奋起神力,须髯皆张,喀的一声脆响,小树齐根而断。众人均知此人不会武功,遥见那小树虽不甚高,但也已长到碗口粗细,想不到他一扳之力竟至如斯,不禁齐声喝彩,心下暗赞:“这莽和尚好强的膂力!”
但听智杖怒吼如雷,那小树给他舞得虎虎生风,便如一条极大的扫把,挂着呜风响,横扫过去。
有四头尸妖首当其冲,登时被扫得躺倒。那汉子早惊得呆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李逍遥晓得智杖撑不了多久,急冲他招手叫道:“到这边来!”
那汉子闻声抬头,见有几个人参参差差地站在屋上,不由得大喜过望。他胸腹之际挂了彩,难以纵跃,攀着屋旁的一株大树慢慢爬上。李逍遥待他将至屋顶,轻轻舒臂,将他提了过去。
智杖奋力虚舞几下小树,逼退群尸,也依样退上屋去。众人此时方长出了一口气,李逍遥竖起大指,极赞智杖侠义武勇,世间少有。智杖给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手抚光头,咧开大嘴呵呵而笑,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随身包裹里带得有衣物,林月如取了出来,替他换上。那汉子此前全凭一股逃生的勇气支撑不倒,此际险境得脱,立时便晕了过去。
大家七手八脚除掉他身上血衣,露出胸前一片血肉模糊的伤痕。赵灵儿蹲下身去,一搭他脉门,但觉脉息急促,显是中毒颇深,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她虽有不少水月宫辟毒疗伤的灵药,但尸妖之毒何等厉害,药非对症,只可暂缓毒发,终究难以根除。想了一想,转身对江少云道:“江大哥,你身上可带着克制尸毒的药物么?”
江少云面有愧色,连连摇头。李逍遥和林月如回到檐边,只见群尸都聚在一处,向着屋上昂首咆哮。尸吼声虽高,但先前听到的笛声依然夹杂其间,时时可闻。过得片刻,尸吼之声渐稀,但闻笛声呜,愈响愈疾,已然传至屋前的林中。
林月如奇道:“这人是什么来头?怎敢在这地方吹笛?”话音刚落,树丛后面黄影一闪,一个身穿杏黄长衫的男子大摇大摆走了出来。这人身形瘦长,面容枯槁,头戴一顶方巾,手拿一根短木杖,将一支竹笛横持在口边,一步三晃,且吹且行,意态极为闲适。
其时已近薄暮,天际半青半白,隐隐的似有些雨意。暮色之中,那黄衣人踱着方步冉冉而来,口中竹笛也不知吹的是什么曲儿,时而凄厉,时而铿锵,情景实是道不尽的诡异。
江少云和智杖也已来到檐边,四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心底都有一股凉气直冒上来,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
不一刻那黄衣人来到屋下,停步驻足,看了看李逍遥等人,扬声喝道:“尔等是什么人?竟敢冲撞老爷的鬼府尸阵,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他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十分古怪,宛如在学堂里面念书一般。众人听在耳中,只觉说不出的刺耳好笑,可是心中栗六,都不敢笑出声来。李逍遥见他停笛不吹,群尸便也跟着静了下来,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在吹笛控尸。”
眼见此人生得面黄肌瘦,话语声里透着中气不足,便似个积年的痨病鬼一般,显然没什么了不得的功夫,但却神色骄矜,口气不小,忍不住心中有气。
突然之间童心大起,冲那人笑嘻嘻地一摆手,学着他的腔调,摇头晃脑地道:“什么鬼阵、尸阵?老爷没见到啊。尔又是什么混帐东西?竟敢搅了老爷看戏的雅兴!当心我发起脾气来,牵你出去打一顿屁股!”
他自小顽皮,在余杭乡下之时,便常常模仿人家说话取乐,每每将对方气得半死。此时的几句话学来,语气、声调果然甚是惟妙惟肖,众人无不为之莞尔。那黄衣人微微一怔,随即板起了脸喝道:“臭小子,哪个同你说笑?你们冲撞尸阵,胆子不小,没听过赤鬼王的大名么?”
众人心中齐想:“果然是正主儿到了。”李逍遥道:“吃吃什么鬼?”搔了搔头皮,忽又面露喜色,笑道:“唔,我晓得啦,你要寻那爱吃鬼的钟馗大王,是不是?钟大王鼎鼎大名,我怎会不识?从前有一出戏文,叫做这个,这个对啦,叫做钟馗嫁妹!大伙儿扮成小鬼上了台去,左一蹦,右一跳,大翻筋斗,很是热闹。
怎么,你老兄也有如此雅兴,想要见识见识?”那黄衣人怒道:“什么钟馗不钟馗?我问你听没听过赤鬼王的名头!”
李逍遥假意将左手拢在耳旁,做出倾听之状,过了片刻,连连摇头,道:“抱歉,抱歉,你老兄带来的这几头令尊大人又叫又嚷,吵得我实在半个字也听不清楚。
劳你的驾,请各位老大人先移驾回府,我好下去给老兄说戏。”林月如听他言语实在滑稽,终于忍无可忍,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众人忍俊不禁,也都跟着笑出了声。那黄衣人大怒,但眼珠一转,随即忍住,放缓了语气道:“小兄弟别怕,你只管下来便是,我担保它们不敢伤你。”
李逍遥道:“对不住得很,小弟我刚好受了点伤,现下腿脚不大方便,老兄若有兴致,倒不妨上来耍耍。”
那黄衣人见李逍遥高立于危檐之上,一派神气活现,哪里似腿上有伤的样子?心知他是信口胡编,沉着脸骂了一声:“小杂种!”
他初时见几人年纪甚轻,又是和尚、又是女子的相杂一处,显得颇为不伦不类,料想是些缺心少肺的家伙,便欲将之诓骗下来,设法擒住。
此时看李逍遥一味东拉西扯,并不上当,反倒像存心戏耍自己,一怒之下,不再理他,操起竹笛猛吹起来。也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手法,只听得一声声笛音急骤,群尸突然闻之大躁,扑上前去连抓带咬,登时撞破门板,冲进屋去。
接着又是砰砰大响,屋瓦震动,当是在房中四面扑击,欲将大屋拆倒。这所大屋虽高,可是年代久远,早已经摇摇欲坠,看样子过不多久便会给撞塌。
众人又惊又怒,齐声喝骂。那黄衣人嘴角露笑,吹笛不停,神情显得十分得意。赵灵儿喂那受伤的汉子服下些解毒药散,静观他脉息面色,似已暂时遏住毒发,便走过去站在李逍遥身边。
此时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指那黄衣人,悄声道:“逍遥哥,他身上这个东西可有点古怪。”林月如忙问:“哪里?哪里?”
赵灵儿伸手指点,众人一齐凑了过来。李逍遥在六人之中目力最佳,早留意到那人胸前挂着一块乌木令牌,即便是行动说话,手臂也不离方寸,护卫得着实严密。
他凝神细看,见令牌上面弯来扭去,似是画着些图形或文字,但终因距离太远,辨认不清,便问江少云道:“江大侠,你师父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无所不知,这令牌有啥古怪之处,你给我们说说。”
江少云心下有气,眼珠也不错一下,只当全没听见。赵灵儿见状叫了一声“江大哥”轻轻走到他身边,柔声说道:“我逍遥哥性子顽皮,日间多有得罪,你别见怪。你晓得这人的来历,对不对?”
江少云给她温言软语的一问,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嗫嚅着道:“我我当真不识得什么鬼令牌。不过瞧这人的模样,或许是一名尸伥。”
李逍遥道:“你这人说话便爱转弯抹角!这时候还卖什么关子?那尸伥什么的,到底有何来头?”江少云怒道:“不认得便不认得,又有什么好说的了?”
停了一停,寻思此刻不是斗气之时,放低了声调又道:“不过我听师父说过,那赤鬼王养了几百头尸妖,群尸外出之时,须得有人驱赶约束,就如牧人放牧牛马一般。
这些牧尸之人便唤作尸伥。我看这人的举动神情,八成就是尸伥一类。至于他身上的令牌有何用处,那就委实不知。”众人听他这么说,都不禁好奇,一齐将目光转向屋下,仔细打量那黄衣之人。
智泽忽然咳嗽一声,小声道:“抢过来”他自离寺下山以来,一向甚少讲话,陡然间说出这三个字,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林月如瞪大了眼睛问道:“小师傅,你说抢什么东西?”智泽指指那黄衣人,道:“我说,将那令牌抢了过来。”
他说话的声音不响,但神色坚稳,显得殊有把握。李逍遥心中将信将疑,见那黄衣人立在屋旁树下,群尸皆在屋中,度其形势,抢他一两块令牌谅非难事,当即点了点头,道:“好!”向林月如要过束腰软鞭,轻轻一纵,身形陡地拔起丈余。人在半空,挥鞭疾甩,鞭梢卷上一根粗大的横枝,身躯借势荡起,似大鸟一般猛扑下去。
他现下的内功修为早已胜过从前十倍不止,这一跃姿态飘逸,潇洒自若,智杖先前那笨拙的一跌自难与之相提并论。
那黄衣人原本早存了防范之心,但不料屋上屋下,相隔数丈,李逍遥竟能一跃而至,见状惊噫一声,赶忙吹笛,想要召唤尸群。
但群尸都已进到屋内,急切间如何便出?才只吹得两三下,李逍遥已然迫至近前,慌乱中只得丢了竹笛,挺杖向对方面门刺去。
李逍遥料到他会有此一着,口中低啸一声,左掌挥出,猛地击在杖身之上。他瞬间运足十成内劲,那黄衣人啊的一声大叫,震得虎口破裂,木杖脱手。
李逍遥趁他身形后仰、空门大开之机,左臂暴长,小指勾过令牌,跟着掌力微吐,扯断了牌上所串的挂绳。这般生死关头,他出手自是毫不容情,这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暗含了李三思手卷里所载的一门“飞龙探云手”
功夫,一连串动作有如行云流水,那黄衣人丝毫没有招架之力。令牌到手,更不停留,鞭子荡回时,足尖在树上一点,顺势跃上屋顶。二女先见李逍遥孤身犯险,都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一不留神出什么意外,这时见他全身而返,方始放下心来。
那黄衣人惊出了一身冷汗,见李逍遥一击便走,更是莫名其妙,疾忙连退几步,远远地站定。他尚不知令牌被夺,兀自操笛猛吹,召唤群尸。过得片刻,群尸自屋内蜂拥而出,向他围拢过来。
那黄衣人胆气一壮,向前迈了两步,冲着屋上叫道:“臭小子,你们不爱下来,那就等着领死罢!大爷不奉陪了。”嘿嘿嘿地低笑数声,随即发觉群尸一个个眦目露齿,神情竟然颇不同往常。他笑声遽止,低头一看,脸色大变,颤声道:“咦,令牌呢?”
双手不自觉地瑟瑟发抖,在身上遍摸遍寻,但哪里找得见?他只当是同李逍遥交手之时,无意间跌落地下,赶忙俯身趴下,四处搜看,亦是不见一丝踪迹。此刻天色渐暗,那黄衣人双目圆睁,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说着什么,片刻工夫便已额上见汗。
他一面搜寻令牌,一面慌慌张张地抬头瞥上一眼,眼见群尸愈行愈近,恐慌之下,面色如土,只想转身逃开,可是两股栗栗,竟一步也迈动不得。
蓦地里只听他骇极而呼,一头尸妖猛扑过来,张臂向他抱去。那黄衣人赶忙以手撑拒,被尸妖一口咬中掌缘,登时连皮带肉扯掉一块,痛得长声惨嚎。
那尸妖将肉块囫囵吞下,欲待伸颈再咬,却给他避开,当即抠住他右腮,二指去挖他双目。那黄衣人仰面欲避,突然颈间一紧,却是另一头尸妖冷不防钻了出来,双爪齐施,将他脖颈死死叉住。
他奋力挣扎,张口欲呼,猛觉面上钻心般的痛,一对眼珠已被血淋淋地攫了出来。那黄衣人一阵撕心裂肺似的惨嗥,双拳乱挥乱打,眼窝中鲜血涔涔而下,神情十分可怖。
群尸全然不避,给他打倒了两个,余众趁机一拥而上,将他扑倒在地,你争我夺,爪撕口咬,顷刻间扯成了一地碎肉。
屋顶众人看到这一幕群尸争食活人的惨剧,心下无不骇然,赵灵儿和智泽转过了头去,紧闭双眼,不忍看见他血肉模糊的惨状。群尸给鲜血激发了兽性,望见屋顶还有活人,不停地跃起扑击,像是要隔空将李逍遥等人抓了下来。
又有的以头作锤,猛撞壁板,震得梁上尘土簌簌而落。李逍遥急中生智,道:“大伙儿都别愣着,快放暗器!”
众人身上哪来暗器?纷纷揭下屋瓦,向尸群中掷去。不料这些尸妖浑身上下坚愈铜铁,瓦片或中头颈,或中胸腹,打得笃笃有声,却是毫发无伤。
丢了一阵,江少云先泄了气,停手叹道:“算了罢,大伙儿不必费力气了。”李逍遥沉下脸道:“江大侠又有什么狗屁好放?”江少云道:“这样丢几块砖头、瓦片下去,好像挠痒痒一般,有何用处?还不如省些力气的好。”
林月如等人见状也都陆续停手。李逍遥气得冷笑道:“好啊,既然如此,大伙儿索性坐下来喝他妈的一壶,等这帮家伙自己走开,岂不更好?”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做声。智泽上前扯扯李逍遥的衣袖,指着那令牌道:“你挂了令牌下去,尸妖便不会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