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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如见这混小子居然不识好歹,对自己有意相让、促成婚事之举非但并不领情,反似深以为苦,心下怫然不悦,淡淡地道:“是么,那我要恭喜你啦。”李逍遥道:“亏你还有心思说笑?”
想了又想,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老着脸皮深深一揖,道:“林姑娘,这里没有旁人,我吃亏吃到底,索性再向你赔个罪,你你替我跟你爹说几句好话,教他放过我罢。”
林月如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霍”地站起身形,冷笑道:“放过了你?哈哈,好可怜!做我林家的女婿,当真就就这般委屈你么?”
只说得几句,突然间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险些夺眶而出。她一生均在林天南的羽翼庇护之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少有人胆敢拂她心意。
即便是偶尔在外游历,无人可倚,却也因武艺过人,罕逢敌手,大可以随心所想,为所欲为。谁知几天前突遇挫折,吃了个哑巴亏,又险些因此失身于莽汉,心中对李逍遥的怨愤,实是深入骨髓。
过后回到家中,一连几日茶饭不思,反倒对这位得罪过自己的呆瓜小贼颠倒萦怀,念念不忘,心下也自感纳闷。
殊不知此时已是情苗深种,不过她女孩儿家心性,不愿承认罢了。及至擂台比武之际,原本是想报仇雪恨,却又不知怎的,竟然在紧要关头故意输了一招,现下回想起来仍觉莫名其妙,甚为不可思议。
她比武过后,回到闺房之中,心中忽而欢喜,忽而怅惘,想起李逍遥说的:“你一个姑娘家,却整日里凶巴巴的,自然没人敢同你相好”更觉字字珠玑,甚是入情入理。只想立时将这小恶人捉了过来,命他牵着自己的手,再说上几句动听些的话儿。谁晓得盼来盼去,竟盼到一句“放过我罢”怎不令她羞愤交加、大发脾气?
李逍遥给她这样一吓,顿时慌了手脚,也跟着站起。林月如狠狠瞪了他一眼,猛地抄起长剑,气忿忿地转身便走。李逍遥急道:“林姑娘,请请留步!”
林月如心中愤懑,头也不回地穿林而出,竟自去了。李逍遥喊了几声,不见她回转,颓然坐倒。他情知林月如脾气古怪,自然没胆子去追,却又纳闷她为何突然翻脸,呆呆坐了半晌,心下直是一筹莫展。
突然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将出来:“乖乖不得了,莫非这丫头当真看上了老子?”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李逍遥眉头紧锁,回想林天南说过的话,越想越是心惊。
“适才擂台之上,如儿确是有心相让,这才故意失手。他是武林盟主,又一大把年纪,自然不会说谎。如此说来,这丫头并非不敌,而是故意败给老子,那是确然无疑的了。
她先前吃过大亏,本该恨我入骨才对,为什么反倒以以这个德报起怨来?那不是看上老子又是什么?”
转念又想:“老子武功高强,人品出众,这虽不假,可这丫头不呆不傻,不哑不聋,家中又有万贯钱财,怎会看上我这乡下穷小子了?不通,不通,这件事万万也讲不通。”
他那里知道: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大凡男女情爱之事,往往鬼神莫测,匪夷所思,又有几人能说得通了?
思来想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啪”的一声轻响,颈间一痛,似乎给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回头看时,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竟是给自己气跑了的林月如。
李逍遥愕然起立,见她已换上了一袭长裙,风吹发动,裙裾如水,脸上虽仍旧粉黛未施,却也平添了几分妩媚之态。
李逍遥又惊又喜,说道:“林姑娘,你你”林月如眼含薄怒,来回踱了几步,突然板着脸道:“喂,人家新换的这件衣裳,你看如何?”
李逍遥给她问得不知所措,迟疑了一下,道:“唔,还还好。”嘴上虽然“还好”可是林月如看他脸色,显是对自己这身精心挑拣的衣裳漠不关心,不由得心中有气“哼”了一声,低声骂道:“呆瓜!”转身走出几步,道:“还傻愣着做什么?我领你去见个人,你想要毁亲,那就自己求她好了。”
李逍遥喜出望外,连声答应,跳起来疾步赶上。林月如见他满面欢容,更是不悦,沉着脸没好气地道:“咱们要去的那地方,从没外人到过的。你这人呆头呆脑,什么规矩都不懂,可别胡乱对旁人说起。”
李逍遥欢喜之余,俨然襟胸如海,同时耳朵也变得不大好使,似乎全没听到她骂自己“呆头呆脑”喜滋滋地行了片刻,想起先前的疑惑,忍不住低声问道:“林姑娘,我有一事不明,想请你老实回答。你你难道当真要嫁我不成?”
林月如呸了一声,心下一阵害羞,道:“少臭美了,谁说我要嫁你?是你入赘我林家。”李逍遥道:“我说的自然不是这个,而是而是”连说了几个“而是”终不敢直言相问,急得连连顿足,道:“你你你明明晓得我的意思!”
林月如嘴角含笑,一字一顿地道:“你在擂台之上胜了人家,这是何等大事?不出三天,整个武林都会晓得。我若出尔反尔,岂不教人笑话?”
李逍遥道:“我看你说来说去,还是不肯回答。”林月如眉梢轻挑,笑吟吟看着他道:“呆瓜小贼,你聪明绝顶,何不自己来猜猜看?”
须臾来到一处小院。那院子不大,庭中花木翳如,莓苔绿缛,却装点得甚是宜人。正当中一座精舍,四门大敞,挂着竹帘,内中有人抚琴。琴声泠然,低回舒缓,和着淡淡的青烟徐徐透帘而出,曼响如丝。
林月如在院门外站定,轻轻喊了一句:“妈,我来了。”扭头冲李逍遥一笑,悄声道:“这是我亲妈住的别院。爹另外娶了两位姨娘,我却死也不肯叫她们妈。嘻嘻,爹给我气得直吹胡子,却也没法。”
李逍遥闻言一惊:“啊哟,这丫头领我见她亲妈,那是何意?老子倘若见过了丈母娘,这门亲事更加是板上钉钉、敲钉转脚,再也推委不得。这这却如何是好?”喊声传入屋内,琴音顿歇。
少顷门帘一挑,环佩琅琅,一位黄衫丽人款款行出,向外看去。只见她生得肤光胜雪,容颜绝丽,年龄虽已在四十岁上下,可是满头青丝如黛,脸上绝无一丝皱纹,看来便似一位双十年华的少妇。
她一举一动,莫不端庄得体,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透出高贵,真如明珠生晕、宝玉莹光,美得令人目瞪口呆。
李逍遥乍见这丽人,耳中不由“嗡”的一声,只觉全身血液上涌,险些叫出声来:“这这这鬼丫头说谎!这怎会是她的亲妈了?分明是是狐狸精转世、仙女下凡!什么丁香兰、赵灵儿,便是便是再加一个林月如,那也及不上她一根手指!他妈的,老子也不要做什么上门女婿,也不要去南绍寻什么鬼丈母娘,我我只要娶她做老婆。
呸,就算娶她不成,只是抱上她一抱、亲上她一亲,那便死也甘心!”林月如跳上石阶,拉住那丽人的手臂摇了两摇,望着李逍遥笑道:“妈,他就是李逍遥了。
这人坏得紧,在擂台上欺负人家,你嘻嘻,你替我骂他出气。”林夫人嗔道:“这丫头,说的什么疯话?”眼波流转,向李逍遥看去。
李逍遥给她轻柔的目光一扫,便如给人强灌了一坛陈年老酒下肚,登时烧得面红耳赤,心下只想:“她她看我了,她看我了!他妈的,老子实在该死,来前为什么不擦一擦脸、换一件干净衣裳了?现下蓬头垢面,穿了十七八天的臭衣衫,十足叫化子一个,那不是污了她这双宝石般的眼睛?该死!该死!”
一时间心中颠来倒去,患得患失,全忘了上前行礼。林夫人似乎见惯了男人这副怪样,嫣然一笑,轻启樱唇,说道:“这位便是李少侠了?月如这孩子一向调皮,没半点规矩,你别见怪。快请进来用茶。”
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令人觉得说不出的受用。李逍遥顷刻间又丢了二魂六魄,待到缓过神后,这才整一整衣衫,上前见礼。林月如哼了一声,撇撇嘴道:“装模做样。”
三人进屋,林夫人吩咐使女上茶。李逍遥趁乱向她偷瞄了不知几千百眼,但觉不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这位丈母娘都称得上容光绝世,娇媚入骨,教人恨不能含一口水,囫囵吞下肚去。
直到大家分别落座,这才不得不收回目光,向四面打量。客厅一角放了张琴桌,上摆瑶琴、香炉,炉中青烟袅袅,香气喷鼻,不知焚的什么香料。
当中墙壁之上悬着一幅水墨人物,画的是嫦娥奔月,上题“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晴天夜夜心”的名句。李逍遥见那画中嫦娥肤光灿发,措画远山,极是娇婉动人,眉目间又隐含幽怨,似乎带了三分林夫人的风致,不禁暗叹:“都说嫦娥是古往今来第一美人,可是依我之见,只怕较老子这位丈母娘就差得远了。”
西首墙上挂了一幅小楷的斗方,录着一首绝句:“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栏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东面亦是一幅斗方:“飒飒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
字体娟秀清丽,可是墨痕惨淡,意境阴森,竟然全无人气。李逍遥一见之下,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脸上登时色变。林夫人看他神情,知他心中所想,轻叹一声,说道:“李少侠,这几句诗是我闲来无事,胡乱涂写的,教你见笑了。”
李逍遥道:“小侄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伯母你这样说,分明是在骂我了。只是我瞧这几句诗,似乎似乎有些”林夫人接口道:“这诗的意境太也萧索,是不是?”
李逍遥连连点头。林夫人眼望窗外,出了好一会儿神,突然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说起来早在十五年前,我我就已是死了。这诗是死人所作,唉,哪还会有半点生气了?”
李逍遥听她莫名其妙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好接口,两眼直望向林月如,神色大为尴尬。林月如倒似见惯不怪,脸上并无丝毫异色,走过去倚着林夫人坐了,将头靠在她肩上,嗔道:“妈,你又来了。
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呀活的?人家教你骂他,可没教你同他品诗论赋。此人不学无术,一望便知,你这不是对牛弹琴么?”
李逍遥脸上大有愠色,当着林夫人的面,不敢反唇相讥,只得讪讪的一笑。林夫人皱了皱眉,道:“如儿,不许胡闹。”林月如冲李逍遥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满脸都是得意之色。林夫人道:“听说李少侠是杭州人氏?这次到苏州来,是专为比武招亲么?”
李逍遥摇摇头,道:“小侄也是偶然间路过此地,只因先前同林姑娘有些误会,想要上台分说明白,不想却弄成这样。”林夫人道:“嗯,适才也听拙夫说起,李少侠同如儿早几日便见过面了。如儿这丫头最是争强好胜,这件事多半是她不对,你别见怪。”
李逍遥连道不敢,看了林月如一眼,心说:“你爹爹妈妈知书明理,什么事情都懂,真不知怎会生出你这样的怪物。”
林月如见他眼神古怪,晓得他肚子里定无好话,气得叫道:“妈,你你瞧他现下这副怪样,哼,多半又在暗中得意了。呸,呸,呸,真是气死人了!”林夫人掩嘴一笑,黛眉轻蹙,看着李逍遥缓缓摇首,似乎对这个刁蛮女儿也无可奈何。
她脸上原本愁云淡淡,颇有忧色,可是这一笑之间,登时云开月霁,说不出的清雅妩媚,道不尽的风致嫣然。李逍遥霎时间意酣魂醉,如步云端,只盼这一刻能久久留住,就这样同她相对,坐上一生一世,那便心满意足,再无他求了。
只可惜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从来愈是消魂时刻,时辰都愈是过得如飞一般。仅仅再坐了片刻,林夫人便起身说道:“李少侠,这几日我身体欠佳,不堪久坐,教如儿陪你说会儿话罢。我这就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