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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正笑闹得欢。外屋门又被推开了,一股冷风,吹进来三人,带头的是陆晓青,后面紧跟着四苹儿和二菊两个女民兵。三人的刘海儿和眉睫上,都结着一层白霜。进了屋子,仨丫头跺着脚,弯腰拍打着霜花,像三只戏水的花喜鹊那么招人稀罕。
陆晓青穿着一件灯芯绒棉袄,四苹穿一件红地暗花棉袄,二菊穿一件蓝地白花棉袄。下身都是黑布裤,黑趟绒棉布鞋。鞋不是手纳的,出自刘柳镇鞋厂。据说后来刘柳镇的鞋卖到了北京,有了“北京棉鞋”和“北京板鞋”的字号,一时成为进京返乡馈赠亲友的纪念品。可惜鞋厂后来黄了,创下的“北京棉鞋”和“北京板鞋”便宜了外地鞋企。
“真热闹啊!就知道你们一准在这儿呢!”陆晓青贴近邵勇,跟满屋的人打趣,冻得通红的小手,沾着水珠,捧着红扑扑的香腮。她其实是在捂手。也真难为了这个上海姑娘,在东北漫长的冬天里,不被冻伤,就是本事。
“搞地下团团伙伙,让俺们逮个现行。”四苹捋着湿漉漉的刘海,红脸蛋放光,大咧咧上前,与连双嬉闹。四苹个高,跟连双蛮配。连双心里惦记四苹,可就不知道四苹家里会不会同意?南大洋不缺好小伙,缺的是家里的硬头货。没钱,谁乐意填穷坑啊?!
“老实交待,你们搞啥阴谋诡计呐?”二菊启开红唇,从嘴里哈着热气,搓着冻得像紫芽姜似的小手,冲文明娇喊。二菊好热闹。文明好哩气。公众场合,二菊喜欢跟文明逗闷儿,逗大家哈哈一乐。是贫苦的现实,教会了他们怎样生活。
仨丫头,俩小伙,你一句,我一句,一哼一哈,一抬一唱,把屋子里的小伙子们一下子干兴奋了。文明抻了抻脖子,晃着锛头,诡笑道: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别吓俺,俺胆小啊,不禁吓!俺们就打打嘴炮,可没干你说的那样。”
陆晓青看了文明的猴相,觉得忒逗,绷着,不笑出声,追问:
“老实交待,你说的那样是哪样?”
“俺说的那样,就不是你说的那样。俺要是干了你说的那样,哪还会有啥好样。俺的姑奶奶啊,你可别怀疑俺们那样。俺们真的不敢那样!”
哄!文明讲话时的神情,像极了旧戏里的娄阿鼠。加上他说出的车轱辘话,简直像哑谜,又像是戏词。众人再绷不住,都被逗笑了。
笑声里,邵勇拉了拉连双和文明,把座位让出来,叫陆晓青、四苹和二菊挤坐在炕沿儿上。都是姑娘家,坐炕上暖和。
“你们怎么凑一块的?”邵勇好奇地问陆晓青。陆晓青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清澈明亮的眸子含情带笑,说话的声音像一串银铃响,通红的嘴唇里露出一口精致的白牙,就像含着白雪的玫瑰,
“路上遇见的呗!还能怎样?”陆晓青娇嗔地答道。
没等邵勇表示,四苹儿抢过话头,在一旁插嘴,“一听大喇叭,俺就上头!在南大洋,俺就服你邵勇当连长,别的阿猫阿狗,谁也别想随便指使俺。俺管他什么铁发、铜发?不顺俺心思,直接甩了他。从今儿起,姑奶奶俺不干啦!”
“俺也是!”
二菊使劲点着头,生怕晚了,会让邵勇怀疑自己的立场。菊和四苹都是好姑娘,她们重情重义,虽是女儿身,却一般的小伙子更讲究。可惜生在了南大洋,让她们同样背负着耻辱。要是放在别的地儿,那可是个顶个的两朵花。
陆晓青眸光瞬息暗淡,幽幽一叹,“邵勇,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陆晓青知道,自己明里枪打李泰安,暗里是打掉了邵勇头上的乌纱帽。邵勇本来大好的前程,被自己一枪打飞了。她想了很多法子弥补,哪怕是最后嫁给邵勇她也愿意。只要能够救赎,她可以断了回城的念想。提起回城,她不免心里泛酸。别人知青有盼头,可她这个走资派的女儿,哪还敢指望?!
“没事儿!不干连长,挺好!你别多心,别跟自己过不去啊!”
邵勇风轻云淡,双手一摊,一脸无所谓。可他内心里还是看重民兵连长职位的,有道是宁当鸡头不当凤尾。民兵连长官儿不大,却是一方诸侯。在南大洋的年轻人里,也算青年领袖;放在刘柳公社,也算青年才俊,可他不想表现出来,被停职后的失落。
陆晓青一个大城市来的女孩子,来到南大洋插队,举目无亲,孤苦伶仃,摊上事儿,那真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大老爷们,绝不能在女孩子面前凄凄哀哀,那会让人竖中指的。一向心气高傲的邵勇,可不想被鄙视。真到了那地步,别说别人,就是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陆晓青心中装满了常人难以体会的哀怨。自己是个“黑五类”,眼下人多嘴杂,有些亲近些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有些亲昵的动作,众目睽睽,她不便做,因为极力控制着心绪,她能感觉到不易被人觉察的颤抖。用现在的说法,想说爱你,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想要走近你,却不知路在哪里?
广播里还在喊,声音从窗缝钻进来,爬进人们的耳朵,形成脑电波在颅腔里振荡。去,还是不去?举棋不定,心在打鼓。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邵勇。大家觉得,这个主意必须邵勇来拿。因为邵勇是他们的头儿。他们愿意无条件地信任他。
“砰!”
门又被推开了,一股白烟扑进屋子。柱子头脸上挂满了白霜,像个白衣白甲的天将,站在众人面前。蹲在灶口烧水的邵大妈赶紧起身,边带上门扇,边埋怨柱子,“毛毛愣愣的,看哪家姑娘嫁给你?!”
柱子清理着头发,霜花簌簌地飞泻。在手掌抹过脸颊时,向邵大妈一吐舌头,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接着冲邵勇他们说:
“俺可告诉你们,俺的尾巴可长着呢!八九不离十,会把狼招来。你们可要有个章程。到时可别怨俺没提醒你们。”
柱子跟金晓阳和王铁发照面,虽没说上几句正经话,可唇枪舌剑之中,已经试探出彼此的底细。他猜想,如果大家待在邵勇家不动窝,保不齐,金晓阳或是李铁发跟腚就会来。他做出判断,就是提醒大家早做准备,别被堵在屋子里,到时被动,
文明晃着锛头,瞪着窝抠眼,笑骂:“王铁柱!你就是个祸事母子,下出的崽儿自己养着!”
“锛头,怨得着俺吗?不是你和双子撺掇,说俺和王铁发是家里哥们,套得上近乎,俺吃饱饭撑得慌,去见王铁发王阎王?”
柱子不乐意了,抢步上前,探身揪住文明的领子,两眼气得冒火。柱子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他可没打算跟谁开玩笑。拿李铁发和金晓阳不当回事,可不是他李铁柱敢干出来的事。亏碰上个不长眼的莫文明,拿他的好心当驴肝肺,他怎能不急?
被柱子当着众人面薅着领子,文明的火也腾地上来。心想,俺就说了你一句,咋就耍起驴来了。瞧不起谁啊!反手搂住了柱子的脖子。连双见状,顾不上穿鞋,弹力球似的,从炕上跳下来,拼力把俩人分拨开,一迭声数叼:
“瞅瞅你俩这点出息?一句不合,就要干一架,俺都怀疑,你俩不干架能不能活到死!”拽着俩人胳膊,连双装起了大瓣蒜,“文明,这回得先说你。是俺俩出主意让柱子去做卧底,可你咋说柱子的,话有点过了!”文明刚才吃了亏,脖子上留着柱子的手印。他正了正衣领,嘴里小声嘀咕,“有他这么做卧底,这么坑的吗?”
文明声音不大,柱子耳朵却灵,他听见了,冲文明一瞪眼,文明低了头。看俩人都不言语,连双有了底气,一扯柱子胳膊,“再说你,柱子!你属狗的啊?翻脸比翻书还快,都是发小,一句话也不能忍,以后谁跟你处?”连双坏笑,“哪个不长眼的丫头嫁给你个狗日的。”
“你也拿这个说事儿,还敢骂俺,反了天了,你!”连双的话噎在柱子肺管子上。是可忍,孰不可忍?柱子抡起巴掌追打。连双见势不妙,转身跳到邵勇身后,把邵勇推到前面。
“行啦!都省省力气吧!柱子,说说你探听来的消息。”
半天没说话,在旁边看热闹的邵勇,突然按下停止键。柱子收住手,冲连双努起嘴,做出骂人的口型。见邵勇盯着自己,松了脸皮,正经回道,“大队部除了俺,没一个人过去,就王阎王和金猴子俩货。报告完毕!”
柱子痛恨王铁发六亲不认,心狠手辣,送个“阎王”的绰号给王铁发。又觉得金晓阳爱在领导面前,出风头,献殷勤,上蹿下跳,临时编个“猴子”诨名,安在金晓阳头上。
天生猴相的莫文明本想作声,可想想,长相英俊的金晓阳也进了猴群,心里得意起来。以后,谁骂自己“雷公”,似乎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文明正在心里瞎琢磨,大喇叭却消停下来。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都瞅着邵勇,等邵勇拿主意。
如何是好?邵勇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