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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人每天都坚持往这部手机里发短信, 毕禾忍不住会想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污秽的词, 一个也不重样地发过来骂他呢?
他已经卖掉了家里的房子,能支配的钱都用来赔偿了,这几天他住在三十块钱一天的招待所里,刚从某个认识的人那里得到一个也许能去投奔的住处, 还在犹豫明天要不要迈出去。
电话一通一通不停地响, 短信每天都有新的进来, 但他舍不得关机, 因为除了这些令他不安的咒骂, 手机里还有薛峤。
薛峤每天都会给他道晚安。
他手指点着墙壁上劣质的挂历,心里数了一遍时间,薛峤应该马上就要艺考了。
做什么都能做到优秀的薛峤, 应该也能很顺利地考进最好的电影学院吧。
这么忙这么重要的时候, 他还坚持着每天问问毕禾的情况, 给他说一声晚安。
毕禾已经编过许多许多的日常内容了,有时候跟薛峤说自己在上英语班,有时候说家里有点不大不小的事, 请了假没有去学校。他已经快找不出合适的内容了。
他不是擅长说谎的人,也被父母死后那些日复一日的纠缠和讨债折磨得学会了说假话, 只是此刻的对象却是最不应该被欺骗的那个。
手机屏幕不停闪烁着,毕禾合拢双手将它禁锢在手心里,有些疲惫地躺倒进招待所散着古怪味道的小床里。屋外的芭蕉叶噼里啪啦打着窗框, 打进一阵阵冷风。
大约是要下雨了, 毕禾呆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 才慢吞吞地起身走到窗边,想要将生满锈迹的窗户关上。
他住的房间正对着嘈杂的马路,一眼就能看到往招待所里走的客人。
就是这一眼让毕禾拉着窗户的手猛地一顿,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眼看过去,绝望地发现并不是自己眼花。
那些每日追着他谩骂,向他索要钱财的陌生人追来了。
毕禾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颤抖的手从窗框上放下来,他也顾不上关窗了,手忙脚乱地将原本就不多的东西塞进背包里,猛地跑出了门。
幸运的是,这栋破旧的老楼有一处与大门口相反位置的露台,不算太高,在二楼。
毕禾心跳得很快,他不能奢望这种不正规的小招待所会对住客的信息保密,又怕在楼梯上与那些人撞个正着。他跑得飞快,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拉开了露台的门,觉得不放心,又转身回去哆哆嗦嗦地反锁了。
雨在这个时候开始滴落下来,毕禾笨拙地爬上露台边沿,衣服和手上蹭得都是灰尘,他平日里爱干净,此刻却顾不上了,整个人茫然地站在露台上,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但他知道今天不会是唯一一次。
他有些想不明白,该赔偿的都赔偿了,警察都管不着了,为什么那些人还要缠着他呢?他们失去了女儿,他不是也同样失去了父母吗?
这一刻毕禾茫然无措,只能久久地迟钝地思考着。他低头看了一眼露台下方,二楼并不高,跳下去也死不了。
他刚过了十七岁的生日,被父母保护得太好,骤然面对这样的变故,已经独自支撑得很辛苦了。他不了解这个社会,想不到更好的出路。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他不知道那个跟他说可以给他提供帮助的人是不是好人,可他没有办法了。
手里的手机还在不停地震动,毕禾低头看了一眼,依然是那些阴魂不散的短信。
他发了会儿呆,突地呼出一口气,将手机放进背包里,又站了一会儿,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咬牙跳了下去。
他没有什么运动细胞,落地时一只脚狠狠地扭了下去,他疼得脸色苍白,却不敢出声,抹了一把被雨水浸湿的脸,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走过马路时他有些迟钝地想,天都快黑了,今天薛峤的短信却还没有来。
“毕禾?你名字真奇怪。”漂亮的女人——或者说女生更恰当,一边擦着被雨浸湿的长发一边在毕禾对面坐下,“我叫宋蕊,你叫我蕊姐吧,花蕊的蕊。”
毕禾淋了一路的雨,骤然进到温暖的室内,其实滋味很不好受,只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对面蕊姐还在询问他:“你找麻杆?你是他什么人?”
“……不认识。”毕禾轻声道,“有人跟我说,来这里找麻杆,他可以带我干些活。”
蕊姐秀气的眉头明显地皱了起来:“你多大了?高中毕业了吗?”
“十八。”毕禾说了谎,他直觉这个女生不会看他的身份证,“成年了。”
蕊姐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轻笑道:“你营养不太好啊。”
毕禾有些紧张地扣了扣沙发,低着头没说话。
“行吧,来我们这儿的,无外乎都是那些人,我也没兴趣知道你是干嘛的。”蕊姐慢条斯理地梳好乌黑的长发,走到一直沉默站在窗边的男人面前,从他兜里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凑到男人面前点燃了,也没有立刻吸,而是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臭小子,麻溜地给我滚过来,找你的人来了。”
在等待麻杆过来的时间里,毕禾的心跳得很快,他无法遇见未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却又隐隐地能猜到他将走的是什么路。
他跌入了谷底,唯一庆幸的是毕教授原本也打算送他出国,他有了一个不算太完美的借口,可以让薛峤以为他一切如常。
他也希望一切如常,他也曾经想要和薛峤互相鼓励,薛峤是学霸,他自己也不差,如果家里不出事,他们一个会光芒万丈地踏入演艺圈,一个会顺利拿到国外不错的offer,过几年不好也不坏的求学生活。
然而如今的事实是,薛峤在往更好更耀眼的路上走,毕禾却被迫以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人的身份,在无奈的社会里挣扎。
他给薛峤打最后一通电话的那天也在下雨。
D市的夏季多雨,这是最让毕禾感到心烦意乱的一年雨季。
“我……我在老家看亲戚。”毕禾蹲在筒子楼狭小的天井里,这里太拥挤了,雨水只能从乱七八糟的杂物的缝隙里挤下来,不甘心地拍打着他的脸。他目光放空地看着前方,仍然不太熟练地说着谎。
“你知道,出去要好几年呢,家里那么多人,长辈都挺舍不得的……”
他低低地说着,实际上他家里并没有太多亲戚,唯一的姨母一家恨不得他永远也不要再回去。“没办法啦……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
那边薛峤说了什么,毕禾笑了笑,那笑容很淡,看起来有些伤心。
“阿峤。”他轻轻呼了口气,用丝毫听不出异样的语气轻松道,“我过几天就走啦,你……你别给我打电话了,过去有好多事要适应,我一定没有时间回复的……等安顿好了,我再……”
他顿了顿又道:“到时候我再联系你,好吗?”
一滴雨水滴落到眼皮上,毕禾的睫毛猛地颤了颤,良久他又轻声道:“阿峤,我相信你的,你一定会是……会是最好的演员……我会在电视上看着你的……你……要加油。”
他挂掉电话的时候,雨势突地变大了,他来不及躲,湿漉漉的雨滴浸湿了整张脸。
毕禾就这样在雨里蹲了很久,他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比被追债人拉扯时还要痛,比从露台上跳下来扭到脚时还要痛。
他这个时候其实很明白地知道,这通电话挂断之后,也许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薛峤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毕禾躺得浑身难受,眼睫神经质地颤抖了一阵。他伸手按了按,不太管用。
“也许我的确该改一改这个毛病。”薛峤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半晌才道,“不能总是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毕禾按着眼皮的手指顿了顿,旋即放下手满不在乎道:“别灰心,现在想通也不算太晚。”
薛峤沉默了一下,毕禾没有去深想他这个沉默背后的含义,反正他也能猜到,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小白兔突然变无赖的。
薛峤看着他,又道:“小禾,我不太清楚你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实际上,我很后悔那年听了你的话,不再每天和你保持联系……不,其实我知道就算我没有听你的,你也一样不会再联系我。”
“因为虽然不再打电话,但是我有给你发邮件,我想你会很忙,也在每封信后面标注了不用回复,现在想想……也不能确定你有没有看到,毕竟你换了电话,高中的邮箱应该也不会用了。”
毕禾往另一边偏了偏头,漫不经心道:“早就淘汰了。”
薛峤笑了笑:“我想也是。”
两人突地又陷入了沉默,薛峤看着毕禾小半张清秀的脸,看着那张脸上满不在乎的神情,觉得胸口有些密密地疼。
一直到再见到毕禾之前,他都没有想到当年的那通电话是毕禾在与他诀别,只以为是两个人在忙碌的人生轨迹里渐渐淡了联系,但约定是还在的,薛峤是一个对待人生和理想都十分认真的人,他这些年努力地做一个优秀的演员,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毕禾那时在电话里的那句加油。
然而此刻看着毕禾,他却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无力。
和十六七岁时因为不善言辞而下意识回避与人交流不同,这一刻的毕禾是全身都竖起了坚固的壁垒,看着好像满不在乎,牢牢地将别人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薛峤原以为被时光冲淡了的、那时候没有说出口的感情,在再次见到这个人时,却猛地跳下了时光机,抹掉了这些年消磨过的痕迹,十倍、百倍地涌了回来。
但床上的毕禾始终偏着头不愿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薛峤看了他一会儿,又唤了一声:“小禾。”
毕禾良久才“嗯”了一声。
“你过得开心吗?”薛峤问,“这些年。”
“……挺好的。”毕禾无所谓地道。
薛峤也没有去分辨他的答案的真假,只是笑了笑低声道:“我也过得挺好的,一直想着你说过的话,也一直在等着和你再见的这天。”
“……”毕禾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要让你失望了,我一点也不想有这一天。”
薛峤这时已经完全恢复成了平日里的样子,眉眼间都是包容的笑意,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毕禾每句话里都带着刺的态度。
“是吗?”他笑道,“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毕禾沉默着不回答。
“让我想想。”薛峤当真做出思索的模样来,“你来找我是星期天,在那天之前播出了我录的节目,那么你是在电视里看到我了,才想起来找我的?”
毕禾像是没有认真听他说话,随口道:“也许是吧。”
薛峤轻笑了一声:“那你记得我在节目里说了什么吗?”
毕禾心里一惊,想干脆翻个身用后脑勺对着薛峤,却被打着石膏的腿阻碍了这个完美的计划,只好装作随意地拉了拉被子:“早忘了。”
“嗯,你以前记忆力也没我好。”薛峤含笑道。毕禾奇怪地发现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薛峤的状态突然变得非常闲适,一点也不像毕禾刚醒来时那个冷冰冰的人。但同时也不太像他平时的样子。
“应该是关于初恋的话题吧。”薛峤当真回忆起来,“虽然听起来很像台本,也很敷衍,其实我当时说的是真的,我的初恋的确是很可爱的人。”
见毕禾不说话,他又道:“想听当事人详细说吗?”
毕禾拉过被子盖住脸,在被子里面无表情道:“没兴趣。”
谁要听他讲乔明希。
薛峤却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含着笑娓娓道来:“我和他认识很多年了,他……以前不太爱说话,其实个性很可爱,有点像……小松鼠,他不是对人冷漠,只是不太懂表达,其实会把每一个对他好的人都记在心里;像个小孩子一样,不会照顾自己,没什么运动神经,跑个步也会受伤。”
这些话和乔明希那些粉丝写的长篇大论没有太多区别,毕禾觉得无趣又吵,忍不住在被子里捂住了耳朵。
但薛峤的声音还是执着地飘入了耳里:“他很喜欢看武侠小说,入迷了就总是忘记时间。所以我经常陪他一起去书店,防止他看书太晚耽误回家被家里人责骂……我们看书的时候会买一些甜品吃,有时候他会喝牛奶,经常去拿杯子的时候,眼睛却还在书里,喝得满嘴都是。那时候看着他的脸,我其实很想亲一亲……”
毕禾的睫毛突然颤了颤。
“其实我不是什么老好人,也没有不照顾人就不舒服的病,对别人我只是做每个普通人都会做的事,但是对他……我总想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认识那么多人,我只想努力地让他对着我笑,强烈地想让他知道任何烦恼、任何麻烦事都可以扔给我,只要他每天能多笑一点;看见他的时候,我会觉得做任何事都充满了动力,每一个角色我都想演得比上一个更好,这样当他在电视里看到的时候,才不会对我失望。”
“我有很多的事想和他一起做,也有很多话想和他说,甚至偶尔会梦到我们两个老了,一起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这种心情说来有点好笑,但是的确只有他,会让我觉得有些紧张,会担心今天在他面前有没有够帅,他夸一夸我,或者只是叫一声我的名字,我也会觉得这一整天都是很好的……这种心情,在我们都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就有了。”
毕禾猛地屏住了呼吸。
“他不仅是我的初恋……就算现在再见,他性格变开朗了,人有一点点变了,我面对他时的心情,却从来也没有变过。”
一只手伸过来,温柔而不可抗拒地拉开被子,毕禾迟钝地转过头,一眼就看见了面前人蕴含着满满的、说不清的情意的眼睛。
“这么多年了。”薛峤看着毕禾的眼睛,缓缓道,“我始终在思念着他。”
毕禾刷地一下掉了眼泪。
他大脑里一片空白,脸颊挂着泪愣愣地看了薛峤很久,才结结巴巴地问:“那、那我采访你一下……那位初恋……他……他叫什么名字?”
薛峤唇边溢出一丝笑意,忽地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毕禾的眼睛。
蒙蒙黑暗中,毕禾听见他低沉又温柔地问:“同学,我叫薛峤,山乔峤,你呢?”
毕禾听见了时光机的声音。
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么安静的室内,放学后只剩两个人的教室里,英俊的男孩子站在他的面前,也是这样问道。
他回答的是——
“……毕禾……毕竟的毕,禾苗的禾。”
这样没有新意,也记了很多年。
毕禾的眼睫毛不住颤抖着,擦得薛峤的手心有些痒,他没有说话,良久才突地伸出双手握住薛峤的手腕,拉开他的手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你……”
薛峤温柔地看着他。
毕禾吞了吞口水:“你不是喜欢乔明希吗?” </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