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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九下午考的是史学, 这是最后一门。
交卷后出了试院, 今年原州官考就算尘埃落定,只需静候四月十三“立夏揭榜”。
有些人一出试院大门就开始抹眼泪, 甚至抱住等候在门外的家人、亲友痛哭失声;有些人如释重负, 与同窗友人勾肩搭背地嬉笑,一扫紧绷与沉重。
云知意急着赶回去跟进关于槐陵的事,没工夫发泄情绪, 匆匆穿过或哭或笑的人群往外“下马落轿石”走去。
哪知还没走出多远,就见薛如怀与陈琇正不知为了何事在道旁僵持。
陈琇面上神情倔强又紧绷,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握成拳,浑身隐隐打颤, 眼里泛着点点泪光:“一定是你错了, 你史学向来不好的。”
薛如怀单手叉腰, 没好气地笑道:“你哭什么啊?不是你自己来问我最后一题如何作答的吗?我只是说了我的答案。至于你对还是我对,回去翻翻书不就知道了?再不济,揭榜那日也就见分晓了啊!”
“你、你不懂……”此时陈琇眼眶里的泪几乎要掉下来了,声音哽咽不稳。
薛如怀手足无措地眼神乱飞, 不经意扭头瞥见云知意, 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猛挥手,扬声唤道:“云知意, 你你你快来一下!”
从前的云知意绝不会管同窗之间的闲事,大家也不大敢随意叨扰她。可近来她与薛如怀交情已不同以往,算得是朋友了,薛如怀待她的态度就亲近随意许多。
云知意惦记槐陵之事, 忙着回家听消息。
可薛如怀这么一喊,又见陈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便强行按捺下心中焦急,举步过去稍作关切。“你们这是怎么了?”
“云知意,你史学最好,我记得《缙公子奏》你是能通背全文的,”薛如怀道,“你来评评理,这奏报中,缙王李恪昭对他父亲的称谓究竟是‘公父’还是‘父王’?”
今次史学考题与云知意上辈子的记忆有出入,最后一题是“默写《缙公子奏》后半段,并试举其间暗含了后来缙王李恪昭时期的哪些新政”。
《缙公子奏》是缙王李恪昭结束质子生涯归缙后,为与两个兄长争夺储君之位,就当时的局面写下这封奏报呈交老缙王。
后世史家一直认定,这封奏报是李恪昭成为“储君候选之一”的重要转折点,其中有许多想法就是后来李恪昭全面推行新政的思想雏形。
这次的史学最后一题对寒门学子不太友好。
因为《缙公子奏》的全文并不常见于寻常书册,庠学统一的史学课本里也只有后半段。他们即便默写对了,也未必能列全其中暗含的新政雏形。
陈琇如此焦虑,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奏报中暗含的新政她已注定列不全,若默写再出错,这题就算是答废了大半。
面对薛如怀忐忑的眼神,再看看陈琇惊疑不定的泪目,云知意心下有些不忍,但还是实话实说:“是‘公父’。”
“我就说我是对的吧?”薛如怀舒了口长气,“备考时奉卿特地提醒过我好几次,我不会记错的。”
“怎么会、怎么会是‘公父’呢?缙王李恪昭的父亲,那不还是缙王吗?你们合伙吓我的,对不对?”陈琇眼中的泪再忍不住,扑簌簌落下。
云知意与陈琇哪辈子都无私交,但相互敬而远之,从不曾正面冲突交恶,也没亲近到会恶作剧吓唬人。
云知意史学出众,这谁都知道。陈琇其实并非信不过她,只是不愿面对“自己这题真答废了”这个事实而已。
“我吓唬你做什么?”云知意耐着性子细细解释,“在缙王李恪昭扫定天下前,天子分封诸侯的等级是‘王、公、伯、候’四等。缙国国君的世袭封爵其实一直是‘公’,只不过后来天子式微,缙国国力又跃进五大诸侯之列,所以外间才尊称李恪昭的父亲为缙王。这个‘王’未经天子封王典仪认可,只是口头尊敬,当时的正式官文上还是严格按照规制称其‘缙公’,他的孩子们上呈奏报时,自也要按规矩称‘公父’。”
她是好心解释,却将陈琇心中尚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希望都给彻底扑灭。陈琇的性情本就有些怯柔敏感,这次又是关乎一生前程的“取士正考”,闻听此言后,当场就哭到蹲地上去了。
云知意和薛如怀双双傻眼,劝了半天也不见成效。
“怎么办?我书法本就很弱了,眼下史学再错一题……”陈琇哭到抽噎,话都说不下去了。
书法、史学素来是寒门学子的死穴。
因为家境出身的问题,他们能得到读书机会就已很不容易,偏这两门功课在开蒙时的家学基础对后来影响很大。
陈琇已付出了极大努力,但在史学这门功课上还是做不到游刃有余。
上次预审考云知意跌到第四,陈琇也不曾有落井下石言行。此刻见她十分介怀,云知意便蹲在她面前,拍拍她的肩,投桃报李地给予安慰。“没那么严重。你、我还有霍奉卿,咱们三个向来名列总榜前茅,再怎么说也比一般人强多了。就算史学错一题,你还是考得上。”
上辈子榜首是霍奉卿,她第二,陈琇第三。这次就算陈琇史学错一题,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云知意挂心着关于槐陵的消息,看看天色已不早,陈琇又像一时三刻平复不下来,便道:“你是太过紧张了。眼下我有急事,没法再与你细说。若你明日得闲,可与顾子璇、薛如怀一道来我家,我请你吃饭喝酒,到时再慢慢聊。要是有难处,大家也可以帮你想想法子。”
说完,递给薛如怀一个眼神。
薛如怀接替了安抚陈琇的重任,云知意便赶忙离去了。
薛如怀看着眼前哭到站不起的陈琇,匪夷所思地叹气:“你再怎么失手也能进甲等榜,得个一官半职。退一万步说,哪怕今年真没考中,大不了明年接着考嘛。你到底在哭什么啊?”
“若今年没进前五,不能在州府得个好官职,家里就不会让我再读书了,”陈琇双手捂住满面泪,无助呜咽道,“会被嫁人,换聘礼来供弟弟读。”
薛如怀平常在同窗中间混得如鱼得水,对陈琇家中的情况自是略知一二。
他闻言惊怒瞠目:“就你那个连官学都考不进的弟弟?他花那么多钱在私学里混得个不知所云,你和他谁是读书的料,你家里掂量不出来吗?!”
“我娘说,姑娘家不如男儿郎后劲足。若我不能官居高位,只能在微末小官的任上慢慢熬,那还不如早些嫁人。”她愈发绝望地捂紧了脸,瓮声泣道。
“狗屁。后劲足不足,跟是男是女有个什么关系?!”薛如怀咬牙,“就按云知意说的,咱们明日一起去她家,大家帮你想法子。”
*****
回到南郊的宅子后,云知意直奔后山鸽房。
贴身婢女小梅今日未随她去试院,正是因为遵她之命,一整天都在鸽房里接收各路消息。
云知意推门进了鸽房,正坐在桌案前与文书说话的小梅立刻起身禀道:“大小姐,宿家回话了。您要的两百人已就位,宿家家主也与希夷山中的‘神巫一族’谈好借道事宜;只是,临川的昌繁邱家暂无……”
正说着,便有一只鸽子扑腾着翅膀落在窗棂上,冲着房中咕咕咕。
文书赶忙去取鸽子交上的小信筒。
展开巴掌大的信纸一目十行后,文书对云知意道:“大小姐,昌繁邱家的人马已就位,四月初一便启程赶往希夷山,四月初七之前定能与宿家派出的两百人会合。邱家家主说,既您慷慨许他家一株‘龙血参’,他们定然使命必达。”
“龙血参”是外海岛国特有的一种药材,在大缙十分罕见,据说有“瞬时补血、稳魂护心”之效,却是千金难求。
云知意并不过问邱家要这东西做什么,反正这玩意只能救人不会害人,给就给了。对方有所求,她手上又正好有,一拍即合。
“昌繁的人马由谁领头?”云知意谨慎确认。
文书再看了一眼信纸上的蝇头小字:“邱家二公子邱祈祯,十五年前与北狄人作战损了左臂的那位。”
“从一帮神棍手里抢两百个孩子,出动邱祈祯也算大材小用了。”
云知意如释重负地笑着长吁一口气,又吩咐文书:“立刻给邱家回信:请邱家家主安心,无论此次是否成事,‘龙血参’都会随后送到。”
*****
出了鸽房后,云知意便对小梅道:“让家医将那株龙血参取出来给你,立刻派人送去昌繁。”
小梅应诺,却有些不舍地嘀咕:“那株龙血参,二爷也是费了好大的周折才从沅城码头的外海客商手中买到,是要给您将来成婚生子时保命用的。”
当世女子生儿育女风险大,大都是一脚踏在鬼门关的。
历来因产子而丧命的例子屡见不鲜,“龙血参”这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外海珍药自就成了世家贵胄、豪绅巨贾竭尽所能搜罗的救命仙丹。
“我又没急着成婚,生什么子?”云知意没好气地笑睨她,“我平白借邱家之力办事,若不给足够的好处,人家凭什么要尽心尽力帮我?”
“就……非邱家不可么?淮南府的程文定是老太太一手拔擢,只要大小姐有吩咐,他定无二话,”小梅悒悒不乐地抿了抿唇,“大小姐是要救人,又不是为非作歹。他如今是淮南军尉府都司,于情于理都会尽心尽力,哪敢像邱家这样与大小姐谈条件?”
“正因为程文定担着官职,我才不能狂妄动他做私用。而且,淮南与原州隔着七八百里,若有一大队训练有素的人马突然往原州跑,这能瞒住谁?只怕连京中都要被惊动。”云知意好笑地捏捏小梅的脸。
眼下槐陵山中那些孩子不知生死祸福,要救人就务必兵贵神速。
邱家在临川,脚程够快的话,到松原最多五到七日。再从松原的希夷山绕山间秘径,避人耳目直奔槐陵北山,这才能打那帮神棍一个措手不及。所以邱家是云知意当前最好的选择。
“再者,只花一株‘龙血参’就能换得邱家相助,还是当年的骁勇战将邱祈祯亲自带队,其实是我占了人家便宜。”
在决定要救那些孩子之后,云知意虽只想出了个简单粗暴的抢人法子,却也不是随便一拍脑门就胡乱部署的。
用哪些人马,如何调度进退,怎样确保事成,同时又最大限度不在这件事中留下关于“云知意”的直接把柄,她都反复推敲过。
“宿家是江湖人,扮山匪绰绰有余。但真要在偌大北山里搜寻一个隐秘窝点,救出那些孩子后迅速撤离不被人咬住尾巴,这得由一帮训练有素的人来执行才更稳妥。”
昌繁邱家从前是军户,出过几位有名有战功的将领。
不过邱家在朝中没有文官根基,在无外战的太平年月里就迅速没落。近几十年来,邱家更是完全被边缘化,当前整个家族已无一人再担实权要职,举族窝在北地边陲的小镇昌繁,帮着当地官府做些训练乡民防匪团练的杂事而已。
但邱家至今被圣谕允准拥三千私兵,其中近半数都是曾经真正上过战场的老兵。这就是云知意最需要也最恰如其分的助力。
“好了,你赶紧去取龙血参。接下来一段时日,你辛苦些勤跑鸽房,有什么消息立刻通知我,”云知意看了看天色,“明日会有几位同窗来家里做客,我还得去找湫娘商量菜单呢。”
*****
次日正巳时刚过,顾子璇、薛如怀、陈琇,还有不请自来的霍奉卿,这四人先后来到云氏祖宅。
可怜云知意连个懒觉都没睡成,得了禀报后简单梳妆,便蔫蔫巴巴出来迎客。
“你怎么来了?”云知意眯着眼觑向霍奉卿。
早前与顾子璇和薛如怀说考完试后来她这里吃饭时,霍奉卿并不在场。事后她也没想过请他来。
倒也没别的缘由,只是她以为盛敬侑既对霍奉卿寄予厚望,就不会真等到他正式上任后才用,官考一结束定就会有些安排。
霍奉卿淡声道:“霍奉安托我来找你借几本书。”
“哦,行吧。既来了,那便一起吃饭。”
云知意强忍下一个呵欠,满眼起了薄薄困泪,话尾打着困倦慵懒的旋儿。
“厨房正忙着,估计还有将近一个时辰才能开饭,我让人在备些茶点,咱们先说说话,可以吧?”
这宅子是她自己当家做主,并无长辈在,今日只是招待平辈的同窗友人,无需拘泥虚礼。
她想着若是在客堂里枯坐也没意思,索性带他们去喝茶聊天。
陈琇轻轻点头,显然是不会有异议的。
薛如怀正乐呵呵四下打量,闻言笑应:“自是客随主便了。”
“嗯。”霍奉卿应了一声,无端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云知意困倦无神的脸庞。
“那就走吧,”顾子璇左手拉着陈琇上前,右手挽住云知意的胳臂,关切地歪头打量,“我说知意,你这脸色是怎么回事?”
云知意忍呵欠忍得满眼是泪,边走边答:“昨夜有些事忙,天快亮才躺下。”
往槐陵抢人的事虽已部署完毕,各方都如她所愿地闻讯而动,但她也不敢就此掉以轻心,入夜后又与郑彤、柯境夫妇俩讨论许久。
走在她们后头的薛如怀笑着接话:“看来是我们到早了,罪过罪过。可是昨日考完最后一门就万事大吉,你还忙什么呢?不至于又在通宵达旦?”
“那倒没有。就家里的一些急事要处理。”云知意回头笑笑,含糊带过。
顾子璇也扭过头来,冲薛如怀道:“知意如今是自立门户的一家之主,当然有许多事需她操心。你当她像咱们这种问家里要米粮的……欸,霍奉卿,你是在瞪我吗?”
她见霍奉卿薄唇抿成不豫的直线,冷眼凝视的方向仿佛是自己搀着云知意的这只手,故有此一问。
陈琇也小心翼翼回头,飞快地偷瞧了他一眼,又疑惑地看向薛如怀。
薛如怀耸耸肩,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
对这几人的眼神往来,霍奉卿漠不关心,只是抬眼望天,冷淡哼道:“走个路也要黏着,啧。”
云知意困得紧,在客人面前又不好呵欠连天,一路憋得满眼含泪,一时也没精神插话。
反正大家都是多年同窗,虽彼此间的关系各有远近亲疏,但也不至于都几句嘴就结仇,她这主人便躲懒不管了。
“啧什么啧?姑娘家表示与人亲近,就喜欢这样搂搂抱抱,腻腻歪歪啊!”顾子璇笑语带着试探,“诶,霍奉卿,你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是滋味呢?”
霍奉卿冷笑:“呵。怎么不是滋味了?”
人都说“酸甜苦辣咸鲜香”,“酸”字可是百味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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