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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剑回到客栈的时候,贺兰雪正在为伊人敷冷毛巾。
伊人则睡得很熟,鼻子还呼哧呼哧地,发出可爱的鼾声,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
“王爷”易剑正打算将调查来的事情禀告一番,贺兰雪连忙摇了摇手,又为伊人擦去额头的汗,起身走出房门。
待出了门,贺兰雪一脸凝肃,压低声音问:“说吧,调查结果如何?”
“那位阿奴姑娘确实是渔村里的人,不过名声不太好,康老伯也在那里住了几十年,很多村民都认识他,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只不过”易剑犹豫了一下,回答道:“阿奴姑娘跟人私奔过几个月,回来后就珠胎暗结了,她这次赖上王爷,大概是想给肚里的孩子找个父亲吗。”
“哦,跟她私奔的那个男人呢?”贺兰雪淡淡问鳏。
“据说是一个卖货郎,阿奴回来后,也没有再提起他,大概是抛弃她跑了。”易剑回答。
“也算可怜,他们好歹是救过我们,还是好生安置吧。”贺兰雪下了定语,继而皱眉道:“昨晚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容太师出事了,城里现在到处是巡逻的,京城戒严,我好不容易才能进城来。”易剑连忙回答。
“你认为是谁干的?”贺兰雪问。
易剑摸了摸头,谨慎道:“属下虽然有猜测,却不敢确定,王爷还是与fèng先生商量看看对了,fèng先生呢?”
“他啊”贺兰雪幸灾乐祸地笑笑,压低声音道:“正被女人纠缠呢。我回来的时候,顺便请了几个当红名妓,把fèng九堵在床上。谁叫他不好好照顾伊人,害伊人生病。”
“啊?”易剑傻眼:王爷真是越来越恶趣味了。
相同的话,fèng九也说了一遍。
贺兰雪不是一般的恶趣味啊。
他头疼地看着面前三个衣着暴-露面色妖-娆的女子,毫无烟火气地抽出三张银票,淡淡道:“这里有三百两,一人一百两,拿去,然后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三个女子面面相觑了片刻,然后一哄而上,拿了银票,立刻闪人。
贺兰雪给的价也是一百两,预付五十两,事后再五十两,如此说来,她们也没吃亏。
待她们全部出去后,fèng九才慢条斯理地起床,整整头发,整整衣服,然后神清气爽地拉开房门。
走过长廊,朝贺兰雪住的地方一看:贺兰雪正在跟易剑说话呢,见他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便知他没说什么好话。
fèng九款步走过去,朝他们淡淡地打了声招呼:“易剑,你回来了。”
易剑回头惊愕地看了看fèng九,又看了看贺兰雪。
贺兰雪也是一脸吃惊,朝fèng九后面张望了一下“她们呢?”
“靠钱是买不到忠诚的。”fèng九瞟了瞟他,特不屑道:“下次你若是还想玩这一招,拜托找一个能不被利诱的,譬如易剑。”
“易剑”贺兰雪若有所思地盯着易剑。
易剑赶紧摇手,慌忙道:“我不会去轻-薄fèng先生的宁死不去”
fèng九一头黑线:“轻薄我有这么为难吗?”
“厄”
“厄”
易剑与贺兰雪同时无语。
望天,头顶有几排乌鸦展翅飞过。
聊起昨夜的血案,易剑的猜测是“应该是淳帝所为吧,大概是容后告密成功,淳帝先下手为强,借着匪徒的名义,将太师府灭门。”
“那裴若尘又为什么没事呢?”fèng九淡淡提醒道。
易剑哽了哽,没有回答。
“而且,容不留再不济,也是阿秀的父亲。阿秀若是前去告密,也一定会供出裴若尘保护容不留。淳帝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国丈做得那么绝。”贺兰雪又补充道。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fèng九总结道:“灭容家门的人,不是淳帝,而是裴若尘裴若尘一开始就是打算让容不留做替罪羔羊的,可笑容不留还想借着裴若尘重新掌权。他太低估裴若尘了。”
“也难怪容不留会低估他,”贺兰雪若有所思道:“容不留与裴临浦斗了大半辈子,裴临浦是一只老狐狸,而裴若尘呢,却一直是位无争的谦谦君子。又有谁知道,君子一旦弄权,能比狐狸更毒很狠。”
“小裴公子从前是个挺好的人”易剑摸了摸头,兀自感叹。
裴若尘对谁都是温和且真诚的,易剑还记得当年跟着王爷,与裴若尘他们一群京城贵胄喝酒游玩时,满
座衣冠胜雪,他尤其是雪中温玉,出众可亲。
“我从前也是一个很好的人。”贺兰雪见易剑胳膊肘往外拐,连忙把自个儿亮了出来。
易剑“啊”了一声,fèng九则啼笑皆非。
“容不留的死显然不足以让淳帝释疑,裴若尘本欲在一月后祭天时采取行动,如今只怕不得不提前了。”fèng九又道:“为今之计,我们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看看宫里的情形再做打算。”
贺兰雪深以为然,点点头,又想起屋里的伊人,转身道:“有什么事情再知会我,我先去看看伊人醒了没有。”
说完,他已经大步迈了进去。
易剑看着他急匆匆的身影,忍不住问道:“fèng先生,这叫不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若没有儿女情长,做英雄还有什么意趣?”fèng九笑笑,神思忽而飘远:“不知七姐找到陆川没有?”
fèng七此刻并没有见到陆川,她正在前往流园的路上,到了第三天,她便看到了流逐风留给她的记号,随即来到城外的一个茶寮里。
流逐风果然在那里喝茶,看他急不可耐的样子,应该等了很久吧。
这四周空旷寂寥,行人甚少,流逐风纵然也无数个主意,却没办法让那些路过的庄稼汉陪着他玩,只怕已经百无聊赖到极点了。
fèng七笑笑,一抬脚,踩在椅子上,然后弯下腰挑衅道:“嘿,小伙子,看你这么无聊,要不要姐姐陪你喝一杯?”
“还好意思说”流逐风瞪了她一眼,郁闷道:“我足足等了三个时辰啊这是慢性谋杀”
“好了,谁叫你走得那么快。”fèng七放下脚,随手摸了摸椅面,就势坐下。
流逐风叹息道:“你真的是fèng庄的千金小姐吗?一点女人样都没有。拜托你,就算装,也得装温柔一点,明天见到陆川,好歹使点手段,把他糊弄到手,我也算脱离苦海了。”
“我是你的苦海吗?”fèng七挺委屈地反问道。
“你是我的煞星,陆川是我的苦海”流逐风仰脖将面前的茶碗喝尽,站起身,一刻也不想呆下去“这里闷死了,赶紧找一个好玩的地儿去。”
“明天真的能见到陆川吗?”fèng七又问。
“是的是的,我放出话去,如果他明天不来找我,我就把你先奸后杀,再杀再奸”流逐风发狠心咒道。
“去死”fèng七踹了他一脚,忽而美眸一转,盈盈地看着流逐风,问:“我说,这不会是你的真心话吧?难道难道你想扑倒我很久了?”
流逐风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举起破破烂烂的袖子,做投降状“你已经有老-处-女的妄想征兆了,赶紧嫁出去吧,啊。”
fèng七脸色一变,接下来的一脚,顿时注了全身真气,狠狠地朝流逐风踢去。
流逐风眼疾身快,正打算闪开,忽而听见fèng七笑眯眯道:“如果我去流园,把戒指在伊人手中的事情宣扬出去,你说你师傅”流逐风闻言,身体一僵,那记鸳鸯连环腿,于是结结实实地踢在了他的屁股上。
fèng七拍拍手,心满意足地吆喝了一声“走吧”留下呲牙咧嘴的流逐风,在身后愤懑不已。
fèng九的预测显然是对的。
容不留出事后,裴若尘便决定提前计划了。
炎寒没有回国,而是寄住在京城外的云山上,与云山寺的和尚一道天天礼佛下棋,静观天朝时局发展。
第二日白天,风平浪静。
小皇子已经命名为贺兰天安,贺兰淳想以此祈福天朝长定久安。
裴若兰难产傧天,天安暂时由伊琳带着,上午时分,贺兰淳来到琳宫,与伊琳一道逗了逗小皇子,想起裴若兰,终究有点怅然,呆了没多一会,便离开了琳宫,在裴若兰的灵前发呆。
因怕冲了喜气,裴若兰没有大肆发丧,而是静悄悄地埋进了皇陵。
下午的时候,裴若尘进宫。
他先去了裴若兰的陵墓,贺兰淳则刚刚离开,去了秀宫。
如果是以前,裴若尘进宫,一定会先禀告贺兰淳,而且,不在贺兰淳的陪伴下,他也不会涉足后宫。
可是这一次,他进宫的事情,贺兰淳并不知道。
而且,只要裴若尘不说,也不会有人去通知贺兰淳。
这个后宫,不知何时,已经遍布了裴若尘的耳目。
裴若尘在若兰的灵前站了足足一刻钟,然后点了三根香,插在香炉里。
香雾缭绕,氤氲着他的脸。
“若兰,我会给天安这世上最显赫的权力。你安心吧。”
然后,裴若尘转身,稳稳地向琳宫走去。
伊琳正抱着天安,在内室里走来走去,哄着小孩呢。
天安初生的时候挺丑的,没想到养了两日,越发白净可爱了。
都说男孩长得像舅舅,贺兰天安的五官,确实与裴若尘出奇相似。
长大后,一定也是一个美男子啊,伊琳没什么心思地想着。
“可惜。不知道你能不能长大呢?”伊琳用鼻子拱了拱小孩,叹息道。
在宫里,没有生母的孩子,都是难长大的。
伊琳虽然答应了裴若尘,要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可是,他裴若尘又不是她的谁,万一以后她自个儿有了皇子,贺兰天安是一定活不成的。
正琢磨着,外面的宫女突然匆忙跑进来,敛了敛声,快速道:“琳妃娘娘,裴大人来了。”
“裴若尘来了吗?”伊琳一阵狂喜,连忙放下孩子,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起来。
镜子里的人影,依旧是当年风靡京城的伊家大美人的模样,只是伊琳左看右看,终究少了点什么,想了想,她又在鬓间插了一朵新送来的绢花。
裴若尘走到琳宫门口的时候,后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停下脚步,神色闲淡地等着来人。
来人很快跑到了他的背后。
裴若尘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道:“是不是府里出事了?”
那是裴府的家人。
“公主以死相逼,摆脱了监视的人,现在已经入宫了。”家人凑在裴若尘耳边,低声回禀。
“知道了。”裴若尘眼神一跳,却没有多大反应,点点头,然后继续朝琳宫里面走去。
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似深思熟虑后的产物。
那么,贺兰悠还是打算背叛他这个相公吗?
裴若尘不觉难过,只是好奇。
好奇贺兰悠此刻的心情,到底如何?
裴若尘走进琳宫内殿时,伊琳已经收拾妥帖打扮得花枝招展,静候着他了。
“见过琳妃娘娘。”裴若尘说着,便要行礼,伊琳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裴大人不必多礼。”
及近,伊琳才意识到:原来裴若尘的气味也是很好闻。
不像贺兰淳,总得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伺候他,到头来,贺兰淳的身上还是那种冰冷冷的味道。
伊琳对贺兰淳,谈不上多大的感情,她只对皇帝这个称呼有感情。
就男人而言,面前这个温文尔雅,偶尔强硬偶尔脆弱的男子,才是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伊琳的脸有点发烧,扶在裴若尘胳膊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外臣想见一见大皇子,不知方不方便?”裴若尘察觉到她的异样,本想抽开,顿了顿,却任之由之,只是淡淡地问。
“你是天安的舅舅,当然方便见。”伊琳笑道,回头招呼了一声:“奶妈,将殿下抱过来。”
奶娘很快便将贺兰天安抱了过来,裴若尘见到他,一贯平静的脸上满是柔情,他伸臂去抱天安,无意识地挣脱了伊琳。
伊琳看在眼里,却不觉得多么懊恼裴若尘此刻的温柔让她怦然心动,她甚至有点嫉妒贺兰天安了。
“天安最近怎么样?哭不哭?乖不乖?”裴若尘转向奶娘,殷殷地问。
奶娘一一作答。
伊琳则走过去,伸手逗了逗天安,仰面道:“我们家天安可乖了,不哭不闹,每天就安安静静地睡觉。”
说这句的时候,伊琳与裴若尘挨得很近,伊琳突然有种很奇怪的错觉,天安是她和裴若尘的孩子,现在,他们一家三口在尽享天伦之乐。
这个错觉让伊琳心中涌起久违的幸福。
正想着,裴若尘突然将贺兰天安递给站在旁边的奶妈,然后一挥袍摆,朝伊琳翩然跪下。
伊琳吓了一大跳,正不知道说什么,裴若尘已经盯着她,一字一句问:“琳妃娘娘,你想做太后吗?你想做天朝最年轻最有权势的太后吗?”
伊琳怔怔地,不知怎么回答。
“认天安为子,扶他登基,太后垂帘听政。琳妃娘娘,你愿不愿意成为天朝历史上站在最高处的女人?”裴若尘的语调有点蛊惑了。
伊琳在经过最初的震撼后,讷讷地说:“可我对政事一窍不通”
“我会帮你,我会像对待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天安,自然也会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你。”裴若尘斩钉截铁地回答。
伊琳有点晕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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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又想起方才的错觉:他们一家三口,站在天朝最顶端的地方,尽享天伦。
也许以后,她与裴若尘还会有孩子,到时候
伊琳浮想联翩,心中被一股近乎野心的东西激荡着,她深呼吸了几次,然后跪坐在裴若尘面前,用颤抖的声音,问:“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裴若尘本来想笑,可不知为何,竟笑不出来。
伊琳此刻认真的表情,像极了另一个人,他突然惆怅,却再也,停不下来。
“琳妃娘娘要做的,只是”
琳宫静谧安详,谁也看不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
贺兰悠一直跑进了后宫,她本打算找贺兰淳,可是想起二哥三哥还有太后的无辜丧命,贺兰悠心有余悸,方向一转,又径直向秀宫奔去。
无论如何,先找容秀商量商量吧。贺兰悠从未这么孤单过,她需要找一个盟友。
一个像她一样,需要在亲人与陛下之间选择的人。
这些日子,她一直被裴若尘软禁在府中,所以并不知道容不留的事情。
通往秀宫的路上并没有所少守卫,皇后昔日的住处,从远处看,竟是那么萧索零落。
明明已是春天,殿前竟没有一丝绿色。
到了秀宫殿前的大门,方遇到一个宫女,见到贺兰悠,那宫女慌忙地拦住她,匆匆道:“陛下在里面呢。”
贺兰悠怔了怔,然后突然撒泼,用当初当公主的架势,厉声呵斥道:“我是公主,陛下是我大哥,我要进去,你这小奴才竟然拦我”
那宫女被吓得七魂丢了六魄,她本来就只是秀宫里一个不知名的小丫头,实在不懂得应付权贵,只在旁边低头不语。
贺兰悠又气势汹汹地瞪了她一眼,这才大踏步地走了进去。
可是行至外殿,她不由自主地敛了脚步,轻轻地朝里探去。
陛下在里面,那是不是意味着,容秀已经说了?
如果容秀什么都说了,她便没有进去的必要了,而是应该立刻回家,回家陪着裴若尘,陪他走过他野心的最后一段旅程。
贺兰悠已做好决定,心里突然平静。
她觉得自己可以应付各种状况了。
又走了几步,快接近内殿的时候,贺兰悠隐约听见了里面的谈话声,她停下脚步,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细细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果然,响起了容秀的声音。
容秀的声音很冷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仿佛没有生命一般。
“陛下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何必顾及我,我本来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本来,就只是陛下的一颗棋子。”
“阿秀,我没有将你当成棋子。”贺兰淳静静地回答。
容秀没想到他会这样断然否认,顿时沉默下来,良久,才轻声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
“因为我以为你喜欢贺兰雪,所以,我一定要娶你”贺兰淳坦然道:“我不如贺兰雪伟大,凡是我喜欢的东西,从来不肯让给别人的。”
“你喜欢的东西?”容秀乍惊乍喜。
“是,我喜欢的。”贺兰淳肯定道:“朕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娶你,只是因为那时的你,吸引了我全部的视线。直至今日,只要你放下心中挂碍,你始终是朕的皇后,朕最宠爱的皇后,阿秀,你肯为朕放下一切,只是安心地做朕的皇后么?”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陛下,你能给我释疑吗?”容秀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淡淡问。
“什么事?”
“你忌惮阿雪,我能理解,可是,贺兰钦呢?阿钦一直对你忠心耿耿,为什么你要连他也一起害死?太后佛堂的那把火,不是巧合吧,对不对?”
听到这句问话,贺兰悠也留了个心眼,仔细地倾听着。
“不是巧合。”贺兰淳终于回答“可是,倘若我不杀他们,他们迟早会杀了我。”
“为什么你们是兄弟啊,他们又怎么会加害于你?”容秀不解地问。
“我们不是兄弟。”贺兰淳静静地说:“他们才是天皇贵胄,我只是一个小丫头的私生子”
“陛下阿淳?”
“我在榕树下,发现了母亲的墓,墓前有母亲留下的一封忏悔书,这是真的,她只是息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因为暗恋无双帝,在一次阴差阳错中,与无双地发生了苟且之事,因而有了我。”
“这怎么可能?”容秀不信。
贺兰淳迟疑了一会
,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匹白色的布锦,递给容秀。
容秀接过来,白布已经发黄了,显然已经经过了无数的岁月,皱褶处有点破损,大抵是常被人翻阅的缘故。
她轻轻展开,上面的字是颜色暗沉,容秀看了许久,才认出是血写成的字句。
很娟秀的字体,应该出于一个女子之手。
上面模糊的字迹,依稀辨出:“息夫人,请原谅我,我只想远远的看着无双,只想给他生个儿子再销声匿迹,我没想让他爱上我,我对不起夫人,也知道没办法来为自己赎罪,唯有以死明志了,现在无双已经不在了,我也马上会从这世上消失。夫人,原谅我们两个死去的罪人。”
容秀合上了布条。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连死都死得如此卑微的女子。”贺兰淳苦笑道:“我不想卑微,可是,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比他们卑微”
容秀诧异地看着贺兰淳,从来不知,那冷冷的容颜下,竟是如此刻骨的自卑与孤寂。
“你会为此而瞧不起我,后悔自己没有跟贺兰雪走吗?”见容秀满脸讶异,贺兰淳脸色一沉,冷声问。
“你是什么身世,有什么关系呢?”容秀终于回神,望着他,静静地说“你还是贺兰淳,对不对,这根本就什么都没有改变,又何需耿耿于怀?”
贺兰淳的目光闪了闪,还未说话,门突然被推开来。
贺兰悠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门口,她盯着贺兰淳与容秀,大声道:“就因为你的自卑与猜忌,你就害死二哥和三哥大哥,你以为这个理由,就能为你所作的错事辩解吗太后一直知道你的身世,她可曾轻你害你?当年你要这皇位,三哥二话不说就让给你,你现在何曾念过他的恩情,大哥,你可耻,你让我觉得羞耻”
“悠”容秀准备说点什么,贺兰悠也一把喝住了她“闭嘴秀姐姐,你忘了这五年来他是如何冷落你的?现在一句简简单单的喜欢,就可以将所有伤害全部抹掉吗?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容秀哽了哽,平声静气地回答道。
贺兰淳身体一震,转头看向容秀。
容秀神色素淡,眼睛深处,有种认命的静。
贺兰悠看着气愤,然后一甩手,不管不顾道:“我不管你们了,如果想活命,现在就赶紧离宫,裴若尘造反了,这宫里,全是他的人”
贺兰淳大吃一惊,容秀却是一声喟叹。
“到底怎么回事?”贺兰淳厉声问。
贺兰悠还没有回答,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窸窸窣窣,井然有序,将秀宫包围了起来。
他们成了瓮中之鳖。
“挟持我,从后面走。”贺兰悠当机立断,抽出贺兰淳腰间的长剑,递给他。
即使再恼恨贺兰淳的狠绝,可是这么多年来,贺兰淳对她却是极好的。他也一直是她敬仰的大哥。
贺兰淳来不及多想,只能将剑架到了贺兰悠的脖颈上,往后门退去。
后门一打开,便见到了裴若尘。
裴若尘领着众人,负手站在最前方。
贺兰淳与裴若尘对目而视。
每个人的目光都复杂至极。
他一直当他是棋子,到头来,谁也弄不清,谁是谁的棋子。
“裴若尘,让开”贺兰淳毕竟做了这许多年的皇帝,他不会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朕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如此这般的废话,只是沉声,威严地喝了一句。
裴若尘没有动,依然望着他。
“若尘”贺兰悠有点不确定地喊着他的名字。
她知道。裴若尘是不爱她的,他会不会因为自己而放掉强敌,贺兰悠一点把握都没有。
贺兰悠的声音提醒了贺兰淳,他的手一紧,贺兰悠惊呼了一声,感觉到了疼意,不知伤得深不深。
“你挟持的人,是你的妹妹。”裴若尘顿了顿,轻声道。
“也是你的妻子。”贺兰淳仰头,倨傲地回答。
裴若尘在沉思。
所有人按兵不动。
贺兰悠已经不做多大希望了,让贺兰淳挟持自己来要挟裴若尘,这本身就是一个可笑的决定。
贺兰悠与裴若尘,早已貌合神离许久,何况,如今站在面前的男人,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温和侠义的男子了。
她确实不该指望什么。
然,就在贺兰悠即将绝望的时候,裴若尘突然往旁边退了一步,他挥手,潮水般的士兵中间,顿时出现了一道通道。
“让他们走。”他说。
没有犹豫,也没有为难。
贺兰悠大出意料,连容秀也觉得奇怪:容秀已经被出卖过太多次,以至于,她竟不敢相信
,这一招原来还是可行的。
“你比我幸运,悠。”在三人离开的时候,容秀轻声道。
贺兰淳瞟了容秀一眼,冷硬的唇抿了抿,眼中划过愧疚。
他们从宫后的一个小门逃了出去,出了这个宫门,便是一个很大的树林,方便逃脱。
上次尤主管挟持伊人,便是从这个树林里遁身的。
贺兰淳已经放开了贺兰悠,牵着容秀,朝密林深处钻去。
他还不能死,他要突出重围,卷土重来,他是天朝的帝。
贺兰淳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
贺兰悠渐渐地被落到了后面,她正打算喊住贺兰淳,可是,话到喉间,又突然停住了。
“大哥。”树林里传出一个疏淡至极的声音。
贺兰淳顿住脚步,回头朝声音的来处望过去。
白衣翩跹,贺兰雪从树后转了出来,远远地看着他。
“阿雪你是阿雪你没死?”贺兰淳敛眸,又惊又怒。
“是啊,大概会比你晚死吧。”贺兰雪笑笑,漫不经心道。
“三哥,三哥,原来你还活着”贺兰悠已经扑了上去,抱着贺兰雪又哭又跳。
贺兰雪摸了摸贺兰悠的头,低声哄道:“二哥也没事,别担心。”
“可是三哥,你怎么在这里?”贺兰悠想起什么,困惑地问。
“有人在上午送了我一张纸条,说我会在这里等到我想见的人。”贺兰雪说着,转头问身后的易剑“纸条带了吗?”
易剑一直站在贺兰雪身后,护着歪着头打量众人的伊人。
贺兰悠接过纸条看了看,脸色大变。
“是若尘。”
“是啊,裴若尘。”贺兰雪苦笑道:“他倒是把一切都算好了。”
原来裴若尘放他们走,并不是因为她贺兰悠,而是故意将贺兰淳留给贺兰雪。
他是裴若尘的替罪羔羊。
可即便知道如此,他也不能轻易放过贺兰淳。
杀母之仇,焉能轻放?
“我本想与你单打独斗,只是我右手受伤,只怕赢不了你,我平生很敬君子,自己却不是什么君子,大哥,得罪了。”贺兰雪负起一只手,朝贺兰淳冷淡地说了一句,然后简单地做了一个手势。
易剑听命,立刻跃身向前,贺兰淳还未做出反应,他全身大穴已经被点,膝盖一软,本应跪在地上,可是临跪前,贺兰淳用佩剑点了点地,转成了坐下。
剑落在了地上。
容秀惊呼一声,想过去扶他,又被跑过去的贺兰悠拉住。
“阿秀姐,你求求三哥,让三哥放过你们吧。”贺兰悠在看见裴若尘的纸条的那一刻,便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
贺兰雪已经走上前,森冷的长剑,指着贺兰淳的胸膛。
“向太后的亡灵道歉,贺兰淳,我们贺兰家不曾亏待你,你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贺兰雪压着怒气,俊美的脸上波澜不惊。
贺兰淳仰起头,兀自笑道:“阿雪,你现在都还是一个胆小鬼,当年你惧怕容秀怪你,把皇位都让给我了,而今,你还在惧怕什么?若是恨我,刺下便是,何必说那么多废话?你怕自己心会不安吗?”
“为什么你总是把人想得那么坏?”贺兰雪淡淡问:“如果你不相信别人,为什么连自己都不相信了?我把皇位让你,不仅仅是因为阿秀,而是相信你比我更适合做皇帝。二哥尊你敬你,也是敬仰你的才能。而不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大哥。你为人多疑,寡义,落到这个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谁,我即便杀了你,也不会觉得不安心。”
贺兰淳的脸色变了几变,然后一扭头,傲然道:“杀就杀多说什么”
贺兰雪抑着怒气,剑身微颤。
容秀突然冲过去捡起地上的佩剑,打横放在自己脖子上,锋利的剑刃,很快刺透了她柔嫩的皮肤,血渗了出来,几乎染红了整条剑刃。
“阿雪,你曾发过誓,这辈子不会伤我害我,但如果你伤了他,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我虽然不是你亲手杀死,却也是被你害死。”
贺兰雪怔怔地看着她,眉毛轻锁,那指向贺兰淳的剑,却是无论如何都刺不下去了。
“阿雪,求你,你放了他,我会和他一起离开,今生今世,都不会在天朝出现了。”容秀楚楚可怜地望着贺兰雪,看着那白衣胜雪曾与她一起游乐嬉戏的儿时伙伴,心中被绝望罩得满满的,她不知道自己除了求他,还能做什么。
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即使地位尊崇美丽无双却毫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无能为力,在男人的战场上,她无能为力
“贺兰淳,何时需要一个女人求情”似听出了容秀心中的绝望,贺兰淳眼神一颤。他转过漠然地望了容秀一眼,突然弯唇,冷而嘲弄地一笑,然后,他蓦得伸手,握住贺兰雪的剑,一挺身,长剑穿心。
他甚至没能哼一声,当场气绝。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得发愣,贺兰雪有点呆滞地看着虽然身死却依旧坐得笔直的贺兰淳,细长的眼睛里有了雾气,他轻叹道:“你何必如此,我已经不打算取你性命了。”
无论之后,他们有了什么纠葛,可是那么多年的兄弟,又岂是说反目就反目的?
容秀则呆若木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看着鲜红的血,从她爱着恨着这许多年的男人身体里泊泊流出。
她的眼睛迅速被泪水弥漫,全身发软,一直握在手里的长剑,也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是你杀了他”容秀在长久的沉默后,突然歇斯底里起来,她转过身,疯子一样扑向贺兰雪,长长的指甲很快在贺兰雪俊美的脸上,留下血淋淋的划痕。
贺兰雪没有躲开,只是沉默着,任由她发泄。
一直被易剑护在身后的伊人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可是见到贺兰雪的眼神,她又停下了脚步。
贺兰雪的眼睛里,盛满哀恸。
容秀不知疲倦地抓着他,推着他,咬着他,口中,亦是不停地控诉着“是你杀了他,他是你大哥,你什么都比他好,你什么都强过他,所有人都喜欢你,不喜欢他他争,他之所以争,是不想重蹈他母亲的旧辙你仁义道德,你聪明绝顶,你无所不能,你怎么不想想别人的感受,你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个人了不起,啊,贺兰雪,你这个刽子手,刽子手”
容秀的指控显然是毫无道理的,可是,她的情绪又是那么真实激愤,以至于别人无法去挑剔她的言辞。
贺兰雪一直不言不动,直到她累了,倦了,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他才弯腰抱起容秀,望向易剑“将容后送到云山寺静养吧。”
易剑听命,从贺兰雪手中接过容秀,敛身退下。
伊人上前走了一步,抬头看了贺兰雪半晌,又伸手拭去他脸上留下的血污。
“伊人。”贺兰雪握住她拂在自己脸上的手,轻唤道:“伊人”
他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只是叫着这个名字,让他觉得安心,从这纷纷扰扰中,偷来的安心。
伊人一声不吭地抱住了他。
“不要难过。”她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贺兰雪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只要你想要的,只要我能给的,我统统都给你,你不要难过,好不好,我会一直一直站在你这边。”
即便你转身,发现身后已空无一人,只要身边有我,就什么都不用怕。
带兵追上来的裴若尘在远处冷冷地看着这一幕,他看见了地上已经死去的贺兰淳,看见了相拥着的伊人与贺兰雪,看见了哭得肝肠寸断的贺兰悠。
他没有上前,而是站立了一会,然后转身道:“回去吧。”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第二日,柳溪带着冰国的礼物,从冰国凯旋而回。
刚到城门口,他便被人强制地赶下马,带到了祭天的天坛前。
天坛上,一个穿着白色丧服,美丽绝伦的女子抱着一个小婴儿,站在百官之前,而她身边,则立着身穿蟒服,头戴金冠的裴若尘裴若尘还是如柳色记忆中一样清俊年轻,只是眼神沉静,倒是老了许多的样子,不是人老,而是心老。
士兵们押着柳溪,让他站在百官中间,柳溪环视了一圈众人,发现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困惑有之愤懑有之漠不关心有之。
当然,每个人都是隐忍的。
现场一片黑压压的沉寂。
天坛之上,裴若尘展开黄绫,面无表情地宣布道:“贺兰雪与贺兰钦因那次佛堂火事对陛下记恨于心,侥幸脱险后,纠结同党,行刺陛下,陛下身受重创,于天淳六年重伤不治,驾崩。现立皇子天安为新帝,改国号息。普告天下,祝天朝千秋万世,国运昌隆。”
底下没有任何惊诧或者质疑声,天坛周围,一圈执刀端枪的人正对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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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沉寂,死一般沉寂。
柳溪迅速地看了看裴若尘的脸色,略一思忖,他率先跪了下去,举手高呼:“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后万寿金安”
裴若尘的目光扫至柳溪的身上,眼眸微敛,露出些许信任与赞赏。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纷纷下跪。
天朝,息帝一年,摄政王裴若尘把政,太后垂帘的时局,正式开启了。
而夏侯的接-班-人柳溪,也在第一天因为其机智明事,开始暂露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