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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心里一阵茫然。
是啊她的家,是哪个家?
小的时候颠沛流离东奔西走的日子过了很久,但不管如何艰苦有老朱在的地方理所当然就是她的家。
然后老朱去了他告诉自己长安还有她的“亲人”而且长安还有陈基。
从小给予阿弦关怀照料的陈基不仅是她心里暗自喜欢的人更是如兄长般的亲人。
所以阿弦来到了长安。
陈基说要留,那就留好了横竖跟他在一起也能找到“家”的感觉。
但是现在陈基也离开了。
那个小屋子又只剩下了她自己,还能不能称之为“家”?
室内突如其来的默然。
崔晔缓缓放开阿弦:“你虽一心为了陈基,但他毕竟自有想法,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他终于选择了他需走的路,你现在该高兴才是。”
阿弦觉着好生古怪:“我、我还该高兴?”
“是你当然该高兴,”崔晔道:“你总该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样性情直率简单。尤其是对陈基那样的人而言,他千辛万苦来了长安不知是为了龟缩在府衙后院当殓房杂役的,就像是你说的一样,他需要一个机会,只是这个机会不必你给,他自己也会想尽一切方法、不择手段也要找到。”
阿弦有些窒息,崔晔继续又道:“索性跟你说明,其实当初你为了他而选择向周国公,我便想劝止你,只毕竟是你的心愿,倒也罢了。事实上,倘若给陈基知道了此事,只怕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阿弦一惊:“但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哥着想,不会比他投向许敬宗差呀!”
崔晔道:“人心是极复杂的。你你不如倒转过来想想倘若陈基为了保全你,而跑去跟许敬宗做了某种交易,你会感激他的保全吗?”
阿弦顿时觉着心头一凉,脱口叫道:“当然不!”
崔晔点头:“那你总该知道陈基的心情了。”
阿弦无法做声,但那股透心冰凉却挥之不去。
崔晔道:“故而他现在自己做出选择,走上他自己想走的路,我反倒觉着对你对他,都是一种解脱。”
阿弦后退两步,重坐回了榻上,默然半晌,她举手捂住脸:“阿叔,我该怎么办?”
“不用去想该怎么办,什么也不必想,”崔晔温声道:“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话么?到我身边来就是了。”
阿弦勉强压住想哭的冲动,眼中的泪却毕竟无法控制自如。
最终她吸了吸鼻子,擦擦眼睛:“但是阿叔已经不是以前的英俊叔了,你”
虽然当着贺兰敏之的面儿痛斥过他所谓“门第身份”之说,但现实告诉阿弦,崔玄暐跟昔日那个身世来历一片空白的英俊是完全不一样。
阿弦迟疑问:“我、真的能跟着阿叔吗?”
崔晔微微一笑:“阿弦当然能跟着我,就好像我在桐县跟着阿弦一样。”
阿弦不由破涕为笑,有些不好意思。
崔晔垂眸,才要为她将脸上的残存泪渍擦一擦,门口八角鬼鬼祟祟地探头出来:“还有一件事,别把我刚才跟你说的告诉我师父啊。”
崔晔道:“好,我绝不会告诉老神仙小八角见犬起意,私下索要报酬一事的。”
八角才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身后孙思邈的声音响起:“八角,你当真想要人家的狗儿当报酬?”
八角受惊,“嗷”地一跳三尺:“师父,我没有、我我不敢了!”
孙思邈道:“还不快去把那只狗儿解开,没见它都不肯吃东西了么?可知你一片爱好之心反会害了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阿弦心头一动。
八角去后,阿弦压下心头悸动:“阿叔,你居然也能这样使坏。”
崔晔当然早就看见孙思邈在八角身后,却故意作弄八角,亏得他跟八角许诺的时候还是那样一本正经。
苦中作乐,阿弦不由微笑。
崔晔看着她面上那一抹笑意,唇角也随着挑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哦,坏吗?”
这会儿孙思邈将八角遣走,进了门来。
崔晔便对阿弦道:“这位便是孙老先生。”
阿弦歪头打量孙思邈,却见这老者须发皆白,容光焕发,虽着粗布麻衣,却掩不住通身仙风道骨,竟叫人看不出年纪几何,亦分不清是仙是圣,只知绝非凡人。
因崔晔说“孙老先生”,阿弦福至心灵,惊呼道:“难道就是孙老神仙吗?”
孙思邈笑道:“只是世人的缪称罢了。”
阿弦的心狂跳起来,几乎不敢相信:“您真的就是老神仙?是那个传说中的老神仙吗?”
孙思邈笑着举手,将她腕子轻轻握住,牵她到榻边坐了诊脉。
阿弦无法言语,呆呆地只顾打量。
看着看着,不由自主想起老朱头之前的话,眼中忍不住又有泪光闪烁。
心绪一乱,脉也有些浮动,孙思邈道:“你怎么了?”
阿弦揉揉鼻子:“没什么,只是在想要是伯伯还在该多好,他要是看见我真的见到老神仙了,一定会很高兴。”
孙思邈遍阅世情无数,虽不知来龙去脉,阿弦的心意他却早已知晓:“你伯伯可有什么心愿么?”
“他想让老神仙给我”阿弦咳嗽了声,低头道:“不过也不打紧了。”
“给你看病么?”孙思邈看了崔晔一眼:“正巧,也有人想让我给你看病。”
阿弦定了定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崔晔:“阿叔?”
崔晔道:“是,我已经把你所苦之事同老神仙禀明了。”
“不敢。”孙思邈将她的腕子松开,徐徐道:“对你而言,其他种种倒也罢了,唯一麻烦的就是容易被附身。毕竟人鬼有别,被阴灵驾驭,久而久之会对你的身子有极大损耗。可也正因为人鬼有别,你也并不是无能为力的,你其实可以自保。”
阿弦听他突然说出这些内详来,喜忧参半:“自保?”
孙思邈道:“你只需要做到四个字:定心忍性。”
面对阿弦疑惑的眼神,孙思邈道:“我虽对此玄道未有极深的研究。但从天道循环因果相生而言,阴灵侵扰对你虽是伤害,对它们来说未尝不是同样。只要你坚定心神牢固本性,他们便难以侵扰。”
阿弦若有所思,回想历来自己被附体的情形果然,多半是在惊慌失措或者心神激荡的时候。
阿弦不由点了点头。
崔晔听到这里,忽道:“老神仙说的是,只不过阿弦的年纪正值飞扬跳脱之时,偏偏又天生性情激烈急躁的”
阿弦听见“激烈急躁”四个字,歪头看他。
崔晔目不斜视,继续说道:“老神仙有常人难测的心胸,见解亦鞭辟入里,但不知可有能助阿弦定心忍性的高妙法子,若能赐教一二,不胜感激。”说着拱手深揖。
孙思邈笑道:“崔玄暐,你倒是很为你这个小朋友着想,但你岂不知道?我能医人,却不能治鬼。”
“阿弦便在您跟前儿,”崔晔垂眸,忽又念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孙思邈一怔,正色看他。
原来这四句十六个字,正是孙思邈所秉持的正道,言明人命之关天紧要。
也正因如此,他才将自己的两部绝世医书都以“千金”开头,用意乃是警醒。
如今听崔晔用这四句来劝自己相助阿弦,孙思邈意外之余,又觉欣慰。
“崔天官果然不愧天官之称,你才是揣摩人心,鞭辟入里。”孙思邈含笑点头。
因阿弦这般体质世间罕见,从昨儿接了她之后,孙思邈自己也在寻思是否有方法解破,但他虽然精研医理,最拿手的却还是身体之上的病疾,偏阿弦这种更属于玄道一派。
但毕竟老神仙绝非常人,这一百三十年的生涯,目睹万千世态,孙思邈非但在医术上造诣非凡,自更有一番世人皆都为之瞠目的独门心得。
太宗曾称赞他是“广成子”一流的得道神仙,而孙思邈自身的修为的确已登峰造极,他对于如何“定心忍性”,当然有不俗的珍贵见解。
而崔晔也正是因为深知这点儿,故而在听他点破阿弦的症状后,便不失时机地提了出来。
孙思邈因被崔晔说动,沉吟片刻,道:“原本定心忍性的最好法子,是十二少。”
阿弦道:“什么叫做十二少?”
孙思邈道:“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为十二少。”
阿弦转头看向崔晔:“听起来怎么像是阿叔?”
崔晔唇角一动,却又忍住,只淡淡看她一眼。
孙思邈却笑道:“不错,崔晔便是你的榜样。”
阿弦发呆,无法想象。
孙思邈道:“我也知道你难以做到,所以有一个简单的法子,我教你一篇口诀,此后你每天晚上盘膝打坐一个时辰,心中便默念这几句口诀。对你的固本培元,修神养性是最好的。”
阿弦试探问:“按照老神仙的说法,我最后会变成阿叔这样吗?”
孙思邈笑道:“哪里有这样容易。世间也只有一个崔玄暐而已。就像是世间只有独一无二的小友你一样。”
说罢便念了一篇诀法出来,乃是:“夫身为神气之窟宅,若欲存身,先安神气欲安神,须炼元气。气在身内,神安气海。气海充盈,心安神定。定若不散,身心凝静”
从头到尾念了一遍,阿弦有些慌张:“老神仙,我一句也记不住。如何是好?”
正想是不是要劳烦他写下来,孙思邈瞥向旁边崔晔,道:“不妨事,他帮你记下来了。”
阿弦忙抬头:“阿叔?”
崔晔道:“是,我记下了,回头教给你。”
崔晔说罢,又向着孙思邈深深作揖:“此乃大道,多谢老神仙传授,不胜感激。”
孙思邈若有所思,道:“这是我想了许久的存神炼气铭,之前还曾想过,不知是否要将它传入世间,又该是以如何方式入世,再想不到竟是从你跟你的小友开始,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甚好,甚好!也算是了了我思忖已久的一桩心事!”
他大笑几声,负手出门。
药庐本是清净地方,就算有来求医者,也并不留宿,对阿弦的确已是破例,如今又承蒙孙思邈传授了存神炼气铭,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崔晔是个灵透之人,当下便致谢告辞,带了阿弦出门。
八角趴在门口,撅着嘴看玄影跟着出门,阿弦看他泪汪汪地,便摸了摸他的头,八角正要翻白眼,玄影跑过来,人立而起,爪子搭在八角胸前,在他脸上舔了两下。
八角愣住,一把抱住玄影脖子:“大狗,以后有空过来找我玩。”
玄影“汪”了声。
阿弦跟崔晔站在台阶下,看玄影跟八角告别,阿弦道:“阿叔,玄影是不是人见人爱?”
崔晔道:“是啊,类似主人。”
阿弦愣了愣,苦笑:“主人?阿叔说的是我?我是有名的人见憎、鬼见愁。”
崔晔笑而不语。
阿弦又想起那一篇口诀,难忍惊讶钦佩:“阿叔,老神仙只念了一遍你就记下来了?是怎么做到的?”
崔晔道:“用心。”
阿弦道:“我也用心了啊,但为什么仍是没记住。”起初还勉强记得一两句,越到后来,那些字都在脑中飞舞,哪里还能记得一句。
崔晔道:“天生。”
阿弦啐了口。
两人乘车往回,才走了片刻,阿弦吞吞吐吐道:“阿叔,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去。”
崔晔道:“平康坊么?”
阿弦点头。
崔晔不动声色道:“你莫非是担心陈基再回去找你?”
阿弦叹道:“你让我心里有点儿秘密不成么?”
崔晔道:“你的秘密不在心里,都在脸上了。”
她说回家的时候,脸上三分惶恐,三分期待,还有些难以言说的不好启齿,崔晔当然一猜就着。
阿弦一噎,忽然叹道:“我有些想念在桐县的时候了。”
崔晔目光一转,即刻道:“你是说你想念我眼睛没好、看不见你脸上有秘密的时候?”
阿弦见他居然又猜得正着,双手便似两把小鼓槌似的当空挥了挥,最后无可奈何地在毯子上敲了两下泄愤。
耳畔传来崔晔类似轻笑的声音,待阿弦定睛看时,他却仍是那样不苟言笑的淡淡模样。
阿弦悻悻道:“十二少少乐少笑!我见你也不少笑嘛,总是在笑我”
崔晔嘴角本又一动,转念间却又想到一事,那笑影未现便复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