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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中马车上下来的那人,眉目皎洁神色清肃。
崔老夫人跟身后众人看的清清楚楚,的确正是先前生死不知的崔晔崔玄暐。
眼见老夫人已经情难自禁地迎上前去,门口那一地众人也都纷纷挪步其中,有几位女眷喜极而泣低低啜泣。
崔老夫人踉跄走至崔玄暐跟前一把握住了他的双臂:“晔儿,真的是你回来了,祖母还以为你已经”不由老泪纵横无以为继。
原先扶着崔老夫人的一名贵妇也走上前来颤声唤道:“晔儿。”
这贵妇不是别人正是崔晔的母亲卢氏她一边儿扶着老夫人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之人。
然而卢氏越看越觉着心惊不由迟疑问道:“晔儿,你、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崔老夫人原本情难自禁,听见卢夫人如此说,才诧异回头又看果然见崔玄暐双眸定定然看向某处也并不似原先那样神华明朗。
且自打相逢,他也并未出声,只是微蹙眉头通身上下带着一股淡漠疏离之气,丝毫没有劫后余生亲人重逢的喜悦神情,虽说他原本性子便冷淡沉稳,却也不至于冷到这种地步。
崔老夫人跟卢氏震惊之时,崔晔身旁另一名青年男子正是崔晔的二弟崔升,如今在刑部任员外郎一职、上前在卢氏耳畔低语数句。
卢氏大惊,陡然捂住了嘴,两行泪瞬间滑落。
崔老夫人到底是老于世故,见状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又看崔晔形容清减,大不似往常在长安之时的丰神俊朗何况他失踪这么许久,早该料到会发生些令人难以想象之事。
崔老夫人心中虽痛,面上却仍镇定,点头道:“人回来了就已经万幸。走,咱们回家去吧。”
老夫人举手,攥住崔晔的手,夹在肋下,领着他往前而去。
卢氏此刻放开老夫人,忙忙地擦了擦眼中泪,跟在身侧。
门口众人让开一条路,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入内,尚未进厅堂之时,崔老夫人回头道:“大郎才回来,身子乏累,精神不济,要好生歇息,你们就不必聚在这里了,都散了吧。”
众人闻听,才都纷纷行礼退了。
在场只剩下崔老夫人,卢氏,以及崔升三人,一块儿入内堂坐了。
见左右并无外人,老夫人才问道:“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目光从崔玄暐身上,转向崔升。
崔升垂首道:“祖母容禀,详细如何我也不知情,是叔父紧急传信,说是大哥回京来了,命我去接的然而,大哥的眼睛盲了,且、且”
崔玄暐眼睛看不见,崔老夫人跟卢氏是知道的,见崔升吞吞吐吐,不由又催问。
崔升终于说道:“且之前的事他全不记得了。”
堂下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卢氏问道:“这是何意?”
崔升道:“就是说大哥失忆了,之前我去接,他连我也不认得。”
卢氏惊惧之余,重又哽咽失声。
崔老夫人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方才在门外崔晔竟一声不吭,通身疏离。
老夫人平素最疼爱这位长孙,连连听了这样的消息,再也无法镇定,转头看着旁边儿的崔晔道:“晔儿,你、你当真不认得祖母了?”
崔晔轻声道:“请恕我失礼。”
崔老夫人握紧他的手,也不由当场泪落。
崔升忙道:“祖母跟母亲莫要过于伤心,还有个好消息,先前我接哥哥回来的时候,叔父已经派人去请谏议大夫孙大人,孙大人医术高明,独步宇内,一定可以治好哥哥的病的。”
卢氏闻听,也不顾伤心了,忙抬头问道:“你说的可是孙老神仙么?”
崔升道:“不错,正是他,只要老神仙肯答应给哥哥看病,自然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原来他们口中所说的谏议大夫孙老神仙,便是名医孙思邈,孙思邈医术超群,出神入化,不仅著有医学名典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更有国典唐新本草传世,造福百姓无数。
孙思邈生于西魏大统七年,自幼就有“圣童”之称,想当初他才上长安的时候已经七十岁,太宗召见,见他容貌气色、身形步态均如少年一般,太宗不由感叹,赞他是广成子一类的神仙人物,本要赐授官职,孙思邈却不愿受利禄束缚,辞之而去。
到高宗当政,高宗惜才,便在孙思邈来至长安的时候拜授了“谏议大夫”的职位,到如今算来,这位神医至少也有一百二十七岁了,着实是个极有道行的神仙中人。
所以卢氏跟崔老夫人一听要请这位老神仙来给崔晔看病,自然心头齐齐为之一松!顿觉希望在前。
崔老夫人长叹了声,望着崔晔道:“过去的事,不记得了也好,横竖人已经回来了不至于生死不知的流落外头,骨肉分离,已属天幸。”
又回头对卢氏道:“传我的话下去,就说大郎才回来,不许他们擅自来探视打扰,要让他好生静养。”
卢氏答应。
崔老夫人忽地又问崔升道:“你叔父可有什么话说?”
崔升道:“叔父已经先行进宫,向皇上跟天后禀明此事去了。只怕稍后立刻就有旨意,叔父让我趁着这个机会,带哥哥回来先跟家里人见上一面儿,免得到时候宫里头传话之类的,又要耽搁不得相见,岂不是更牵肠挂肚?”
“你叔父想的周到,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崔老夫人点头。
崔升跟崔玄暐的叔父崔行功,是博陵崔氏大房之人,最博学严谨,文采出众,曾受太宗嘉奖,如今担任秘书少监一职。
崔行功十分看重崔晔晚辈,在崔晔“失踪”之后,派了无数人前往羁縻州搜索寻人,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
因看崔晔少言寡语,崔老夫人便对崔升道:“你陪陪你哥哥,让他多休息。”自行起身。
卢氏见了儿子,正不舍得离开,但看老夫人欲去,只得跟随。
两人出了厅,老夫人因对卢氏低声说道:“怎么不见烟年?”
卢氏拭泪,低低回道:“母亲怎么忘了,三日前烟年回了娘家”
崔老夫人嗐叹道:“我果然是着急忘了,是了,你快叫人去发信,让她赶紧回来,就说她的夫婿好生生地在呢!让她快些回来侍奉!”
卢氏垂首道:“是,我立刻叫人去告知。”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到一声低吼越过重堂飞雪,自院后传来似的,仿佛是猛兽之咆哮。
崔老夫人却并不惊慌,侧耳听了听,问道:“这是逢生的吼声吗?”
卢氏道:“正是呢。”
崔老夫人百感交集,叹道:“自从晔儿失踪后,逢生就没再出过声儿,偏偏这几日时常在叫,我心里还忖度莫非它感知了什么?只是我未免往坏的方向去想。如今才知道,到底是百兽之王,最有灵感的,又是晔儿从小养大,只怕它也知道它主子回来了,所以忍不住高兴呢”
老夫人说到这里,又对卢氏道:“是了,晔儿的病,你暂且不要说出去!”
卢氏道:“是,可是若烟年回来了的话”
老夫人道:“你自去告诉她,烟年懂事,知道该怎么做。”
老夫人跟卢氏且说且去了。此即在内堂,崔升也听见了那虎吼的声音,他几度打量崔晔,见他面沉似水,如冰如霜,正有些忐忑。
闻听虎啸,崔升却面露喜色,便对崔晔道:“哥哥,你可听见逢生的吼声了?”
崔晔道:“我听见了虎吼。”
崔升见他神色淡然倒也不觉得如何异样,毕竟崔玄暐生性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若不是知道他“失忆目盲”,还以为仍是如常呢。
崔升便道:“哥哥这个也不记得了?逢生是你从小儿养大的老虎,自从你下落不明后,逢生数日不吃不喝,家里的人都以为它要不行了,也从未听它叫过,但是前几日却忽然时不时地躁动现在我才明白,自然是逢生也知道哥哥回来了,是在给我们报信呢。”
崔晔不语。
崔升道:“哥哥要不要去见见它?”话才说完,自觉失言毕竟崔晔看不见,所谓“见”,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面色惴惴然。
不料崔晔道:“也好。劳烦了。”
崔升方松了口气,举手望他面前一搭:“哥哥扶着我的手,只怕逢生也按捺不住想见哥哥了呢,它今日叫的格外频繁大声些,却像是在唤你。”
雪落了厚厚一层,几乎能没了脚脖子。
平康坊。
小院内也落足了雪,玄影趴在屋门口,时而假寐,时而睁开眼睛看看天际乱雪飞舞。
陈基站在门口打量了半天,回头笑道:“说来也怪,我来了长安这两年多,这还是头一次下这样大的雪,莫不是你把桐县的雪都带了来吧?”
阿弦正把头上围了一块儿褐色麻布,身上也披了一件儿旧布短斗篷,雄赳赳地走了出来。
陈基道:“你干什么?”
阿弦从墙根儿拿了把扫帚:“我扫一扫雪,免得踩着地上滑,大哥的伤才好了不久,万一滑倒了却大不好。”
陈基道:“不用忙,就让它先多下一会儿,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扫雪吗?”
心头微窒,阿弦顿时想起在桐县时候,她跟老朱头关于“扫雪”的对话。
阿弦仓促一笑,转过身去:“以前年纪小不懂事。”
陈基不由笑道:“这才不过两三年,你的年纪能大多少?”
阿弦不答,只是低头打扫,陈基看她默默的背影,唇边的笑也渐渐隐没。
到底是从小儿长大的,他如何会不懂阿弦的心思,早知道她必然想起跟老朱头的往事。
陈基心头转动,故意俯身,从旁边雪地里抄起一把雪在掌心里捏的结实。
瞅着阿弦的背,陈基稍微用力,把个雪团子扔了出去。
阿弦正在吭哧吭哧扫雪,忽然听见玄影“汪”地一声。
阿弦闻声回头,却不料“啪”地一声,胸口正好儿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
耳畔又传来陈基哈哈大笑的声音,对玄影道:“你还给他报信儿呢?”
玄影见反而坏事,便“唔”了声,趴着往回倒退了几步。
陈基俯身又握雪捏另一个雪团儿:“好久不曾这样玩了,弦子还记不记得?”
雪中,阿弦拄着扫帚,看着陈基脸上的笑,心里一阵柔软。
当初她年纪尚小的时候,陈基带着她四处玩耍,下雪天里最喜欢的就是扔雪球。
陈基明明能把她打的无还手之力,偏偏每次都让着她,还故意被她打中,所以阿弦格外喜欢这种游戏。
但自从渐渐长大后极少再玩此道,何况后来陈基又离开了桐县。
眼前的飞雪朦胧了她的眼神,正在出神之时,耳畔听陈基道:“小心!”
玄影忍不住又“汪汪”叫了两声,而阿弦定睛之时,一个雪团子早迎面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打在她的额头上。
幸亏陈基极有分寸,用力很轻,是以只是微疼。
阿弦叫了声,捂着额头。
陈基有些慌张,忙跑过来:“你怎么不让开,呆呆地想什么?打疼了么?”
他将阿弦的手掰开,低头看她的额角,小心翼翼地将上头沾着的雪花抹去,瞧底下的肉皮儿受伤了没有。
却见那处依稀有些发红,陈基轻轻给她吹了吹道:“疼不疼?怎么不答,难道是打傻了么?”
阿弦低下头去,脸上略略地有些发热,声若蚊呐道:“不疼,没事儿。”
陈基笑道:“你果然是长大了,这要是放在以前,早就不依不饶追着我一定要打回来了。”
多半是雪融化的水滑进了眼睛里,阿弦举手揉了揉。
没来由地,阿弦忽然想起苏奇来打扫的时候说过的那些话,阿弦把手中的笤帚握紧了些:“大哥”
“嗯?”
阿弦道:“大哥在长安有没有”
一句话还未问完,就听得“砰”地一声,院门被推开。
在阿弦跟陈基看清来人之前,已经有个声音惊喜过望地叫道:“阿黑!”
一道略显矮小的身影从门口提着裙摆跑了进来,她双眼发亮地盯着屋门口的玄影,仿佛发现目标,脚步不停地直奔而去。
阿弦反应极快,将扫帚一抬挡住:“你是谁,怎么擅自闯到别人家里来?”
被她一挡,来人止步,扬起秀丽的小脸儿看向阿弦:“你又是谁?闪开!”
小脸上写满了倨傲,这来者自然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阿弦看清楚是个极貌美的小女孩子,更加诧异:“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本能地以为这孩子是进错了门。
太平哼道:“谁走错了?我是来找阿黑的,你干什么偷走了我的阿黑?还不让开,我就叫人来捉你啦!”
“什么阿黑!”阿弦见她出言莽撞,毫无头绪,道:“你跑到我家里来,却还叫人来捉我?当真是岂有此理!”
太平道:“你这偷狗的小贼,不赶紧乖乖地躲开,还敢跟我讲什么道理?”
阿弦只觉匪夷所思,正要再说,陈基在她手臂上一握:“弦子。”
原来两人说话的时候,陈基仔细打量太平,见她衣着华贵,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便和颜悦色问道:“小姑娘,你说的阿黑,可是我们的玄影?”
太平这才斜着眼睛扫向他:“你又是谁?跟这偷狗的小贼一伙儿的么?”
陈基却着实好脾气,笑道:“这其中大概有些误会,我们并没有偷什么狗,姑娘若指的是我们家的玄影,那是我们从小儿家养的狗子,并不是偷的。”
太平大怒,指着陈基的鼻子道:“你胡说!我刚才看见了,那是我的阿黑,阿黑是我表哥的狗子,怎么成了你家养的了?你这小贼还敢当着我的面儿扯谎,看我不叫详刑寺的人将你们拿下重罚!”
陈基因看出她身份非凡,自不敢跟她强辩,只想好言相商,便道:“姑娘的表哥是”
谁知阿弦在旁看太平如此娇蛮,骂自己也就罢了,连陈基也一并骂上,如何能忍?
阿弦便举手,将太平点指着陈基的手一把拍开,喝道:“口口声声小贼长小贼短的,你这硬闯民宅的又是什么?我看你是个强盗!详刑寺是你家里的么?你就敢随意指使,你家大人呢?难道你家里没有人教你礼义廉耻?”
太平看看自己被打开的手,又看阿弦,意外且震惊!
她从出生就受到万千宠爱,到现在为止虽然曾做过许多任性的事,但因天后宠溺非凡,从不敢有人多说一句重话,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打”,又骂的这样狠。
太平跺脚:“好大胆的小贼!我、我不跟你多说,把阿黑给我!”
这会儿玄影早跳了出来,却站在阿弦的身旁。
太平急得不成,忙招手引诱:“阿黑过来,阿黑,到你主人这里来!”
因见玄影不肯过来,太平推开阿弦拿着扫帚的手,俯身就要去捉。
阿弦瞧着太平衣着锦绣,又看见玄影脖子上的黄金项圈,恍然醒悟:“我知道了,玄影脖子上的这个,是你给它戴上的?”
太平双手叉腰:“那当然啦!必然是你们觉着名贵,所以把它偷了来是不是?”
阿弦冷笑道:“哈!原来你才是偷狗贼,你还不出去,别怪我不客气啦。”
太平叫道:“你这小贼说什么!你又敢怎么样?还敢动手不成?”
玄影见两人争吵,忍不住就叫起来。
太平见状,仗着身小灵活,一下子矮身下去,冷不防就抱紧了玄影的脖子:“阿黑,不要怕这些坏人,我带你回去,给你好吃的鹿肉”
阿弦忙把扫帚扔掉:“放开玄影!”抱住玄影的身子往后拉。
太平毕竟年纪小,知道抢不过她,便攥住玄影的项圈,死活不肯撒手:“表哥,表哥你快来,我捉到小贼了!”
阿弦呵呵笑道:“原来你这强盗还有帮手你家大人是谁?就纵的你这样无法无天,跑到人家家里来抢东西?”
陈基在旁哭笑不得,不知该是扶着太平让她小心跌倒,还是劝阿弦让她放手。
太平到底力气小,争不过阿弦,越发尖声叫道:“表哥快来,有人骂你!”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有人道:“哦?什么人骂我呢。”声音里却透着一抹淡淡笑意。
陈基倒也罢了,因为他对这个声音并不熟悉。
阿弦一听,脸色陡然大变,手上不禁一松。
只听“哎呀”一声,原来是因阿弦松手,太平又用力过猛,抱着玄影往后跌倒。
玄影趁机摇摇头,挣扎着跳起身站到旁边,不住地抖毛儿。
雪地反光,阿弦的脸显得格外雪白,她后退两步,直直地看向院门口,却见一人徐步走了进来,外头披着翠色的羽缎大氅,里头却是绛红团纹的锦袍,雪中显得十分亮眼。
这来人当然就是贺兰敏之。
敏之自然是跟太平一块儿来到这里的,事实上是他带着太平来的,但偏偏不曾露面。
他在门外,默默地看了半天的好戏,见这幕精彩戏码终于发展至不可开交了,才心满意足地姗姗现身。
太平先前半天不见敏之露面儿,也正略觉心虚,见他来了,才像是吃了定心丸,指着阿弦道:“是他!他还欺负我!”
“他竟敢欺负你?”敏之忍不住唇角的笑,虽问的是太平,眼睛却望着阿弦。
阿弦喉头有些发紧,她对这阴晴反复喜怒无常的贺兰敏之,有种天生莫名地畏怕之感。
先前陈基想要留下的时候,贺兰敏之便是阿弦担忧的一大原因,幸而在陈基养伤的这段时候,敏之并未出现,阿弦的心也逐渐放下,只当他是“贵人事忙”,把自个儿给“忘在脑后”了,暗中谢天谢地。
谁知道就在她最无防备的时候,此人却又陡然现身?
两人对视之际,陈基狐疑地打量贺兰敏之,望着此人凌厉而艳丽的容颜,陈基心头生寒。
原来陈基已经认了出来,眼前这位正是大名鼎鼎的周国公,武后曾亲自赐了“武”姓的,本朝最不好惹的几个人之一。
陈基按捺心头寒意,将阿弦挡在身后,垂首拱手道:“不知道是周国公驾到,无礼之处还请恕罪!”
说完这句,心头忽然更冷!
眼角余光不由瞥向地上的太平公主,此刻陈基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倘若来者是周国公,那么这称呼贺兰为“表哥”的丫头又是什么人?
大概是因为在雪里站了太久,额角有冰凉的雪水顺着滑落,犹如一滴冷汗。
敏之淡淡地瞥向他,哼道:“不知者不罪。”
阿弦原先见贺兰敏之出现,一心惊怕去了,也并未多想太平那声“表哥”代表着什么。
见陈基如此,只得也跟着默默地行了个礼。
敏之盯着她:“怎么,你哑巴了?”
阿弦硬着头皮道:“参见周国”才说出口,猛地想起上次贺兰敏之说过的话,立刻改口道:“贺兰公子。”
敏之闻听,才又展颜一笑:“哟,你还记得我的话。”
陈基诧异地转头看向阿弦,不明所以。
阿弦略觉尴尬,但内心十分恐惧,因为当初贺兰敏之毕竟曾拿陈基来要挟过自己,这会儿他遽然登门,却不知是福是祸。
太平公主听了两人对话,疑惑问道:“表哥,你说什么,你跟这小贼认得?”
敏之笑道:“别这么无礼,人家可是阿黑的原主人。”
太平公主目瞪口呆:“阿黑不是表哥的吗?”
敏之笑道:“我原本想把这狗子送到皇宫的御苑里头喂老虎狮子的,谁知道你一看就爱上,我就当做顺水人情了。你几时看我喜欢这种不入流的野狗了?”
谁知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声音几乎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太平道:“阿黑不是野狗!”
阿弦道:“贺兰公子!”
两人叫完,彼此对视一眼,互相都有些诧异。
敏之看看太平,又看看阿弦,若有所思道:“我要养东西,就像是崔晔一样,养一只老虎豹子狮子之类”
阿弦正因他方才说要把玄影喂给老虎狮子而心有余悸气得战栗,猛然听他又说起崔晔来,才复定神。
太平原先只以为玄影是贺兰敏之所有,如今听他坦言,才知道是自己冒失了。
她看向阿弦,迟疑问道:“阿黑真的是你的狗?”
阿弦有些神不守舍:“是啊,它叫玄影。”
太平为难:“我很喜欢它,你能不能把它让给我?”
阿弦道:“不行,玄影对我来说不是一只狗,是最后的亲人。”
太平诧异:“你其他的亲人呢?你难道没有父母兄弟呢?”
阿弦顿了顿,对上太平天真的双眼,摇头道:“我没有其他的亲人,我是伯伯带大的孤儿。”
阿弦因要扫雪,特意往头上罩了灰布,身上披着破旧的短披风,整个人看着更是灰突突地,衣衫破烂,眼神忧郁,仿佛一个颠沛流离的乞儿。
但是太平从头到脚穿锦着绣,浑身透着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气息,两人站在一处,犹如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相对。
贺兰敏之跟陈基站在旁侧看着这幕,敏之正要说话,外头却传来马蹄声响。
有人翻身下马,跪在门口道:“公子!出大事了。”
敏之竟不愿此刻离开,随口问道:“何事?”
那人见状,犹豫片刻终于说道:“崔晔回来了!”
敏之一震,陡然回身。
而阿弦也微睁双眸,正当她想确认一下对方说的是否的确是那位“崔天官”的时候,太平公主却比她更快。
太平抢上一步问道:“你说崔天官回来了?他活生生地回来了?”
那人道:“是!先前崔少监亲自进宫报信,如今皇上跟天后已经传召天官入宫了!”
太平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顾不上再跟阿弦讨玄影,紧紧握住敏之手臂:“表哥你听见了么?崔玄暐果然没死!咱们快回去看看他!”
敏之本也正有此意,临步却又沉吟转头。
正陈基见两人欲走,垂头作揖口称恭送。
敏之眼神数变,心中那念头噗地又压下,只带着太平极快地出门去了。
阿弦跟着他们走出两步,陈基却握住她手腕,低低道:“弦子。”
直到外头马车声远去,陈基才将院门关起来,拉着阿弦回屋,问道:“你老实跟我说,你怎么竟认得了周国公的?”
陈基是个精明机变之人,先前在京兆府被李洋鞭打的时候,沛王李贤前来救护,当时陈基半是昏迷,却也察觉李贤对待阿弦有些异样。
这几日里他抽空相问,阿弦却也如实将李贤从明德门相救的事说明,但陈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阿弦不仅认得沛王殿下,更加认得这个满长安都无人敢惹的周国公贺兰敏之。
阿弦简略地将路上遇袭,跟英俊分开,后来又被贺兰找到连李洋伏击一节也都说了。
她的口吻平淡,可陈基几乎魂不附体。
“你、你是说你之前跟我提过的阿叔,就是崔天官?”陈基觉着舌头都有些僵硬,无法相信自己说出口的是真的。
阿弦轻声道:“我并没有亲眼再见着阿叔,所以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贺兰敏之是这么说的。”
陈基道:“周国公既然这样说了,当然是没有错了。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他看着阿弦,好像第一次认得她。
这孩子的运气实在是太过
当听说阿弦在明德门打伤李洋的时候,陈基本以为她比在桐县更加能惹事了,但后来因祸得福,才觉着她的这性情其实倒也有可取之处
当看到贺兰敏之出现的时候,陈基心头一沉,本能地觉着又要坏事。
然而这次,倘若阿弦得罪的是贺兰这个主儿却跟李洋不同,应该没那么容易让自己再“因祸得福”了。
但是谁又能想到这么快就又峰回路转。
“你居然居然救了崔天官。”
陈基如在梦中。
阿弦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救了他的时候”
她默默地停口。
虽然心里当英俊是家人一般,但如果英俊真的是崔玄暐一个出身那样高贵的人,大概不会想让人知道自己曾有过那段不堪的经历吧,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阿弦本能地不愿再提之前的他如何,哪怕是当着她无话不说的陈基的面儿。
这一天,阿弦一直在猜测,回到长安的“崔玄暐”,到底是如何了,思前想后,恨不得亲眼看看。
之前太平公主拉着贺兰敏之要进宫的时候,阿弦的心中也突地冒出个吓人的念头,但很快又立刻掐灭了。
回想英俊的容貌言行,阿弦心想:“或许回到原来的位子上,才是阿叔应得的,何况他的家在这里,关心照料他的人也有很多,已经用不着我啦。”
阿弦如此安慰自己。
这夜,听着风雪敲窗,阿弦翻来覆去,子时才睡。
阿弦醒着的时候,因无法相见崔晔,只盼梦里能有一二启示,孰料进了梦中,却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阿弦的确得了“启示”,但却不是跟英俊有关的。
恰恰是她不想见的。
阿弦又看见了景城山庄的那迎亲队伍。
依旧风雪交加,依旧是没有声的鼓乐吹奏,迎亲的队伍冒着风雪往前。
忽然,前方路上起了数盏灯笼,灯笼越来越多,足有二三十只,在风雪中急速掠动,闪到了迎亲的队伍之前。
然后,在漫天风雪之中,似又下了一场恐怖至极的血雨。
阿弦看见那些鼓乐手,举牌者,抬着嫁妆的,以及捧着匣子的侍女们一一倒地。他们挣扎着,四散奔逃,发出无声而绝望的喊叫。
那蒙面的一队杀神飞快地将嫁妆盒子搬到马车上,其中十几人迅速地又往前方的景城山庄赶去。
剩下的六七人里,其中一人打马上前,来到那喜轿旁边。
他举起手中的刀撩开帘子,在轿子里,受惊的新娘瑟瑟发抖,缩在角落里,红帕子跌在脚下,察觉冷风吹进,便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蒙面人看着那年轻美丽的脸,眉峰一动。
他翻身下马,一脚踩进轿子,正好儿在喜帕上印下一个雪色的脚印。
他将新娘一把拽了出来!
睡梦中,阿弦发出急促的喘息。
阿弦不安地翻了个身,眼前所见,是飞速移动的场景,似是雪地,跟倒悬的树林。
天晕地旋,世界一片黑暗。
等她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却身处一个陌生的斗室内,眼睛尚未习惯黑暗,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咻咻靠近。
还未等她出声相问,那人探手将她推翻,伏身压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