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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俊说话的时候袁恕己要阻止,又怕做的太明显了使眼色的话偏生对方是个瞎子。
那夜老朱头跟英俊说完之后,两人各自安歇。
一夜无话,次日老朱头自觉胸闷也不想去开摊,正高建前来探问便叮嘱老朱头好生歇息他自己去了县衙。
高建去后,老朱头扎挣着起身,来至院中。他本是心闷而已自诩无病然而因昨日跟苏柄临那一场交谈却仿佛一夜之间已经叫他苍老百岁。
“像真像。”
那一句突兀的话一百个人里只怕有对五十都不懂何意但是老朱头心知肚明。
他知道苏柄临不会善罢甘休,也正是因为这一句,让他忧心如焚。
是啊,不管怎么样阿弦是渐渐地大了他跟她朝夕相处,看着她从一个路也不会走的小婴儿长成个能东奔西走解案查诡的小小少年,他心里欣慰却忘了重要的一点。
真的像吗?老朱头坐在门槛上,捧着头回想,记忆中那位贵人的容貌又浮现在脑海中:
她提着裙摆咯咯地笑,看似天真烂漫的容颜,两只妖媚的眼睛里,却写着难以掩饰的野心跟欲望。
第一次见到那位贵人的时候,老朱头心里只觉着:这位娘娘不简单,以后只怕会爬到后宫的高处去。
老朱头想不到,贵人非但爬到了高处,而且几乎爬上了这天底下的最高处。
至于阿弦
想到阿弦,原本紧绷的脸跟心都松懈下来,阿弦,阿弦不同。
方才想到那位贵人,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又几乎被毒死的压迫感。
但是一想到阿弦,就好似从豳州的寒冬转入了初夏,这样自在而松快。
如果说两个人在容貌上有某些相似之处,那么能够彻底将两个人划分区别开来的,就是这个。
一个如风刀霜剑,就算满面含笑也如笑里藏刀,一个让人心生喜悦,不管何时何地,何种模样,何等境遇,一想起她,都会欣然生动。
老朱头原本因为自己的双眼是干涸了多年的枯井,早就没有什么泉涌了,但是想到那个从小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孩子,想到她的懂事与天真,怯懦与勇敢,忽然心酸。
从东市马贩子家里借了一头健驴,老朱头骑着驴出了桐县。
自打定居,他极少出县城,除非是有要事。
他骑着驴儿且走且看,玄影跟在身旁,它不像是平日一样四处撒欢,却只规规矩矩地守在左右。
秋日的太阳却烈,闪闪烁烁,流光溢金。
老朱头觑眯起双眼打量山路景色,路边的荒草丛生,足有一人之高,而树上黄叶纷纷坠地,地上仿佛铺了一层厚厚地毯子,晴空万里,远山层叠分明,隐隐也流露出苍黄之色。
老朱头不由叹道:“外头已经是这幅光景了呀,我在城里窝了实在太久,几乎都不知道外头是什么节气,何种景致了。”
玄影转头看他,并不搭腔。
毛驴颠颠儿地低头往前,老朱头也跟着在上头颤,他笑道:“你这犟驴,是要把我的骨头都颠散了么?”
那毛驴便“吭儿吭儿”地叫了起来,仿佛在应答。
老朱头乐了,趁机挤兑玄影:“你瞧瞧,人家多懂事。”他抬起手轻抚毛驴毛茸茸的脖子,“好好赶路,回头我喂你一把精饲料。”
毛驴听了,大概是想觉着遇到了伯乐,当然要投桃报李,于是欣欣然撒蹄狂奔。
老朱头无法消受美驴福,在驴背上东倒西歪,大呼小叫,险象环生。
等毛驴终于停下歇脚,老朱头忙不迭地翻身跳下驴背,翻脸骂道:“你这亡人,方才我若是差上一点儿,掉下来可就是非死即伤了。”
毛驴只顾拽草嚼吃,无暇跟他计较。
玄影汪汪叫了两声,老朱头斥道:“怎么,你总算逮到机会取笑你伯伯了?”
正自取笑,却发现玄影扭头对着一个方向狂吠。老朱头转头看去,身后的杂草随着秋风波涛起伏。
老朱头瞧了一眼,笑容慢慢敛了,回头道:“又叫什么叫,你可听好了,不准你又去追狐狸撵兔子的。”
他念了一句,便上前去拉那健驴,正要爬上,却听得草丛窸窸窣窣一片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后窜了出来。
老朱头浑身僵硬,自从边陲的战事平定,加上最近袁恕己来至桐县后,豳州的境况早非他日可比,别说什么劫道的小毛贼,连那纵横为患多年的马贼都给剿除殆尽,当初挂在城门上示众的那几个脑袋,可比什么读来枯燥的律法条文震撼多了。
都知道新刺史是狠辣的手段,且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连土豪劣绅都如切瓜白菜般,更遑论其他?
所以不管大贼小盗,皆都规矩安静,不敢犯事,豳州的治安前所未有的好。
老朱头却宁肯此刻跳出来的是劫道的贼人,大不了将身上所有的钱财都给他就是了何况他的身上向来所带,从来不超过三个铜板,最不怕的就是劫财。
朱家小院。
“所以”袁恕己瞪一眼英俊,趁着对方还没有说完,便接着说道:“不知哪里跑出来的劫道的,把朱伯伯伤到了。”
阿弦却并不看袁恕己或者英俊。
英俊倒也罢了,袁恕己望着她脸上那种表情,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叫道:“完了。”
到底并不是第一天认识阿弦,袁恕己几乎如一个熟识的朋友般懂她,当然也明白阿弦脸上那种表情意味着什么。
没什么能瞒得过她。
袁恕己一甩衣袖,转过身去,愤怒,无奈。
阿弦的确看见了“事发”的过程。
英俊说的没有错,老朱头是被人所伤。
但并不是袁恕己所说,是被一帮劫道劫财者,阿弦毕竟也是公门中人,对盗贼强匪等更不陌生。
那些人显然不是冲着财而来。
驴儿在路边吃草,玄影的狂吠声中,老朱头回首,杂草之中有两道人影飞窜而出。
玄影护主心切,先冲上前去挡在了老朱头身前,那只驴儿却像是被吓呆了,瞪着一双大眼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场景。
老朱头看着这一幕,叫道:“玄影,快跑!”以玄影的反应跟速度,只要它愿意,这会儿当然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然而玄影并没有退后,老朱头只得拔腿跑开几步,玄影跟在他身后,且走且狂吠,似乎在威胁那些人不许靠近。
一人一狗如此,总算引发了那驴的警觉,它长嘶一声,撒蹄子往前,片刻不见了踪影。
阿弦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如同灵魂出窍,老朱头没跑开十几步,就被人追上围在中间,玄影见状,跃起冲上前,为首那人身手极佳,当着玄影在空中的时候飞起一脚,竟正踢中了玄影的颈下。
狗儿一声惨叫。
老朱头大叫:“玄影!”
玄影侧翻出去,跌在地上,却又一骨碌爬起来,仍是要上,老朱头慌忙叫道:“站着,站着,不许乱动!”
玄影回头看看他,一瘸一拐地走回他的身边。
老朱头已经满面陪笑,对那两人道:“两位好汉,有什么话慢慢说。”
那两个蒙面人将老朱头夹在中间,虎视眈眈。
老朱头道:“到底想怎么样?好汉们可是要劫财?只怕找错了人,我只是个穷摆摊的。”
蒙面人之一冷笑道:“找的就是你。”
正此刻,一辆马车从路上急速而来,老朱头本心怀希冀,指望是路人经过施加援手,谁知马车来到跟前儿,蒙面人拽着老朱头,便要将他拉上车。
这帮人竟是有备而来。
老朱头叫道:“好汉,你们找错人了!”
玄影呲牙,喉咙里发出怒吼,趁着那两人撕扯老朱头的时候,猛地跃上前,将蒙面人之一的小腿死死地咬住。
那人疼的闷哼了声:“畜生找死!”他抬掌向着玄影的头上劈落,手却被人紧紧地抱住。
老朱头不顾一切地拉着蒙面人的手:“别别,既然知道是畜生,何必跟畜生计较?”趁着蒙面人愣神的功夫,老朱头喝道:“玄影,还不快走!走啊!”
大概是叫了几声见玄影还不动,老朱头喝骂:“你听不懂人话?快滚!”
他抬腿狠狠地踹了玄影一脚。
玄影被他厉声喝骂弄得有些糊涂,又被老朱头踹了一脚大概是老朱头真生了气了,竟踢得它有些疼。
玄影低鸣了声,不知所措地松开那人,后退了几步,又因为方才受伤跟被老朱头踢到,便跌在地上,
“呜”低低地一声鸣叫,是玄影走到跟前儿,仰头看了阿弦片刻,偏瘦的身子蹭过她的腿边,然后挨着又趴在地上。
阿弦低头的瞬间,眼中一滴泪无声坠落。
场景忽然变幻。
那马车离开,原地扬起一片轻尘,玄影从地上爬起来,扬头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半晌,它才又一步一瘸地重追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更加炽亮,玄影追了太久,干咳疲累,喘息声越来越重,眼前所见也渐渐摇晃起来。
正在强弩之末般,便听得马蹄声得得而来,玄影抬头,警惕地避让。
来者正是一队豳州军的巡守,原来不知不觉已经靠近了豳州大营的军屯所在。玄影嗅到那股肃杀威势,本能地心生畏惧。
马匹经过,尘土飞扬,没什么人注意马路边上的一只流浪狗。
渐渐地队伍行过,玄影见没了危险,复又低头往前追逐。
忽然队伍当中一人勒住缰绳回头,道:“那只狗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另一个取笑说:“雷副将,你怎么连一只狗也觉着眼熟?”
雷翔笑道:“滚你娘,还不兴我看错了么?”
那人道:“人家说当兵三年,母猪变貂蝉,副将你岂非更高一筹,既如此,何不早早地在军屯里找一个,也可解开眼前这份饥渴。”
雷翔笑啐道:“行了,将军叫咱们这几日加紧盘查,必然是因为有什么大事,还不都警醒着呢!你们现只一门心思想女人,回头出了幺蛾子,打军棍的时候,看还能不能这样嘴滑。”
正说到这里,就听见“汪汪”地叫声,从后传来。
那几个人被雷翔呵斥,本来正收敛了,闻声回头一看,先前那人吐舌道:“雷副将,了不得,你那眼熟的狗大概也觉着你十分可观,居然追上来了!”
众人都觉着诧异,便勒马回看,果然见那狗瘸着跑到跟前儿,竟不偏不倚立在雷翔马前,仰头汪汪地乱叫。
几个将士深以为异,有人道:“雷大哥,这狗大概是看上你了。”
另一个道:“如此古怪,难道是有什么妖邪鬼魅?”
雷翔低头瞅了玄影几眼,忽然叫道:“啊呀!”他翻身下来,上前一步。
玄影一动不动,雷翔握着他的嘴抬起看了眼,却见颈下有一块擦伤,隐隐沁着血。
他同行的那些人见雷翔如此,还要更开玩笑,雷翔敛笑回头,喝骂道:“都住嘴,出事了!”
雷翔向来是个好脾气的,如今这般正襟威言,众人忙噤声,便问缘故。雷翔道:“这是桐县里十八子所养的狗,上次十八子落入雪谷,是这狗衔了他的官帽去向袁刺史求救的。这狗向来都在桐县好好地,如何竟落在这里且还受了伤?他拦着我大叫,必然有缘故!”
军士们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如果把“十八子”换成别的人,只怕这帮人不会相信,但是当初军屯之中万人找不到何鹿松,十八子一到便水落石出,何况更有许多有关他的传言,有那样神异古怪的人物,他养的狗子若说能自行报信示警,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数日,苏柄临下令让加紧在军屯周围的盘查,甚至巡查的地段又扩大了数倍,雷翔等众军士都不明白如何。
毕竟如今战事消停,又刚除掉了马贼大患,本该放松戒备才是。
但苏老将军毕竟是苏老将军,没有人敢质疑,于是众人只依言行事。
雷翔看见玄影,隐约猜到,不敢怠慢,即刻叫一人回大营将此事禀报苏柄临,自己却跟着玄影往前追踪。
跟阿弦不同,袁恕己是从英俊口中得知,此事还牵扯着苏柄临的。
但如果只牵扯苏柄临也就罢了,让袁恕己头疼的,是之前才在垣县发生的钱掌柜家灭门案。
牵扯案子的两个人,钱先生跟那神秘的黑衣人,显然都是“不系舟”的人,那么针对他们的“对家”到底是谁。
那个杀死了钱家满门,逼得黑衣人假装是钱先生自焚、实则掩护他逃走报信的可怕的对手势力,到底是何方神圣。
其实袁恕己有个不好的预感,倘若不系舟的人是长孙无忌等的旧党,以扳倒武后为故主报仇为目的,那么针对不系舟的那些人马,自然就应该是“拥护”武后的一派了,或者进一步说
因为这份顾忌,袁恕己不想让阿弦知道的过于详细。
阿弦毕竟不是普通人,如果她得知此情,或者举一反三,就如同在豳州大营里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何鹿松尸首的那一场
袁恕己不知是福是祸,但是事情跟苏柄临牵连,不管是福是祸,却都是举重若轻。
再何况之前苏柄临当着他的面儿,还曾提出过那样一个建议
更加因亲眼目睹亲身经历阿弦那夜悲伤欲绝的狂态。正好儿眼前有个现成的“故事”,所以袁恕己想接受这个故事,能瞒住自然最好,瞒不住,那他也已经尽力。
没想到却给英俊轻易掀翻。
两人出外后,袁恕己再也按捺不住。
“不是已经说好了么?要瞒着她!”袁恕己愠恼,“先生你如何出尔反尔?”
英俊道:“大人一心想瞒着她,却不知也许会弄巧成拙。”
袁恕己道:“你说的轻巧,你是个瞎子,所以那夜小弦子是怎么样的惨状你当然看不见,我当时就在那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英俊道:“阿弦不会死。”
袁恕己冷笑道:“哟,你原来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会算卜的先生,你敢情就是阎君老爷?知道什么人会几时死?”
英俊不理他的嘲讽之语,只道:“大人,让他们自己去处置此事,你我不要插手。”
袁恕己道:“不要插手?我是想要插手,只可惜被你阻住了!”他又问道:“不对,你指的他们,是说谁?”
英俊默然:“是阿弦跟朱伯。”
袁恕己张了张口,喉结上下一动,伸出手指点了点英俊,却又想起对方看不见,欲说还休。
英剧仿佛能感觉到袁恕己身上那股怨天尤人,他缓步往前,来至那虬枝盘错的梅树下。
“袁大人比我眼明,想必,会比我看得更清楚。”
袁恕己没好气道:“你是在嘲笑我么?”
英俊道:“不,我只是平心静气地在跟袁大人商议。”
袁恕己道:“我原本跟你商议好了,如今你单面儿撕毁,如今又来怪我没平心静气?”
英俊道:“阿弦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就算你我并未说完,她应该也知道了。”
袁恕己道:“你我若统一口径瞒着她,就算她有通灵的能耐,也未必会成真,你不也曾跟我说过袁天罡算窦轨?相士的话几乎让一个功臣死在牢狱,同样反过来,你我的话未必不能让小弦子安稳度过目下的这一关。”
“他会过关的。”
“你说的倒是轻巧,你又不是他,你没有跟人相依为命过。”
院中,两个人彼此竟有针锋相对之意,说到这里,戛然止住,英俊未曾接口。
袁恕己大概觉着话说重了,便道:“我的意思是,先生毕竟不是当事人,小弦子又年纪小,且是至情至性的人,先生总不会以为他会跟先生一样是个心淡如水深海无波之人吧。”
“不,”英俊道:“我知道阿弦永远不会。”
袁恕己皱眉:“既然如此,她心里所承受的苦楚,你亦无法想象,子非鱼不知鱼之苦绝,所以先生大不必高高在上似的指点江山。”
英俊道:“这些苦,他迟早要受。”
很短的一句话,让袁恕己哑口无言。
正如老朱头自己所说,他已经是这把年纪了,有如风中残烛,去日无多。
袁恕己几乎恼怒似的说:“但我不要从我口中说出来,我不要在他以后的日子里,想到他平生之痛的时候,会想到有我掺杂在内。”
这一次换作英俊沉默。
过了片刻,英俊道:“那么就让我开口,我来担一切,我不怕他会在记起平生之痛的时候同时记得我,我也不怕他会因此而憎恨我。”
袁恕己道:“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你当真是这样铁石心肠?”
英俊淡淡道:“算是吧。”
黄昏,袁恕己回到府衙,英俊也并不在家。
只高建奉命留在朱家小院,跟玄影一起陪着阿弦。
阿弦因为心伤之故,茶饭不思,高建劝了半晌,阿弦只置若罔闻。
高建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勉强忍耐了半天:“阿弦,有件我觉着跟伯伯有关的事,我谁也没告诉,你要不要听?”
阿弦听见“跟伯伯有关”,才转过头来。
高建道:“你吃了这碗汤面,我再告诉你。”
阿弦眼神有些冷,高建无端害怕:“那、那我说就是了,其实在那天我去帮伯伯收拾摊子,正巧看见有个人在那里。”
阿弦道:“那个人是谁?”
高建挠挠头道:“我没看清楚,不认得是谁。但是、但是现在才想起来那时候朱伯伯的脸色很不好,而且他的家什都收拾了一半儿了,那人敢情是因为吃不到饭,所以发脾气伤了伯伯?不然伯伯那样康健的人,又怎么会忽然病倒?”
高建虽不知内情,却显然歪打正着。
阿弦抱头,但这两日里她经历的事情太多,心乱如麻,无法凝神,毫无感知。
夜色渐浓的时候,院门叩响,高建开门,却发现来了两个意外之人。
一个是安善,另一个却是小典。
安善道:“听人说十八哥哥病了,我们来看看他。”小典站在他身后,却不说话。
高建正愁一个人守着阿弦,无法逗她开心,实在有些难为,见了两个小的来到正中下怀,忙请了进来。
两人入内,安善迫不及待地扑到阿弦跟前:“十八哥哥,你怎么了?”他握住阿弦的手,满眼关切。
小典站在身后,左顾右盼,蓦地看见阿弦腿上的伤,目光便凝滞了。
阿弦虽不愿理会任何人,但看到两个孩子夜间前来,难负其意,强打精神安抚了两句。
又看小典,一些残存记忆场景浮沉而起。
安善此刻也看见了阿弦的伤处:“十八哥哥,你如何又受伤了?”
阿弦道:“不碍事,是不小心所致。”
小典却忽然攥紧了拳头,脸上露出又伤心又愤怒的表情,他看了阿弦一眼,难过地低下头。
阿弦本无心管他事,但看小典如此,便道:“你能看见那些?”
安善发呆:“十八哥哥,你说的是什么?”高建毕竟机灵,忙想了个借口,先带了安善到堂下去了。
剩下小典跟阿弦在内,微微局促之后,小典点头。
阿弦道:“你从几时起能看见的?”
小典低声道:“从从上次被救活回来,我时常就看到那些影子,不敢对任何人说,怕他们说我疯了。”
阿弦道:“你并没有疯,我也是一样的。”
小典道:“十八哥哥,我为什么会这样?”
阿弦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这件事小典未曾对任何人提过,如今见阿弦主动问起,他便说道:“我看不清那些东西,只模模糊糊地看到有,像是阴影一样,那天夜里,我也看见过那些东西围着十八哥哥,十八哥哥,我该怎么办?”
小典打量她的伤处,握拳微怒。
阿弦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后如果还看见,就假装没看见就好了。”
小典一愣:“可是”
阿弦道:“放心,只要你假装看不见,渐渐地就会真的看不见了。”
小典将双拳松开放低,到底未曾再说下去。
两人在此呆了半个时辰,阿弦不放心,便让高建送他们回善堂。
高建领着两人出门之时,小典回头看了一眼,安善只当他是不舍,便劝道:“走吧,明儿我们再来看十八哥哥。”
小典并不应,只是望着柴房的门口,目光涌动。
高建并未发现异样,拉着他的手道:“时候不早了,听说善堂里的管寺十分严格,怎么肯放你们出来?得赶在他骂人之前送你们回去。”
安善才道:“起初他不肯放我们出来的,是英俊叔叔说了一句,他就改了主意了。”
院门掩起,柴房里,阿弦翻身侧卧,背对着门口躺着。
她并未闭起双眼,所以也看见了自己呼出的气息,正一点点地微微泛白。
阿弦攥紧拳头抵在胸口,能压住声音,泪却不听控制地斜斜滑落。
良久,背后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是已经死了一次了,伯伯这次,真是想死呀。”
阿弦咬紧牙关,仿佛能听见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
身后,老朱头道:“我原本、原本不想让你看见的,只是我心里太想你了所以才坏了事,所以才害了弦子这样伤心,我真是罪该万死的老糊涂。”
阿弦死死地捂着嘴,双眼早就滂沱,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她坐起来,回身欲抱。
双手却已经扑空,她几乎从床上摔落地下。
阿弦呆了呆,看着近在咫尺却无法碰触的人,忽地不再忍耐,她放声大哭起来,双眼紧闭,满面通红,泪水横流,犹如一个才从噩梦中被惊醒的婴孩,委屈,恐惧,无所适从,只能放声大哭,仿佛是要抗拒整个世界。
她都能看见
在玄影示警,雷翔报信,豳州大营的人终于追上了那辆劫走了老朱头的马车。
急追中,苏柄临一支箭射出,车夫应声落地,豳州军犹如群狼逐猎,将马车团团围住。
经过一番厮杀,破开车门,才发现已经晚了。
苏柄临看着倒在车内奄奄一息的老朱头,他仿佛倒在血泊之中,致命伤在颈间,鲜血横流,伤口极深。
地下玄影厉嚎了声,窜上马车。
苏柄临扶起老朱头,满面惊怒。
老朱头挣扎着,轻轻嘶嘶道:“这次只怕要等到在那边儿再给老将军侍宴了。”
似割破了气管,说话的声音像是个漏风的风箱。
苏柄临雪白的胡须不停地颤抖。
玄影上前,低头拱向老朱头肩头。
玄影所见的,阿弦也都看见了。
情何以堪。
“别哭了,一切都是伯伯的错,”老朱头举手,虚虚地抚过阿弦的头顶。
虽然人鬼殊途,等闲鬼是碰、伤不到人的,但阿弦体质特殊,正是最容易被附体被鬼魂阴冷之气所伤的,此刻老朱头举手安抚,阿弦一怔,抬头看他。
她感觉到了,昔日那种温柔慈爱的轻抚。
从未想过,这样的相处竟会弥足珍贵。
眼泪流的更凶了。
老朱头道:“是伯伯愚蠢,本来不想你知道这件事,所以求老将军散播消息,说是我病了,让苦岩寺的老和尚带去疗治,没想到你回来的那样快,我又实在太想见你。”
袁恕己原先从吴成口中得知的,都是苏柄临叫人故意传出去的,因有苏老将军插手,坊间无人知道内情,都把这个当了真。
但既然苦岩寺查无此人,此话当然得另斟酌,阿弦昏迷之时,袁恕己亲自前往豳州大营相见苏柄临,问起详细,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阿弦忍着哽咽,她虽然并不在场,但却好似亲临一般,比从别人口中听来,更加伤情。
“伯伯说自己是老糊涂,你并不信,其实是真的。”
阿弦举手揉了揉脸,鼻音重重说道:“倘若你总是说我伯伯不好,那你可以走了。”
老朱头嗤地笑了出来,目光仍是慈和的望着阿弦,过了片刻,才说道:“有一些事儿,的确是死了之后才能想通的,如今便是我想通的时候了,我比别人幸运,有很多人死了之后,再也没法子跟他们的家人说话儿,见面,我却不同,因为弦子是个跟别人都不一样的孩子。”
阿弦几乎又要哭,却道:“原来这叫做幸运?”
老朱头道:“当然了,至少伯伯可以把先前没来得及说的话,都告诉阿弦。”
阿弦道:“你又有什么话?”
老朱头忽地露出几许紧张的表情。过了会儿,他才说道:“你、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问我你父母的事么?”
阿弦皱眉:“他们都已经死了,又提做什么?”
老朱头道:“谁说他们死了?”
阿弦道:“你说的。”
老朱头语塞,继而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后来我不是跟你说了是跟他们分散了么?”
阿弦道:“我以为那是你安慰我的话,心里早当他们是死了。”她只有一个亲人,但有了这一个亲人也已经足够了,可谁能想到,如今连他也要失去了。
阿弦吸了吸鼻子。
老朱头叹了声,道:“其实,其实他们并没有死。”
阿弦一惊:“什么?”
老朱头深吸一口气:“阿弦,你在这世间的亲人并非只有我一个,你的父母、他们都还好端端地,他们都在长安”
阿弦本惊疑交加,听到“长安”,心里“咯噔”一声:“你在扯谎!”
老朱头道:“怎么了?”
阿弦道:“怪不得你把陈大哥的信给我,你先前就说可惜我没有跟着陈大哥去长安,所以现在你跟我扯谎,想骗我去长安!”她越说越是气愤,浑身发抖。
老朱头忙道:“不是,不是的!”
阿弦怒道:“那为什么先前你总说长安很可怕,警告我绝对不要去?”
老朱头满面焦急,终于道:“我不想你去长安,把长安说的多可怕的,因为长安才是你的生身之地,而你的父亲母亲,都在那里,我怕”
阿弦觉着匪夷所思:“如果他们都在,为什么你不带我去找他们,反而怕什么?”
老朱头对上她惊怒不信的目光,双眼一闭,似想到什么可怖的过往:“我当然怕了,如果,你跟我一样,知道一个母亲想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也会怕!你甚至会骗那孩子,她的父母双亡、或者跟他们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