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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出自庄子。
而让阿弦记得最深刻的原因,却是因为这是从英俊口中曾念出来的。
故而那时候在檐下避雨,听见黑衣人的“心声”对“不系舟”三个字,似有触动。
只是当时并未往这一句上联想。
此刻被石知县一句提醒不知不觉便接着念了出来。
袁恕己看看石知县又看看阿弦,最终问她:“你哪里听来的这句?”
阿弦紧闭双唇,不知为何心里头竟有些惶然乱跳。
石知县的眼中却透出几分惊讶跟赞赏他对阿弦道:“原来十八子也知道列御寇里的这一句?这正是钱先生最爱的。”
袁恕己瞥他一眼哼道:“这钱掌柜一个生意人如何竟总是喜欢这些?连那个斥鴳也是”
石县令一怔继而低头不敢再肆意回话。
袁恕己才又对阿弦道:“既然这黑衣人的嫌疑最大,你能不能把那黑衣人的样貌描述出来?立刻下海捕文书!”
阿弦竭力回想,虽然方才在义庄里才看见过那人的容貌,但要说出来却十分困难。
因为正如她之前在客栈屋檐底下见那人的时候所想的一样这人的长相实在是太平凡了若是按照她的说法找起来,只怕大街上十个里有七八个类似。
袁恕己见她面露为难之色:“别急,还有另一个法子。”
因见石知县矗立旁边袁恕己忖度道:“这不系之舟虽是诗文里的一句,但是不系舟又是个什么?难道是个不可告人的”
袁恕己喃喃说到这里,猛然噤声。
阿弦跟石知县各怀心事,都未留意。
袁恕己面上风云变幻,片刻,唤了外头的左永溟进来:“吩咐人备马,即刻回桐县。”
县令如梦初醒,目瞪口呆:“刺史大人,您说什么?”
袁恕己道:“去将有关钱掌柜一案的所有卷宗,尽都找来,我要带上。”
石知县又惊又是失望:“可是”不肯挪步。
袁恕己见他不解,便言简意赅说道:“此间已经再无线索可查,幸而又知道此案的疑凶曾经在桐县出现过,他既然在桐县住过店,必然会留下记录,回去细查必有所得。”
石知县这才知道他并非“知难而退”,精神一振:“是!”忙抽身去准备其他卷宗。
袁恕己正要出门,见阿弦仍在出神,便道:“还不去收拾,在想什么?”
原本听见袁恕己说要回桐县,阿弦该大喜过望才是,可不知为何,心却无法踏实,只低低应了声,跟着出门。
这一行人奔雷似的卷出了垣县城门,街边的百姓们好奇观望,而在无数道人影之中,一道黑色的影子伶仃地立在阴影中,其貌不扬的脸,面无表情地凝望着马车离去。
返程路上,其他人仍旧骑马,阿弦自乘车随行。
走到半路,袁恕己勒住缰绳,回头示意让马车停下。
他将马缰绳交给左永溟,自己来至车边儿,掀起车帘才要跃上,却见车厢里阿弦已经睡着了。
当即放轻了手脚,轻轻一跃,蜻蜓点水般,马车这才复又往前。
袁恕己将车帘放下,见阿弦蜷缩成一团,便把大氅解下给她披在身上。
阿弦毫无所觉,似睡得极沉。
袁恕己缓缓叹了声。
车轮骨碌碌往前,袁恕己抱臂,背贴在车壁上,仰头出神。
半晌,却又睁开双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阿弦。
目光掠过在她露在外头的手指跟脖颈,因她侧卧的缘故,腰更细陷下去,简直纤细的可怜。
按理说老朱头厨艺如此出色,任何人跟着他,就算不会肥肥胖胖,也断然会长的十分壮实,哪里像是她
袁恕己摇摇头,将脑袋中的奇异想法挥开,只专心去想一个词“不系舟”。
石知县自然是读了一肚子的书,又跟钱掌柜交好,对庄子似乎大有研究。
所以在“不系舟”三个字窜入耳中后,立刻当场吟诵出列御寇里的这千古名句。
但是袁恕己心知肚明,“不系舟”三个字,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豁达怡情的诗文绝句而已。
那是一个组织。
一个深潜密藏,低调行事,却令极少数知情者都讳莫如深、闻之色变的组织。
当初朝堂巨变,老臣长孙无忌被削爵流放黔州。
那时候他孑然一身,踯躅出了长安城门。
长孙无忌回头望着身后那古老的都城,感慨说道:“我本名无忌,便是纵横不羁,百无禁忌之意,不料一生荣光无限,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当时来相送的,只有寥寥几个旧日相交,其他大部分人因为怕被牵连,均避而不见。
有人闻之凄惶。
长孙无忌环顾四周,笑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如今我方知道,先前一切,不过庄周梦蝶而已!”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孙无忌翻身上马。
在纵马往前之时,他朗然地大声念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这四句,是古之庄子的典故,庄子在其妻死后,鼓盆而歌,所唱的便是这句,诗中之意,俨然已超脱生死同世俗之教,却也自是因悲痛至极,心声有感而发。
此事,早被耳目探听详细,报知了帝后。
传说武后在听说之后,只是淡淡一笑,道:“眼前有余忘缩手,身后无路想回头,长孙大人可是大彻大悟了,然而这一番大彻大悟,未免也来的太晚了些!”
鲜为人知的是,自此之后,世间便多了一个“不系舟”。
喻为被放逐之后的不羁之人。
长孙无忌的旧日部属,以及所有曾被武后逼迫残害的老臣的家臣们,他们潜伏于天下各处,伺机而动,寻找能够除掉武氏的机会,从未停止也从未放弃。
难道,这钱掌柜的死跟“不系舟”有什么密切相关?
那岂非会牵连到
袁恕己无法再想下去,瞬间心乱如麻。
车厢里寂寂无声,只有外头马车轮转,马蹄声动。
袁恕己强压已经大乱的思绪,正也仰头闭目养神,耳畔忽地听见细细的喘息声,且越来越急。
他怔了怔,定睛垂头看去,却见阿弦缩在大氅底下的身子正在抖动。
正不明所以,便听阿弦道:“不、不是”她起初还是含糊不清地,类似低声央求,到了最后,便尖声叫道:“不要!”
整个人用力一个抽搐,仿佛受惊的兔子一样从褥子上窜了起来!
袁恕己眼疾手快,忙一把按住她:“小弦子!”
阿弦浑身僵硬,双手死死地按在自个儿的脸上,又似在摸索什么,口中“啊啊”惨叫。
这般诡异举止,好像她的脸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又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怖之事!
袁恕己死死地搂着她,握着她手腕道:“小弦子!别怕!醒醒!”
反复叫了几声,阿弦才停下挣扎,她仰起头来。
袁恕己忽然发现她的右眼又漾起了血一样的红,看起来又流露出几分妖异。
“小弦子”这会儿,向来无惧无畏的他,心里居然也有些“怕”。
不是怕她的怪异模样,而是怕她出事。
被袁恕己唤醒,阿弦如失魂落魄,又似大梦初醒般看看自己的手掌心手掌心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可阿弦一个字还没有说,眼泪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袁恕己颤声问。
先前在垣县驿馆,他还故意说为什么没有鬼魂出来,若有鬼魂,便可告诉她内情,就可以尽早破案。
但是此刻看着她这般受惊失态的模样,却宁肯那鬼魂一万年也不要露面!
“不是他,”阿弦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是因为惊悸跟痛苦,死死压着声音里的啜泣:“我们都错了,大人,不是他!”
袁恕己忍着心头的不安:“好了,慢慢说,慢慢说,我在听。”
手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阿弦扭头看着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略觉晕眩。
方才在睡梦中,她也看见过一只手,但是,那只手
鸢庄,堂下。
在钱掌柜将尸首都拖入了堂中之后,黑衣人说道:“是时候了,该上路了。”
黑衣人走到钱掌柜身后,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按落。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指骨颇大,像是平日里干粗活的手。
钱掌柜点了点头,喉头一动,仿佛下了决心。
然后,钱掌柜抬起右手,将左手上的金戒取了下来。
黑衣人走到跟前儿接过,竟慢慢地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两个人对面而立,黑衣人道:“我的职位卑微,能为有限,而回长安路途漫漫,此举牵着不系舟的存亡荣辱,以及主上的大仇只有你才能做到。”
钱掌柜的嘴角牵动,无法做声。
“现在并非悲痛之时,今日的仇,他日会向他们一并讨回!”两人目光相对,黑衣人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钱掌柜眼中流出泪水,接口跟着念道:“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两个人的声音合在一起,恍然如念什么甚是庄重的誓言。
十分整齐而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堂中,显得如此肃然而神圣,钱掌柜念罢,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他的老母,发妻,儿子,儿媳等等。
钱掌柜看罢,将一身衣裳脱下,扔在地上。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从偏厅而去!
剩下那黑衣人,将黑衣脱下,换上了钱掌柜的衣裳,把桌上的火油泼在了窗棂、幔帐之上,然后他掏出火石,将黑衣点燃,又去引燃了字画等大火熊熊而起,越来越烈!
黑衣人盘膝坐在尸首之中,眼见火焰越发高炽,他拿起地上的刀,低低念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眼见火焰席卷而来,火舌吞吐,黑衣人其貌不扬的脸上毫无惧色。
火光之中,黑衣人举手持刀,那一刀竟是狠狠劈向他自己的脸上!
就在那一刻,他左手上的胡纹戒指,映着火色,如此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