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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虽看见了那一幕却毫无把握,毕竟跟欧添虽只见一面却已知他是个固执老旧的人,就算欧添曾目睹欧老太婆杀人,就算他记起此事为了欧家,一贯“至孝”的欧添只怕也不会出面。
但是想到英俊预言说过袁恕己并未袖手不理而是暗布棋局且见袁大人居然当真大张旗鼓地前往招县阿弦略一犹豫,便将这一节暗中告知了袁恕己。
阿弦只想让袁恕己便宜行事,到底帮不帮得上就不知道了只是尽力而已。
欧添肯上公堂指认老夫人却在阿弦意料之外。
当时满堂轰然。
欧老夫人色变望着欧添道:“添儿你是不是失心疯了就算是为了维护你媳妇也不至于要如此对待祖母!你可是欧家的长孙男,如何能这样荒谬糊涂!”
欧添道:“我并没想维护谁,只是想把我心中所知说出来。”
他抬头看向老夫人:“长姐那样聪慧,一心想讨您老人家喜欢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您会不喜欢她乃至于要动手残杀的地步。我是欧家的长孙男,难道长姐就不姓欧了么?”
干枯的手握紧,欧老夫人踉跄起身用力一掌打落,骂道:“孽障!我白养了你一场!”
欧添被打的转开脸去,泪簌簌落下。
满地孩童的物件映入眼中,欧添俯身,捡起一朵破旧的珠花,他看了半晌,闭上眼睛,喃喃说道:“我只是不懂,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
欧老夫人气急,犯了咳嗽之症,身子颤抖似风中残叶,几乎气厥。
欧荣从旁扶着,道:“大人容禀,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且当时我哥哥年纪尚小,又怎会记得那样真详?只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兴许是因为大嫂一时举止失常,惹得哥哥也有些神志不清了,请大人切勿十分当真。”
袁恕己见他一心为了老夫人辩解开脱,道:“公堂上难道有戏言?若是当堂作伪证,也是要追罪受罚的,你是想让本官追究你哥哥的罪责?”
欧荣忙道:“小人并不是这个意思!”
袁恕己道:“是真是假,本官自会判断,不必你再多言!”
欧老夫人拍了拍欧荣的手,道:“阿荣,不要冲撞大人,是非曲折,大人心中有数。”
欧荣垂首道:“是,祖母。”
欧老夫人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祖母现在才知道,谁才是最值得疼的孩子。”
老夫人说罢,又看向袁恕己:“大人,家门不幸,让众人看了笑话。老身这把年纪了,能苟活几时?也不想再跟儿孙辈强辩什么,一切就由大人秉公处置就是了。”
袁恕己道:“那老夫人可认罪?”
欧老夫人只神色如常地说了四个字:“民妇无罪。”
袁恕己一笑,看着老妇人枯深的双眼:“好,既然你说让本官秉公处置,如今已有两人指证你谋害人命,不管真假,倒要委屈老夫人在县衙大牢里呆上一阵了。”
欧老夫人一震,旋即道:“凭大人处置。”
听将老夫人关入牢房,欧荣跪地求道:“我祖母年高,方才又有晕厥之意,不堪牢狱之刑,求大人”
袁恕己并不理会,只看着赵知县,县令会意,苦着脸叫人上前将老夫人带下,入了大牢。
公堂上有袁恕己坐镇,场面还算平静,外头围观的人众却早就按捺不住吵嚷喧闹起来。
有的说道:“难以置信,难道这老夫人真杀了那许多女孩子?”
也有说道:“不要乱说,老夫人是信佛的,且这许多年做了多少善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有什么误会?欧家大爷跟少夫人的话难道都是扯谎?”
“说起来这可是欧家大爷两口子不对了,身为欧家的子孙,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祖母?实在是大不孝。”
最后这句,居然响起一片赞同之声。
赞同声过后,一个道:“那如果欧家那些丧命的女婴真的是被老夫人害死的,欧家大爷这样做也是被逼无奈的。”
“不是说了老夫人慈悲心肠,不会做那些恶事么?”
“欧大爷言之凿凿,还有假?”这说话的人犟起来,质问:“万一老夫人真的杀了女婴呢?”
沉默。
有人嗫嚅:“这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也太心狠了。”
忽有人小声道:“其实就算老夫人如此,也是情有可原的。”
另一个人随着低低道:“是是是,想要香火嘛,老夫人的心情我是懂的。总不能让老欧家断子绝孙呀。”
“而且老夫人又这样高的年纪了,难道真的要因为这个被追究刑责?按照律法,这该是死罪吧?”
“实在是可怜,这样大的年纪了。”
蓦地有人哼道:“其实都怪欧家大爷,简直是无事生非,毕竟是自己的祖母,何必这样绝情呢?如果真的害老夫人无法善终,欧家又颜面尽失,那可真是罪大恶极,不肖子孙!”
“咦,大人应该不会真的杀了老夫人的头吧?我记得本朝律法里有规定,七十以上者免罪来着”
这些人起初窃窃私语,后来不禁声音高了些,里头听得清清楚楚。
袁恕己似笑非笑,也不言语。
阿弦距离堂外更近,那些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扑面而来,就仿佛一根一根针又刺到身上。
曹氏跟欧添正往外而行,那些人望着他们两个,自动让出一条路来,眼神闪烁各异。
另一边儿欧荣身边儿围着一圈儿人,有的正口出安慰之语。
欧添听到“罪大恶极,不肖子孙”,蓦地站住脚,他环顾周遭,似乎每双眼睛里都带着鄙夷跟指责,连几步之遥的欧荣也是这样的神情。
曹氏不由握住了欧添的手臂,这里如此人山人海,对他两人而言,却仿佛身处荒漠,孤零零地。
正在这时,身后有个人道:“大爷。”
欧添回头,却见是阿弦。
阿弦看看他,又看向欧添身侧,视线下移。
欧添本来不懂,看着她的神情,忽然通身发冷:“你”
阿弦道:“她在这里。”她顿了顿,道:“芳姑在这里。”
从方才欧添上堂之时,那小女鬼就跟在他的身旁,只是因公堂威杀太重,小女鬼无法进入,只在人群中观望。
欧添被老夫人指责的时候,小女鬼忍不住试着闯入,却终究无能为力,只能站在门外大声叫:“小炭!”
直到欧添走了出来,小女鬼才靠近他身边儿。
此刻在阿弦眼前的,正是个七八岁的女娃儿,垂着两个柔软的发辫,鬓边戴着一朵泛旧的珠花正是欧添先前手心里握着的那枚。
她竭力仰头看着欧添,身影在阳光底下沐浴着一层金光,朦朦胧胧,不似鬼魂,反如仙子。
欧添睁大的双眼泛红,他顺着阿弦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身边,却空空如也。
芳姑却仰着头看欧添,目光闪闪,稚嫩的声音道:“小炭,我知道你最敬畏老太太,你肯为了我这样做,我很喜欢,你还是那个暖和的小小子,一点也没有变坏。”
阿弦将芳姑的话说给欧添。
欧添攥紧双手,浑身颤抖,牙关咬的死紧,嘴角肌肉丝丝牵动,泪却从通红的眼中坠落:“长姐我、我很想念您”
曹氏一手抱着欧添的臂,一手捂着嘴,眼中也落下泪来。
芳姑看看阿弦,伸出小手儿摸了摸阿弦右臂上的伤处,道:“十八子,谢谢你为我们做的这些,之前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请你原谅我。”
阿弦摇了摇头,冲她笑笑:“没关系。”
芳姑是个小女鬼,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力量,那夜因有求于阿弦,情急之下只顾往前扑过去,无意伤了她。
欧添只听见阿弦说话,便问道:“她还说什么?”
芳姑笑笑,道:“我醒来的太晚了,但是看见你终于成家生子,心里很喜欢,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的走了。”
阿弦神色一变,芳姑道:“不妨事,你告诉他就是了。”
欧添泪痕满面,阿弦无法跟他对视,只道:“她、她要走了。”
欧添惊道:“去哪里?”
芳姑身上的金光越来越盛,魂影也越发淡了,她张开双手,在原地转了个圈儿,笑道:“咦,我忽然感觉这样轻快?我一点也不冷,一点也不疼了!太好了!”
一阵风吹过,芳姑的身影徐徐乘风而起,消失于云端。
欧添正心惊着急,见阿弦抬头看天际,他正也要抬头,谁知还未动,耳畔就听见一声银铃似的笑声。
这般熟悉,这般久违。
欧添通身巨震,蓦地仰头,望着那湛蓝天际。
天青无垠,白云悠然,欧添定定地看了半晌,蓦地大叫道:“长姐!”
一声喝出,就仿佛心底那多少年堆积的郁结森冷,悲愤无端都终于随之烟消云散。
自始至终,袁恕己都仍是坐在公堂之内,看着外头这一切。
他并没听见什么笑声,但是那些乡民们的议论声,却在心中满溢。
半晌,目送欧添跟曹氏两人相扶相携而去,袁恕己又环顾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冷笑了声。
招手令赵知县靠近,袁恕己低低地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赵知县面上露出惊讶之色,旋即又转作笑容:“大人英明,这样果然是最好的!”
袁恕己道:“既然最好,就赶紧去吩咐吧,多召集些人来,越多越好。”
赵知县点头道:“是是是!下官即刻去办!”
赵知县带了两个衙役,出了县衙,站在门口,其中一个衙役用力敲了敲手中提着的铜锣。
众人越发围拢过来,赵知县道:“父老乡亲们,大家伙儿听好了,咱们刺史大人是个仁心仁德的好官,因为看欧老夫人年高,只恐怕欧家的事另有隐情,他思虑再三,决定广集民意,看看大家是怎么看待此事的。”
底下百姓们轰然一声,有些不敢置信。
赵知县道:“这是刺史大人格外开恩,大家伙儿也知道,平日里欧老夫人是如何待人的?哪一年不做几场善事?又是这样年高了,所以你们若有什么想法,便向大人进言就是了,大人可以据此判定此案。”
欧荣并未离开,正跟几个地方士绅低声说着什么,闻听此言忙上前一步:“县令所说是真?”
赵知县笑道:“这还有假,方才刺史大人亲口对我说的?”
见几个耆老等围拢过来,赵知县低声道:“且根据本朝律法,年龄八十以上,犯反、逆、杀人应死者,需要上请皇帝陛下裁决,若是年龄九十以上,就算犯死罪也不须领罪呢何况老夫人的罪责尚未十分确凿,我看袁大人也是有此顾虑。”
欧荣面露喜色,忽地又道:“可方才袁大人的态度还十分坚决,为何忽然”
赵知县道:“刚才众人在下面议论的话,大人都听见了,我看他面有疑虑之色,大概也是怕激发民愤。”
这些人方领悟,齐齐点头。
有了赵县令的话,欧荣跟许多地方上的人都心领神会,当下众人齐聚,一番商议后,推举了十个人为首,上了公堂。
这些围观百姓里,有一半儿虽觉老夫人如此心狠手辣似不能当真,但欧添身为欧家子孙,无端端何必违背孝道忤叛长辈?何况欧家这几十年并没一个女婴存活下来,也实在是反常之极。
所以这些人心里认定欧添所说并非子虚乌有,隐约觉着此举违背人性,罪大恶极。
可另一些人却不这样想了。
比如此刻站在袁恕己跟前的这十个人多是地方上有头脸的士绅耆老。
一位羊角须的老者出列,衣冠楚楚,行礼道:“大人!”
袁恕己看出去:“有话请说。”
那老者道:“大人,我等都觉着,欧老夫人杀害女婴的事,乃是凭空捏造,并非真相。”
旁边一个附和道:“不错,老夫人是信佛之人,又经年做善事,怎会犯下如此恶行?所以我等宁愿联名保举,恳求大人开恩放老夫人回家安歇。”
袁恕己道:“那么,万一此事是真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无人率先开口。
袁恕己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其实仔细想想,如果是真,老夫人也不过是想替欧家多添几个男丁,传宗接代,毕竟这才是至关紧要的不是么?”
“大人所言极是!”一个年纪颇大身形伛偻的老者上前,道:“老朽也是这般想的,就算此事是真,也不能全怪老夫人,毕竟她只是想多几个男丁继承香火,也算是人之常情,加上老夫人这般年纪了,怎么堪”
这头一开,几个老者面面相觑:“对啊。”
“人之常情而已。”
“当然要以香火为要。”
袁恕己笑着点头。
又有人见袁恕己含笑,趁机便道:“说的正是,老夫人将要九十岁了,很不该将她关押在牢房之中才是。”
袁恕己道:“现在想想,的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欧荣站在众人后面,听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
袁恕己回头看着主簿:“这几位的见地很得我心,令人有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感。可见都是非常之人,速速将众人名字记下,本官将行表彰。”
几个人一惊,继而喜笑颜开,忙道:“大人谬赞了,如何敢当?”
外间围看的那些人里,听到这里,有的迷了心窍,跳出来道:“大人,小民也是这样想的,小民也有话说!”
顿时又起了一片鼓噪,赵县令才要令众人住口,袁恕己道:“不妨事,看到贵县令治下百姓如此贤良,我心甚慰,都叫他们进来就是了,畅所欲言。”
那主簿一一将众人的名字记录,外间呼啦啦又放了八九个人进来,齐齐跪在地上,七嘴八舌,都是为了欧老夫人开脱说话。
刹那间,袁恕己满耳所听,都是“男丁”“传宗接代”“香火延续”等话。
至于“人命”两个字,俨然不存。
等众人的聒噪声暂停,袁恕己道:“诸位,我有一事不解。”
戛然静默,一人道:“大人何事不解?”
袁恕己道:“何为香火?”
老者道:“这个大人如何不知,自然是人丁兴旺,传宗接代。”
袁恕己道:“人丁兴旺,指的是什么?”
老者一愣:“这个、这个自然是子孙延绵,还有、还有儿女满堂”
袁恕己笑道:“原来是儿女满堂,怪哉,为何不是儿儿满堂?”
众人均都哑然,一时分不清现在是怎么情形。
那老者强笑道:“自古说儿女双全,哪里有什么儿儿满堂大人说笑了。”
袁恕己道:“传宗接代嘛,只要儿子就是了,要什么女孩儿,以后每家子有了女孩儿,立刻如欧家一样掐死,还省了无限米粮,岂非一举两得?”
直到这时候,这些人才听出端倪:风向仿佛不对。
但这才是开始。
袁恕己仍是似笑非笑,忽地探出手指,点向先前说话的一名老者,又看看主簿记录下的名字:“王先生,你方才大放厥词,说要欧家的恶行乃是人之常情?现在当着本官的面儿说明,你杀了几个婴孩了?”
那王先生吓得后退:“这?!老夫哪里敢?”
袁恕己道:“本官听你口吻熟练,想必跟欧张氏一样,手上捏着几条人命,所以才如此感同身受。”
王先生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大人不要误会”
堂上鸦默雀静,仿佛从喧闹的盛夏进入冷寂的寒冬。
堂外的百姓们也都竖起耳朵,为这种变故惊呆了。
袁恕己缓声道:“你们也都还知道,香火就是人丁兴旺,儿女满堂,并不是只有儿子满堂,如果真的要扼杀女婴才能延续香火,实不相瞒,本官觉着这样的家族,就让你们绝后好了。”
一片惊呼,却又恐惧地压低不敢出声。
而刺史大人的声音如此冷漠,就仿佛先前磨好了钢刀,此刻举着雪亮的刀刃,虎视眈眈。
他看向欧荣。
欧荣猝不及防,目光相对,蓦地跪地:“无论如何,我祖母、祖母年高是真,按照律法还求大人、大人网开一面。”
袁恕己笑:“亏你还是个读过书的人,你知不知道网开一面的意思?”
欧荣怔住,袁恕己道:“捕猎飞禽的时候,张网四面,去掉一面,留一方出入之路,让禽类有一线逃生的机会,当那老东西残杀幼童的时候,她可网开一面了,当你们家人成为帮凶的时候,你们可网开一面了?如今却来求本官?你觉着你们配本官网开一面吗?是谁给你的脸,谁给你的胆子?!”
欧荣嘴唇颤动,道:“这个、这个”
袁恕己道:“如果你不是男婴,你也早就成为一抹游魂,又焉能为她求情,你赖以生存的原因,在本官看来,便是极恶之本源!而面对此等极恶而求情的你们,都是共犯!”
他环视在场所有人。
噤若寒蝉,被袁恕己目光扫视的每个人,都恨不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停了。
这些人不在桐县,所以虽然听闻袁大人的名头,却并未亲眼看过袁恕己在秦学士家里痛斥时候的气势,若他们听过袁恕己那句“我就是律法”的话,今日便不至于在此指手画脚地出丑、自投罗网了。
而阿弦在旁看着,从袁恕己一反常态要“征求民意”的时候,她就有所怀疑,强行按捺心中愤怒静静旁观,一路看到此,果然袁大人未曾令人失望。
“这样的家族,就让你们绝后好了。”
“你赖以生存的原因,在本官看来,便是极恶之本源,而面对此等极恶而求情的你们,都是共犯!”
阿弦觉着自己身体里的血都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