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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声音悄悄窃窃:“那是什么?”
“那是”
阿弦回头看向群鬼的畏惧之源。
雪安静地从天际飘落。
一根枯骨插在地上,顶端嗤嗤地燃烧着发出蓝汪汪地光芒。
幽诡的火光跳动闪烁,映出阿弦眉心皱起的脸。
她跌坐地上,喘的很急时不时斜睨身旁仍旧直直躺着的那位仁兄。
对方闭着双眸,安静昏睡着对眼下的情形一无所知。
这谷底不是什么环境绝佳的好地方且又隐秘,若是呆在这里不动,只怕到死也不会有人发现。
为今之计只有自救。
可难上加难的是还有个昏迷不醒的成年男子。
虽下了决心要带他一起但已领受过他的手段阿弦万不敢再冒着性命之虞贸然靠近。
绕着转了一圈才鼓足勇气远远地捉住他的双脚腕。
不动手还好,一动手才发现,瞧着明明枯瘦若修竹般的人,居然有这样沉重阿弦拖拽的时候感觉不像是在拖一个人,而是一座山。
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如蚂蚁拖动大象才勉强将他拖了十几步远。
饶是如此,却已累得手酸脚软,浑身发热,头顶也好像要冒热气。
阿弦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是恼恨又是无奈地望着那浑然不觉的昏迷者,正要俯身再接再厉,肚子忽然发出“咕噜”一声。
阿弦才记起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从早上开始,被领着匆匆地去见苏将军,便没有吃饭,中午又被不由分说赶了出来,她居然到现在才觉着饿,大概是先前被吓得什么都忘了。
幸而阿弦身上最不缺的就是吃食,这当然也是老朱头的功劳。
不管阿弦去哪里,他都会给她准备些炒米炒面,干食常备,他常常语重心长地说:“吃的东西是最要紧的,不管再苦再累,有一口吃食下肚,身上有力气了,就能再有劲儿翻身。”
他自己缝了个搭绊让阿弦随身背着,里头放着他给阿弦准备的几样吃食跟羊皮水囊,并些常用的伤药等。
陈基在的时候就曾半开玩笑地说:桐县最细心的女人都比不上老朱头。
阿弦从兜子里掏了掏,果然摸出一包炒米,并两个干饼。
她嚼着炒米,又喝了水,抬头看看天空,雪仍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风虽然不算太大,但如果在这谷底呆上一夜,只怕明日就要多两具冻僵的尸体。
匆匆地把炒米吞下,正要把剩下的干粮先放起来,目光转动,忽地看见男子干裂而毫无血色的嘴唇。
阿弦皱眉盯了会儿,低头看看手中的水囊,叹气:“费了这么大力气,可不能让你就白白地死了呀。”
她蹑手蹑脚绕到男子身旁,却更是隔着一步之遥,一边戒备,一边儿探臂举起水囊,慢慢地向着男子的嘴边倒下。
阿弦离的远,男子的嘴唇紧闭,水便未曾入喉,只顺着没入泥地之中。
阿弦啧了两声,想到这位之前那毫不留情出手的可怕,终究不敢狗胆去捏他的下颌,可看他形容枯槁气息微弱的模样,毕竟又怕他真就这样死了。
左右为难,阿弦盯着那张看似平静的脸:“我知道你听得见,你听着,这儿只有我跟你,也只有我能救你,可是你若还敢掐我脖子”
她本想说几句狠话,可是看着他面色惨然额头带伤的模样,心头一软便说不下去。
用颤抖的手捏开下颌,把一小口炒面倒入他的口中,又赶忙喂了水,一气呵成做完这些,阿弦忙不迭后退出去,简单的喂食水,却像是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儿。
还好这人并未再行发难。
阿弦略觉欣慰,望着他身上单薄且破烂的衣袍,恻隐微动,索性脱下自己的公服,当空一抖,给他盖在身上。
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大概是先前用力过度的缘故,现在她竟觉着身上微微发热,并没有之前那股与生俱来的森冷感。
所以身上虽然疲累,心里却是难得地轻快。
偷偷往前方张望了一下,仍是没有看见任何鬼灵,竟是有生以来眼前最清净的一次,阿弦不禁又喜欢起来,提一口气,又抓住男子的脚踝,用力往前拖了起来。
正宛若蜗牛学步,吭哧吭哧地埋头苦行,随风忽地送来一声耳熟的声音。
阿弦脚下一停,歪头上看。
起初她以为是幻听,但是很快,清晰的“汪汪”之声连续传来。阿弦睁大双眼,看见从陡坡上,一道影子如黑色的闪电,嗖地直窜而下。
“玄影?”阿弦先是惊疑,继而大喜过望,一时放声叫道:“玄影!”
黑狗听了主人的召唤,也更加欢快,呜呜叫着飞速奔下斜坡,因为跑得太急,下坡之时爪子抓空,往下滚了几个跟头才停下,看的阿弦惊心动魄。
幸而它又很快跳起来,也不顾抖抖身上的泥雪,利箭破空似的往阿弦身边奔来。
阿弦万万想不到玄影竟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如此准确地找到了她。
玄影虽然从来能干,每次她迟归它也会跑出来找寻,但那都是在桐县之内,没想到头一次在城外,又是这样危急关头,它居然也会精准地寻来。
阿弦抱着狗儿,不敢置信。
她以为还有人跟着玄影,可很快就发觉,只有玄影。
玄影拼命地舔她的手,嘴里发出“呜呜”地低鸣,甚是亲热。
从桐县跑出城再到这里,至少有七八数里路,实在是难为它。阿弦揉着它毛茸茸地头,不停地夸赞。
枯骨上的光已经逐渐微弱,阿弦醒悟过来,这会儿不是高兴的时候,她想了想,郑重对狗儿道:“玄影!你不能在这儿,快回去找伯伯,叫人来救我们!”
阿弦掏出一块儿饼子喂给玄影,等它吃完,便轻轻推了它一把,又举手指指坡顶跟桐县的方向,却不知玄影是不是真的能领会。
黑狗晶亮的眼睛盯了阿弦片刻,便“汪”地叫了声,狗子低头在阿弦的袍摆蹭了蹭,才转身往坡上奔去。
阿弦难掩激动,握拳目送玄影爬坡,忽然它歪了一下,拱到旁边的枯枝里去,不多时终于又钻出来,嘴里叼着什么,顺利地上坡去了。
桐县,入夜,守城的士兵们看看时辰到了,开始关闭城门。
正在城门将要合拢的瞬间,小兵听见异样的响动从城外传来。
两个人停手,探头往外看的当儿,就见一道黑影直窜进来。
小兵们大吃一惊,回头看时,那黑影已经迅若闪电般冲入巷口,快的让人分不清是狼是狐。
府衙,书房。
袁恕己冷笑道:“让他们只管闹,说我贪赃枉法?可知我现在后悔的很。”
吴成在侧问道:“大人后悔什么?”
袁恕己道:“后悔我一时心软,还给他们这几家人留了些活命的本钱,应该把这秦张王几家的家产尽数罚没才是,那会儿可看他们还怎么闹?我修善堂的钱也都足够了。”
吴成跟左永溟相视而笑,两个府衙的公吏在旁,想笑又不敢。
其中一个老成些的主簿起身道:“大人有心要修善堂,却是大好事,先前罚没的秦张王几家的财产,若是俭省些用,倒也还能够,大人不必为此过分苦恼。”
袁恕己道:“嗯,除此之外,要找个可靠之人负责善堂的修缮,账目等要一应分明,决不许弄虚作假等情出现。”
几个人忙道:“都是不敢的。”
他一来就杀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几位士绅,如今桐县之内,谁还敢小觑这位看似面嫩的刺史大人半分?
袁恕己见此事完了,挥手让这几个人退下。正要再看两份公文,忽地想起一事,便问吴成:“一天一夜了,小弦子回来了没有?”
吴成道:“下午的时候打听得不曾回来。”
袁恕己道:“军屯有消息回来么?”
吴成跟左永溟皆摇头。左永溟迟疑片刻,问道:“大人,为什么送一封书信,竟要遣十八子前去?”
毕竟“逃兵”乃是丑闻,所以雷翔只私下里跟袁恕己说过。袁恕己也知道关乎统帅苏大人的颜面,是以连这两个心腹也不曾告诉。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外头有呼喝之声传来。
袁恕己道:“是谁在吵嚷?”
说话间,又有人道:“拦下它!”
左吴两人对视一眼,下意识以为是有刺客,才要拿兵器,就见一道影子从门口跳了进来,把屋内三人都吓了一跳。
袁恕己定睛看了会儿,自然认得是向来跟随阿弦的那只狗儿玄影。本来以为这玄影是不见了主人故而过来府衙找寻,才要失笑,那笑却又僵在嘴角。
原来袁恕己已经看清,玄影口中还叼着一样东西,此刻便放在地上。
玄色弁帽,垂两个蹼角儿,正是县衙捕快们戴的公帽。
吴成跟左永溟也看的分明:“这狗儿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又问:“怎么还叼着这东西?”
袁恕己早已起身,他转出桌子,俯身将那帽子捡了起来。
黑狗仰头看着他一举一动,嘴里发出一声低鸣。
袁恕己看着手上比普通公帽要小一圈儿帽子,皱眉看向玄影:“小弦子出事了?”
玄影昂头叫了声,后退两步。
袁恕己眼神闪烁,缄口无言。
吴成上前看了眼,问道:“大人,这是十八子的帽子?可是”
话未说完,就听见袁恕己沉声道:“速速备马,点二十名公差,出城寻人!”
“什么!”两名心腹又是莫名,又且震惊。
外头尚在落雪,又渐渐夜深,这时侯出城,吉凶难测。
何况只是见了一只狗儿,就贸然如此决定,简直如同儿戏。可两人还来不及规劝,袁恕己早已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袁恕己出门点齐了兵丁,翻身上马,带队浩浩荡荡地往城门卷地而去。
雪已经没过脚踝,城门已关,几个士兵缩颈袖手,一边儿议论方才那猛然闯进城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正想进房内暖和暖和,就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
袁恕己亲自出面叫开了城门,玄影早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迎着风雪狂吠数声,便沿着官道往前。
桐县兵紧紧跟随,如此走了七八里路,风雪之中,却见前方路上似有灯笼火光,粗略数一数,竟有数十人马。
风雪暗夜,也不知是敌是友,袁恕己心头一紧,命部属严阵以待。
不多时,先行探路的吴成回报,原来那前方来的,是军屯的雷副将。
袁恕己打马上前,同雷翔碰头,才知端倪。
原来阿弦所骑的那匹马乃是军马,主人失踪后,那马儿百无聊赖,便调转头仍是往军屯的方向而去。
军中的人才发现马儿回来的这样快,且缰绳垂地,知道事情不对,即刻上报。
雷翔出门查看,见绳垂蹬歪,知道不妥,即刻亲向苏柄临禀告。
苏柄临便命他带一队兵马沿路搜索,同时派人前往桐县询问阿弦是否平安回返,因风高雪急,两队人马于途中碰了个正着。
袁恕己听罢,忍不住道:“雷兄怎么会让那样一个弱小子自己赶路?”
这并非说话之处,雷翔不敢详细说明军屯的情形,就问袁恕己道:“如何袁兄亲自出城来了?”
袁恕己还未回答,就听见前方玄影乱吠了几声,叫的十分着急。
袁恕己似笑非笑瞥了雷翔一眼,道:“我可不是那没心肝的人,当然是出来找我的手下的。”也不多嘴,打马向着玄影方向奔去。
却见玄影不再往大路而去,反而踏向旁边的斜坡。
雷翔看出异样,忙也跟着过来,翻身下马往下看时,却见沟壑深深,加上雪迷双眼,竟是什么也看不到,更不知几深几浅,让人心生悚惧。
但是玄影却仍是冲下面狂吠,雷翔不禁问:“这是哪里来的狗儿?”
袁恕己哼道:“家养的。”
此刻玄影扒着斜坡,居然往下而去,袁恕己见状,将大氅一撩,按着腰间剑柄,也随着缓慢往下。
手下侍卫急忙规劝,袁恕己却充耳不闻。
雷翔目瞪口呆:“袁大人是怎么了?难道”
左永溟上前:“雷副将不知道,这狗儿是十八子家里的,今夜忽然不知何故,口中衔着一顶帽子跑到府衙。我们刺史一见,认定是十八子的官帽,居然不由分说就点兵出城了。”
雷翔吃惊地看他一眼,忽然二话不说,也随着攀落。
且说袁恕己跟随黑狗往斜坡下滑去,雪重泥冷,几次几乎失足跌落,下的十分艰难。
可是才落到一半,就见到底下有一点蓝光幽幽闪烁,光影之中,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
袁恕己认出那身影乃是阿弦,当即心头一宽,眼见距离谷底还有数丈高,他竟不顾危险,撩起大氅,纵身跃下。
双足落地之时,脚踝处微微酸痛,袁恕己顾不得,抬头之时,却见果然是阿弦,正站在石头上向着这边张望,似是看清来人,便展颜而笑,雀跃挥手。
袁恕己先松了口气,同时心中有些惘惑之意。
袁恕己自忖跟她认识不久,可却从未见过她这样真心欢喜的笑颜。
十八子对他来说,从来都是一个模糊的如躲在云雾里的影子,忽然间毫无遮蔽地就在眼前。
他不禁也笑了笑,心里越生出一种想要把她看的更清楚的念头,也不顾脚踝疼痛,迈步往那边紧走几步。
玄影见他跃下,也跌跌撞撞地滑落下来,一人一狗不过前后之差,往阿弦身边赶来。
越是靠近,看的越发清楚,越叫人目不转睛,袁恕己只顾盯着她看,忽见阿弦隐隐地张开双臂,他想也不想,也张手欲抱。
却扑了个空。
原来阿弦蹲下身去,将玄影抱了个正着:“玄影,你是把袁大人请来了?”
袁恕己呆若木鸡,立在旁边,脸色十分精彩。
身后吴左雷翔等个个小心着意,慢慢地才滑了下来,却也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雷翔第一个忍不住,嗤地笑了起来。
忽然吴成叫道:“十八子旁边那是什么?”
左永溟跟雷翔两人目光乱梭,但所见却显然不同,左永溟所见的,是一根插入地面,正在幽幽闪烁蓝光的骨头,而雷翔看见的,是地上直挺挺地躺着的一个“人”。
这场景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幸亏大部分士兵都在顶上,不然改日又是铺天盖地的离奇传说。
等阿弦站起身来的时候,袁恕己总算也发现了身边躺着的男子。
白骨的幽光闪烁,向来行事无忌的睚眦忍不住也胆颤了一下儿:“这是什么?”
如果说阿弦用骨头来照明,他还可以视而不见,那么拖了这具尸首过来是怎么样,难道是为了做伴儿不寂寞?
阿弦看看地上的人,又看向袁恕己:“这是是我的亲戚。”
袁恕己的眼睛在黑暗里瞪得大了一圈儿:“亲戚?哪里来的亲戚?”
阿弦咳嗽了声:“是乡下的亲戚,是我伯伯的堂兄弟”
袁恕己瞪了她半晌,又俯身细看了看地上的人,却见那胡须跟乱发遮了大半边脸,又是在幽光之下,越发鬼气森森面目全非。
袁恕己瞠目结舌:“这么说,是跟你一块儿掉下来的?还没死?”
阿弦忙道:“没死,还有一口气呢。”仿佛想到什么好的,不由又露出笑影。
袁恕己听出她口吻中的喜悦之意,疑惑挑眉:“你亲戚摔的半死,只剩一口气了,你还挺高兴?”
阿弦呆了呆,忙低头小声道:“我、我是觉着袁大人竟然赶来救我们,他一定就也有救了,所以忍不住高兴是了,大人如何会亲自来了?”
她总算知道提一提自己了。
袁恕己欣慰地点点头,忍不住又看了那人一眼,瞄过那朦胧的眉眼,心里忽地掠过一个模糊单薄的影子,却如同一片雪花般,稍纵即逝。
阿弦见袁恕己打量,生怕他看见男子身上褴褛的衣衫,便俯身将自己的公服往上拉了拉遮住。
就在这一刻,地上的男子忽地微微睁开双眸。
眸色在幽蓝的光影之中,犹如迷雾中的浅浅星芒。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阿弦。
阿弦却紧盯着他的手。
正当她心生畏惧想要躲开,却听男子极微弱地唤:“殿下”
阿弦愣神,眨了眨眼。
还未反应过来,男子双眸一合,复陷入昏迷。
旁边袁恕己正在招呼手下,叫准备软藤等物好把人抬上去,故而竟没听清,只隐隐地觉着耳朵痒了痒,他回头看着阿弦:“怎么了?”
“垫下?”阿弦抓了抓腮:“是我大意了,一直让他躺在冰地上,也没找东西给他垫一下。”
袁恕己“哦”了声:“你倒是挺会关心人的。”
阿弦讪笑。
袁恕己忽然凑近,近距离打量她的脸。
正在阿弦本能后倾的时候,袁恕己探手虚点她的右眼:“你怎么不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