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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丹全不避艰危,铁板评章誓莫移。
子继父兮忠贯日,母能大义仰坤仪。
再讲给事孙成道:“今日早朝,上论各官评本,可笑六部九卿,面面相视,不敢领旨。独我不怕奸臣,出班评本。圣上大怒,传旨明日若有人再评此本者,全家斩首。我想: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明日早朝,再评此本。倘然朝廷震怒,全家处斩,也是甘心。”想定主意,就起身来到寿器行。跟随的家人问道:“老爷到此何事?”孙成道:“买一件东西。”跟随道:“什么东西?”孙爷道:“我明日要死,先买几副棺木。”
家人心中暗笑,便说道:“老爷不要做官便罢,为什么要死起来?”孙爷道:“你不晓得,倒是死了干净。连你明日也不免矣。”家人不敢作声。
孙爷店店看过,都不中意。后到一店,见许多货物,便叫道:“店家请了!”店主还礼道:“相公请了!到店有何贵干?”
孙爷道:“要买棺木。”店家道:“不知相公要买行材的,要买沙方的?”孙爷道:“行材也要,沙方也要。”店家道:“相公要几口?”孙爷道:“要买行材七八十口。”店家道:“敝店是要一口一口零星碎卖的,若是行贩,便不肯卖。”孙爷道:“照时价估值便了。”店家道:“如此行材三两一口,也有五两一口。”孙爷道:“可有沙方么?”店家道:“沙方也有,请内面看。相公,这一口,纹银一千两,这一口纹银五百两。”孙爷道:“这样贵么?”店家道:“相公,这一口只要五十两。”孙爷道:“只要五十两就是了。店家,你可认得吗?”店家道:“小人不认得。”孙爷道:“我就是给事中孙成。”店家忙忙跪下道:“小人有眼无珠,多多得罪。”孙爷道:“买卖不须下礼。我有黄金二百两,要沙方三副,行材八十一口,明朝抬往西郊法场伺候。店家,我还有一言,我明早要上朝强谏,情愿全家处斩。若是把棺木用了,就是我与你完了一事;倘蒙圣上赦免,棺木不用,你便抬回卖与别人,这黄金也送了你。”店家道:“多谢老爷!”孙爷吩咐完了,主仆二人举步回府。店家想道:“朝中多少官员,那个及得他这般忠义。伙计过来!你去灯笼店无字灯笼买二百个,红纸买二十张,剪就‘忠臣孙成’四个字,每个灯笼上贴了,明早伺候。”伙计答应一声,各去预备。
孙爷回府,即差人去买鱼肉,要三十桌酒席。众家人纷纷备办。又要麻索一百条,家人也买到。又发帖到兵科衙门,请拨家将二十名听用。兵科陈爷看了帖,即拨家将二十名来到孙府进见孙爷,跪下道:“兵科家将叩头。不知老爷有何吩咐?”
孙爷道:“起来,劳你的十个前门把住封锁,慢慢食酒。十个把住后门,也把门锁了,慢慢食酒。我家内共八十一口,不许家人一个放出。”家将领命去了。
孙爷退入堂内,来见母亲道:“母亲在上,不孝孩儿拜见。”
太太道:“呀呵!好端端的,为何这般礼数?”孙成道:“母亲听禀:只为旧臣海瑞老爷,他是先帝恩官,因奸臣张居正屈害忠良,欺君误国,海爷心中不服,来京上本劾他六款。圣上传旨两班文武评本,还是张居正有理,还是海操江有理。不想那百官都是贪生怕死之人,并无一人领旨。孩儿心忿,出班奏道:‘张居正罪该满门处斩。’圣上大怒,道儿妄谤大臣。传旨如有人再评此本,全家处斩。呀呵,母亲呵!欲尽忠就不能全孝,伏望母亲恕儿不孝之罪。”夫人闻言大悦,道:“我儿呵!你父当日要作忠臣,几次花绑衔刀,为娘也曾绑赴法场,至今名标青史。你今能承父志,强谏君王,不特忠臣,还是孝子了。”
连忙起来,又入房来见夫人道:“夫人,下官今只一言相告,夫人休得见怪。”夫人道:“相公说哪里话来?常言道:妇人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相公有何话说,妾身那敢违背?”孙成道:“这也难得。夫人呵!你道是什么事?”夫人道:“相公不说,妾哪里得知?”孙爷道:“只为海瑞来京与张居正作对,奏他六款。万岁叫人评本,我评张居正罪该满门处斩。万岁大怒,传旨明日再评此本者,全家诛戮。我明日上朝,又要评此本,万岁必然斩我满门。我已与婆婆告明,特来与你说知。”
夫人闻言,半晌不开口,腮边两泪交流。孙爷道:“夫人呵!岂不知死生有命,那怕白刃加身?今日下官办有水酒,请夫人不必悲伤,开怀饮酒。”孙爷说罢,抽身来到厅堂,吩咐即刻排席内堂,请老太太。
徐氏夫人含泪来到厅堂,婆媳相见,行礼完毕。太夫人道:“贤媳呵!你乃开国功臣之后。你父因你公公为国捐身,把你配与我儿成亲。难得你丈夫今日为国尽忠,也不枉你父亲之意。自古道,死生有命,何必悲伤!”孙爷道:“母亲请上坐,夫人你去西首坐,孩儿东首坐。”
三人坐毕,叫道:“家中男女过来,府中除去厨子、水火夫、雇工的不预席,其余大小共有八十一口,我老爷备有二十四桌酒,你们坐了。前后门有陈府家将二十名,前门三桌,后门三桌,一同饮酒。”众家人道:“老爷平日家法最严,小人怎敢与老爷、太太、夫人同坐?要老爷说明,小人才敢就座。”
孙爷笑道:“只为我明日要上朝评本,圣上若然发怒,必把我们处斩。今日这酒,叫做团圆酒。”家人等唬得战战兢兢,忙跪下叫道:“老爷饶命!”孙爷笑道:“你们不要怕,落得饮酒。怕也要死,不怕也要死。”太夫人道:“众家人且站起来,开怀吃酒。你岂不晓老爷的性子?如今不必多言,吃了酒,明早同老身们齐去法场走一回。倘然朝廷恩赦,却不道恭恭喜喜回家。”
内有一个老管家说道:“兄弟,你不要怕,我当初也曾跟先太老爷同绑法场,复得回来。今日既蒙老爷备酒,且落得醉饱一番,明日再作主意。”有几个不怕死的同声说:“也是。”大家流星赶月,喝拳行令。
看看吃到三更时候,孙爷席上抽身,手执酒盅,跪在太太跟前,说道:“母亲,不孝孩儿敬酒!”孙成将酒献上,太太接过饮干。孙爷又斟一杯送与夫人道:“下官也敬夫人一杯。”夫人接来也饮干。众家人妇女一同跪下:“小人们也敬太太、老爷、夫人酒。”三位也接过饮干。
堂上饮酒已毕,太太即忙出位道:“我儿如今先把我绑起。”
孙爷道:“是,母亲请坐,待孩儿拜别。母亲呵!枉养孩儿半世,今朝反害母亲。养育之恩,今生料难报答,只愿来生报答亲恩。”说罢拿索在手,先将太夫人绑了,后将夫人绑了。说道:“叫陈府家将入内!”孙爷吩咐道:“你们将我满门八十一口男女,尽行绑了!”家将领命,众人绑完。孙爷叫取一条长索,将个个臂膀穿上,叫抬进三乘轿子,将绳索结在太夫人轿杠上。开了大门,灯笼点着,点得如同白日,俱望西郊法场而去。又吩咐厨子、水火夫、雇工人等道:“我今上朝,你们把前后门关好了。”众人一齐答应:“小人们晓得。”
孙爷举步来到朝房坐等。那棺材店主人到五更时候,忙忙叫齐伙计,将棺木抬扛至法场,点起二百个灯笼。只见法场俱是“忠臣孙成”四字,照得如同白日。太太见了心欢道:“我儿有此忠心。”家人也有哭,也有笑。那哭的问那笑的道:“哥哥,死在目前,有什么好笑?”那笑的道:“兄弟你看灯笼上,多写‘忠臣孙成’四字,岂不快活?”
不表法场闹热,再讲万历天子五更登殿,说道:“今因先帝旧臣海瑞,与张太师作对,上了六款,款款俱是大罪。寡人难以分别曲直。不想给事孙成也敢出来评本,奏张大师该满门处斩,甚为可恶!所以寡人传旨,再有评此本者,满门诛斩。谅他今日必不敢再来评本。但那海瑞果是忠臣,昨日朕见太后,太后细述始末,十分尊敬他。谅他今日必又劾奏,叫朕怎么处置呀?”
那百官都上朝了,内侍传旨:“百官有事启奏,无事退班。”
那内侍话犹未毕,班内闪出四个大臣,俯伏金阶奏道:“臣吏部一本,为升任员缺事。”“臣户部一本,为奏钱粮事”“臣都察院一本,为不法减宪事。”“臣海瑞一本,为藐法欺君事。”
接本官接铺在龙案,圣上看过道:“吏部、户部、都察院三本,候旨定夺;海恩官这本昨日看过,何必再上?”海瑞道:“臣昨日虽上,未蒙圣上准行,故此今日又上。若是今日圣上不准,明日又上。若蒙圣上准了,臣就不上。”皇爷道:“恩官老了,差不多些罢了。”海瑞道:“臣姜桂之性,至老愈辣。今日万岁若不准臣所奏,老臣必碎首金阶。”
圣上正在两难之际,只见孙成出班,俯伏奏本。圣上道:“孙成,今日所奏何事?”孙成道:“臣当评本。”圣上道:“又评何本?”孙成道:“评海瑞奏居正之本。”圣上道:“今日怎么评法?”孙成道:“依前评法,张居正该满门处斩。”圣上勃然大怒:“寡人昨日传旨,再评此本者,该满门诛戮。好大胆泼官,又来评本!敢是要死么?”孙成道:“启万岁:臣母、妻及一家男女共八十一口,早已绑赴法场候旨了。”皇上拍案大怒,喝道:“绑了!”直殿将军赶上,将冠带剥下,就绑了。圣上又传旨道:“将孙成押付法场,并满门一同处斩!”那海瑞见了。心中大怒,大叫道:“万岁使不得!”赶上龙床,正要衔衣强谏。圣上吃了一惊,忙忙跳下龙床,退入后宫去了。
海瑞道:“罢了!罢了!我看圣上到这田地,作我海瑞不着。赶到法场,陪孙成同死罢!”大踏步来到法场而去。
到了法场,见孙成一家俱绑在这里等刑,候旨开刀。海瑞抱着孙成大叫道:“孙先生,只望来京扳倒奸臣,报答圣恩,不想张居正安然无事,反害你一门惨死。我海瑞寸心如割,今特来陪你同死。”孙成道:“海老先生说哪里话来?我孙成自愿作个忠臣,与你何干?我到阎罗殿上告诉此情,老先生还要再寻机会,作了阴阳二路夹攻,必要扳倒奸臣,方消我气。”
二人正在言语,不想来了一位救星,是开国元勋,称第一位龙虎将徐电是也。徐电打围回来,一路想来:“我祖徐达,佐太祖平定江山,蒙太祖封中山王之职,又赐打王金锤,上打昏君,下打奸臣;又画龙像一轴。供奉在我家中。今日本藩到郊外打围,得了许多野兽,好不快活,就此回府。”徐千岁一路行来,由法场经过,只见法场中人众纷纷。徐爷道:“手下家将打听,今日所决何人?”家将一打听,忙忙回禀:“启千岁,不好了!圣上将郡马全门处决,不知何事!”千岁闻言大惊,立刻叫家将传令,叫监斩官刀下留人,如有违令开刀,其罪不小。千岁飞马回府,吩咐左右把龙像请出,挂在龙车。千岁手执金锤,即刻来到朝门,三声大炮轰天。圣上听见,忙叫太监查看。回报是徐国公,请了太祖龙像,到朝见驾。圣上心中一想:“不知王叔今日何事请龙像到朝?朕当接见。”圣上出金銮,同百官来到午门,接进龙亭,供奉殿中,就叫:“王叔,今日何事,请龙像上朝?有何本奏?”只见徐千岁手执金锤,怒气冲冲,总不开口。圣上又道:“到底何事?乞王叔奏明。”
徐千岁道:“万岁听信奸贼张居正,屈害忠良,今日杀到臣妹丈的家里来了。”圣上道:“御姑丈是谁?”徐国公道:“吏部给事孙成。”圣上道:“呵,朕实不知。今朕即传旨赦孙成一家入朝见驾,加官压惊。望王叔奉回龙驾罢。”徐干岁大喜,领了旨意,奉龙驾回府而去。
这朝中赦诏飞奔法场而来,监斩官接了,忙令军士将孙成全家尽行赦绑。那家人八十一口男女,欢天喜地,一齐回府。
孙成来到金阶叩首谢恩。圣上开口道:“赐卿平身。朕不知孙卿是朕御姑丈,倒着卿受惊。今赐卿御宴一席,与卿压惊;再升卿为都察院掌堂都御史。”孙成正要谢恩,闪出海瑞,跪在金阶:“臣海瑞启奏:孙成该贬不当升。”孙成听了想道:“呀!海瑞莫是方才唬昏了,怎么要贬起我来?”只见圣上问道:“海卿,孙成怎的该贬?”海瑞道:“孙成明知张居正是万岁宠用的,他偏奏他斩罪,明是欺君,理该贬削。”那圣上原是不喜孙成的,只怕徐王叔厉害,巴不得有人劾他,便连忙传旨道:“依卿所奏,该贬何职?”海瑞道:“今有湖广荆州理刑陈大成任满应升,乞将陈大成升署御史,孙成贬作理刑厅,两相确当。”圣上便传旨:“孙成速到吏部领凭,赴任供职。”各官退朝。
海爷对孙成道:“先生不要看我,我对你说明朝廷贬官有例,理应速行,不许耽搁。如若挨延,我便奏你违旨欺君了。”
孙爷口虽不应,心中实忿恨,把眼铮铮看海瑞。海瑞道:“你看我则甚?快些去吧。你要阴阳夹攻,我要内外夹攻。”孙爷心中不快,无奈回家,拜见太太、夫人。
太夫人道:“我儿,你娘今日本拟九泉相会,不想蒙圣上天恩赦免,又加我儿官职。如今实授何职?”孙成道:“母亲说也不信。孩儿因海瑞忠义,舍死评本,朝廷准家舅保奏,赐儿都察院之职。不想海瑞反奏孩儿当贬不当升。朝廷准奏,贬儿荆州理刑。他又对儿说,朝廷贬官,如若挨延,还要奏儿违旨欺君。想他许多年纪,天下大事也见得多,为何今朝七颠八倒起来?”太夫人听了,说道:“儿呵!那海瑞忠臣,是有智有谋的人,不应如此,其中必有深意。为娘女流之辈,不解其中深意。你速去见你舅舅,一则谢他保命之恩;二则求他参解贬官之意。他是国家重臣,精于世故,必能参透。”孙爷道:“母亲主见极是。”
孙成辞了太太,打轿来到王府,也不用通报,一直来到后堂,拜见王妃岳母:“岳母在上,小婿拜见!”王妃道:“贤婿常礼罢。你母子受惊了。海瑞怎保你?”孙成道:“岳母大人,小婿一言难尽”正言间,徐千岁来到,叙礼坐下,千岁说:“妹丈受惊了。”孙成道:“呵,舅舅,为臣理当如此。”千岁道:“好个理当如此!侍女们,备酒!”须臾,酒席排完。二人对坐,饮酒中间,千岁问道:“妹丈你去见驾,圣上怎说?”
孙爷把事情细述一遍。千岁听了,开言便说。不知所说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