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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跛子上楼之后,满楼四下扫了一眼,然后便在申无害对面坐了下来。
他好像突然发现申无害也在座似的咦了一声道:“张大爷也来喝茶?”
申无害笑笑道:“你好。”
跛子道:“张大爷最近没去大牌坊附近的留香院?”
申无害道:“那里没有好姑娘。”
跛子道:“有个花名叫小可怜的姑娘还不错。”
申无害点点头,笑笑,一面传音道:“谢谢分舵主!”
跛子忽然道:“我是来找孙掌柜的,有点事,他不在这里,我要走了。”
申无害从怀中取出一纸摺道:“这是我一个朋友住的地方,最近我有一批生意要找他商量,烦你转告他,五天之后,我在这里等他。”
跛子很快地接过纸摺收好,点头道:“你放心,一定不会误了你的事。”
跛子走了,不一会小丁也来了。
从小丁的笑容,可以看出那批猫眼玉一定卖了好价钱,但申无害对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只希望那位丐帮分舵主,能早一点把麻金甲请来。
“天杀星已来长安,问题即可解决,日内盼勿外出!”
老吴送来的密笺,如今就摊放在窗前那张红木梳妆台上。
自从这张密笺送来之后,大烟杆子蔡火阳反反复复的已不知看了多少遍,但他每隔一会儿,仍忍不住再看一遍。
虽然看来看去,还是那短短的两三行字,但他只要每多看一遍,心底就会产生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天杀星已来长安,问题即可解决,日内盼勿外出!”
虽然只是三句话,但这三句话却像层层起伏的波浪,给予他无比的冲击力!
“天杀星已来长安。”
“问题即可解决。”
“日内盼勿外出!”
第一句使他紧张,第二句使他兴奋,第三句则又使他隐隐感到一股无名恐惧。
“日内盼勿外出!”
如果他依言在这几天内,不走出这个房间一步是不是就一定能保证他安全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能给予他这种保证。
就是有人向他保证,他也不会相信!
金狐管四娘她们当初以洛阳桑家废园为秘密集会之所,几乎人人都认为是一种安全可靠的地点。
但是,结果呢?
结果还是被那小子挖空心思找到了!
所以,自从这张密笺送来之后,他几乎没有片刻安宁过。
有好几次,他忍不住一股冲动,真想马上离开这座留香院,另外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可是,他想来想去,却又想不到躲到哪里好。
过去这半个多月,他连续换了四个地方,如果连这种地方也不够安全,要躲到哪里才算安全呢?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他的恐惧也愈来愈深。
他站起来,走几步,坐下来,又站起来,再坐下,心头七上八下始终拿不定主意。
过去几十年来的生活,一幕幕在他脑海中不停地闪现。
他还能鲜明地忆及当他第一次伏击一名单身客商的经过,那次一条人命的代价是九两七钱银子。
这些银子还不够他喝一顿花酒的开销,但在当时,却使他兴奋了好几天。
不过,这一段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他的胆量愈来愈大,手面也愈用愈阔,区区十两八两银子,已经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开始一大票一大票的干。
经验慢慢地告诉他,案子犯得愈大,风险反而较小,他至今想不出这是什么原因,但事实却是如此。
以后,局面混开了,他甚至用不着亲自出马,财源都会不断的滚滚而来。
只要狠得下心肠,发财竟是如此容易,实在是他当初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他的财富愈来愈惊人。
等他发觉挣来的财富,这一辈子已吃喝不尽时,他又想起另一件事名气。
于是,他开始以大善人的姿态出现。
平时,修修桥,补补路,冬夏两季,再惠而不费的施点粥和茶。
结果,只不过两三年工夫,江湖上已无人不知巴东有位乐善好施的蔡大爷。
银子真是一样好东西。
你只要有了银子,不论你是以什么手段弄来的,你就可以随时凭银子的力量换取一切。
醇酒,美人,名气,地位。
只要你自己不去想它,便没有人能嗅得出你的银子是不是沾满了血腥气。
这世上是不是也有银子买不到的东西呢?
蔡火阳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他想到了。这世上至少有一样东西,是银子所买不到的,那便是心灵上的平静。
当你害怕一件事时,你就是有再多的银子,它也驱不走你心底的恐惧。
天已黑下来好一阵子了。
房里仍然没有点灯。
蔡火阳木立在黑暗中,像一只受惊的耗子,眼珠不住转动,任何一声轻响,都会使他突然紧张起来。
他没有勇气点灯。
黑暗使他有一种安全感,他希望万应教言而有信,最好明天天一亮,就有好消息传来。
只要能度过这可怕的一夜,他愿意这样站着,哪怕一直站到天亮他也不在乎。
他已吩咐过那个花名小可怜的姑娘,要她今夜睡到别处。
同时,他一方面也不断地安慰自己:要自己不必害怕,要自己设法振作起来,天杀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法子对付,就用不着害怕。
他手上这根十六斤重的杆烟筒,并不是一件装饰品。
他这根杆烟筒也曾敲碎过不少脑袋。
说起来他虽然不是那小子的对手,但过去死在他手底下的敌人,也有不少人的武功,比他强壮甚多。
武林人物交手,影响胜负的原因很多,在一场恶斗中能活下来的人,并不一定每次都是武功高强的一方。
他才六十出头,还不算太老,他的身手还相当矫健。
更重要的是,在这方面,他有丰富的经验,他过去也以这种手段杀过别人,他既知道怎样去谋算别人,当然就有方法防止自己不遭别人谋算。
三绝秀才葛中天时常打趣他,说他是一头成精的狐狸。
他不否认。
十个人联手行事,如今只剩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便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今夜月色不会太好,但正合他的心意,如那小子真的已经来了长安,而且是冲着他来的,为求早日有个了断,如今他反而希望那小子要来最好今夜就来。
万应教既已发现那小子的行踪。便绝不会听任那小子自由行动,他相信那小子纵然能找来这里,也绝无法放手行事。
同时,更重要的是,他已设好陷阱。
一个万无一失的陷阱。
月色凄迷,夜凉如水。
寂静的院子里,仿佛升起了一团轻雾,使得院中一草一木,看上去会带着一层朦胧的深灰色。
对面那排厢房又传来开门的声音。
他知道那是院子里一个红姑娘春兰的房间,自从天黑下来以后,这已是春兰第三次把客人带到房间里来了。
想及一个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竟先后陪着三个陌生的男人上床,他不禁泛起一种恶心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些女人究竟为谁而活?
是谁逼她们走上这条路的?
对面的房门,打开,又关上,院子里重新恢复一片死寂。
一阵微风吹过,屋脊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蔡火阳心跳突然加速。
春天一到,屋顶就成了猫的世界,有好几个夜晚,他便是被那种一声高一声低,像嚎丧似的咪呜声吵醒的。
但这次他知道不是猫发出来的声音。
他赶紧偏身贴到窗户旁边的墙壁上,握紧烟筒屏息凝神,但掌心里已止不住冒出了冷汗。
他因为一直没有点灯,眼睛已能适应房中的黑暗。
一个人若是突然冲进一个陌生而黑暗的房间,无论武功多么高强,也难免会露出空门,他相信凭他的身手还能把握得住那可贵的一刹那。
另一点对他有利的是,他的听觉尚未衰退,他的一双耳朵,仍和年轻时一样灵敏。
在这种万籁俱寂的夜晚,他即使不用眼睛,也能凭听觉辨察出院子里的动静。
“沙!”
又是一声轻响,有如微风吹下了一片落叶。
从屋顶落下的,当然不是一片落叶。
蔡火阳心头又是一紧,但也同时涌起了几分喜悦。
一般人都把天杀星的武功渲染得太神奇了,真是耳闻不如目睹,原来这小子的一身武功,也不过如此!
他手上的烟筒握得更紧了,信心随之倍增。
“来吧!小子。”
他暗暗咬牙发狠,老夫倒要看看你小子的一颗脑袋,是不是比别人的脑袋来得结实些!
院子里突然沉寂下来。
但是,这种手法骗不了他,他绝不会因好奇或沉不住气,而探出头去张望。
他有的是耐心。
他用不着看,他知道那小子已蹑足来至窗户下面,这时很可能正凑着隙缝,在向房中打量。
这正是他在等待着的一件事。
也是他今夜关键的一刻。
他已在床上被窝安放了一具制作精巧的皮人。
这具皮人吹满了气,看上去就跟真人一样,只要牵动其中一根引线,还会做出侧转和伸展四肢的动作。
如今两根引线就握在他的手里。
是时候了!
他的手轻轻一拉。床上的皮人,立即向床里翻了一个身。
他接着再接动另一根引线,皮人就应手发出一声如好梦正酣的叹息。
其实那是活塞松动,空气泄出的声音,但他知道绝没有人能在黑暗中辨出它的真伪。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冷笑。
紧接着,砰的一声,窗口突被大力拍开,一条人影自窗户中疾射而入。
拿在这人手上的,是一把牛耳尖刀。
人影扑向床前,冷森发光的刀尖,像闪电般对准床上的皮人戳了下去,动作如风奇快无比。
蔡火阳当然不会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也跟着跃起,运足十成劲力,一烟筒狠狠敲下。
这一烟筒没有落空。
烟筒击中的地方,是对方的后脑壳,也是一个人身上最脆弱而最易致命的部位。
烟筒敲落,他随即便听到一阵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那黑影只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便从半空中,叭的一声,摔落下来。
摔落后就没有再动一下。
这是很准,也很有效的一击,世上绝没有人能在这样沉重的一击之下,还能保持头盖骨的完整。
蔡火阳没有发出得意的笑声。
他甚至连一点得意的感觉也没有,他清楚这一击成功得很侥幸。
你可以欺骗任何人,但永远无法欺骗自己,你永远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事。
只要能够掩瞒得住,他甚至不愿这事张扬出去,他已不必为钱财计较,他也过了那种喜欢出风头的年龄。
他只希望从此以后,可以太太平平的活下去。
这意外而成功的一击,似已付出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忽然有着一种瘫痪的感觉,几乎连那根杆烟筒,都有点把握不牢。
好在一切已成过去。
如果一切重新开始,照样再来一次,他一定无法办到。
直到目前为止,他才发觉自己原来并不如他想像中那样年轻。
他站在黑暗中,喘息了好一会,才打起精神摸出火种,点亮油灯。
他在壁上挂好灯,用脚尖挑转尸体,他想看看这个闹得中原武林鸡犬不宁的天杀星,究竟生就怎样一副面目。
尸体翻转,闪烁而微弱的灯光,立即照射在一张姜黄而扭曲的面孔上。
“死的竟是老吴?”
原来老吴也想谋害他?
当他的眼光转到老吴那只执刀的右手时,这位蔡大爷周身血液凝结,一丝凉意,自足底升起,直达脊髓。
原来那把牛耳刀,并不是握在老吴的手里。
老吴右手五指微微弯曲,五根手指已因瘀血过久,而肿胀成紫黑色,牛耳刀贴在他的手腕上而刀柄插在他的袖筒里。
原来这把刀是用一根绳子绑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谁的杰作,自是不问可知。
蔡火阳连心也凉透了,眼前的事实,至为明显。
事实说明狐狸就是狐狸,再精明的狐狸,还是一头狐狸,一头狐狸叫猎人上当的机会毕竟不多。
布陷阱是猎人的事。
狐狸懂得如何躲避,就已够了,一头狐狸绝不该妄想在这一方面与猎人一较高低。
“蔡大爷的确够精明,只可惜我也不笨。”
蔡火阳没有转过身去,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没有益处的事,他从来不做。
他虽然未能见到天杀星的庐山真面目,但在临死之前,他总算听到了天杀星的声音,他总算死得很明白而且也不痛苦。
如果他早知道死亡并不如他想像中的那样可怕,他一定不会将生命中这最后一段时光,浪费于无谓的东躲西藏。
所以,他在倒下去时,他心中只在想着一件事。
他这次如果不是老远的从巴东赶来长安,不花那么多的银子向万应教求援,他是不是会活得更久些?
是天杀星杀死了他?还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