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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春的风吹在脸上凉凉的,舒服得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嘴尽情呼吸。
正是上班时间,我开着机动小三轮车在车流中小心穿行,城市的车太多了,从立交桥上看下去,全是车根本看不见路,要是在老家,一按车喇叭,半村子的人都会被吸引出来。我想着摇了摇头,径直将车开到一幢大楼前。
楼前,几辆豪华大客班车上坐满了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今天是三八节,女职工集体活动去电影院看电影,四十多岁的娘们打扮得都象十八岁的姑娘,真象邻村的“张寡妇”不过城市里的女人真是活得不错,除了生孩子难点,别的什么也不知道难。我这样想着,一边打开后车厢门,往外搬花盆。
“刘师傅,今天特殊情况,你多辛苦点,自已慢慢搬吧!”绿化公司的女经理眼睛化得象熊猫,黄色的菜花样的头发都高兴得想飞上天了,她自已开着小车从我面前走过,摇下窗玻璃向我招呼,递给我一张花盆的详细摆放位置表。
“好咧,没关系。”我笑嘻嘻地回答,心里却在骂:“和花卉公司签好的合同,我只负责送货到大厅,别的不用管的,今天真倒霉,几十盆花够我忙半上午的了,一分钱不多挣,民工在她眼里象条狗一样可以随便使唤。”没办法,出门在外,不想着挣点钱养父母养孩子不行呀。
班车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吵闹声离去,楼下除了几位穿皮衣夹公文包的男人在围着那辆新买的“海南马自达”转圈外,只剩下忙碌的我。
我搬了盆“鸭掌木”玻璃大门在我面前徐徐打开,小心地走进去,看到大厅的服务员在聊天,我不是这儿的职工,人家再闲也不会帮我的,为省点力气,我来到电梯前,红色的数字跳跃着闪烁着将我送到六楼,我在指定的楼梯口放下花盆,从不抬头看办公室的门牌,因为它与我无关,就让绿中透着点鹅黄的“小树”来给这儿缺氧的人们换几口气吧,说实话,俺村路边长得蒿草都比这绿植好得多,别说三百元一盆,就是回家喂羊我也不要它的,城里挣钱容易花钱也容易呀,我是来挣钱的,俺家妞妞等着去县城上托儿所呢。
二
想起妞妞,我不得不想起老家,那些多年前心酸的往事一直在我眼前晃。
我从小就是“美人坯子”别看农村条件差,什么样的衣服穿到我身上,都特漂亮。从我上初中,班里的几个调皮男孩子就常常跟着我,开始我走读时,娘总是让弟弟接送我,我在调皮男孩子的口哨声中胆怯地往返在学校与家之间,我的后背上常有他们扔的泥巴点,我的弟弟也因“保护”我而被他们打掉了一颗门牙。终于,我住校了,我尽量穿着破旧的衣服,坐在教室里不常在外活动,背着沉重的精神负担,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没有好起来,一次考试过后的晚自习课上,我趴在桌子上悄悄地流泪,与我邻桌的z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了我,他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别伤心,我可以帮你补课。”我这才注意到他个子比我还矮半头,是邻村“张寡妇”的儿子。
“张寡妇”是远近有名的风流娘们,丈夫出外打工在矿井下死去,给她留了不少的钱,她天天打扮得妖精一般,惹得不少男人都愿帮她家下地干活,她每每用银玲般的笑声回报,村里的女人都称她是“妖精”
z不象他母亲,生性一股倔劲。他痛恨新衣服,常常把母亲送到学校来的衣服扔了回去,他看不惯母亲,可又改变不了她什么,于是他选择了住校,很少回家,只是有时逢集时“张寡妇”鸡窝样的头会映在教室的窗玻璃上,在同学们的指指点点中,他总是默默低头出去从母亲手中接过钱转身又回教室,他在班上的成绩一直是第二名,他一直有目标但总也超不过那个第一名,不知为什么。
那时的语文老师是师专刚毕业的学生,多才多艺,活泼有朝气。他喜欢写文章,一篇手写的雏燕用了稿纸一百七十六张,每天下午下课后,刘老师便拿着他的小说站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为教室里的学生读,常常他自已陶醉着,一会流泪一会哈哈地笑,他身上的魔力吸引着全班的同学,下午下课后都原封不动地坐在教室等他,接着教室里站满了人,有学生也有老师。就在大家听琴书般享受小说的意境时,不知是谁“咚”的一声通了下气,笑声扰乱了秩序,也可能是空气的污染让人群出现了骚动,有人在开始训着骂,场面不欢而散。第二天刘老师又来读他的小说时,黑板上正规的楷体书写着一首“屁诗”:“放屁不为丑,那是你没有。你有你也放,不放憋得慌。”站在讲台上的刘老师在一片大笑声中严肃了,他继续读了小说中的一节,直到后来他又拿来发表那篇小说的知名刊物。
那以后,z参加了校书法协会,也是刘老师办的,直到z被推荐到全县书法协会成为会员。听说刘老师看到黑板的诗,读完小说后就找到了z,z的个性和字体让刘老师佩服!刘老师一度喻z为“奇葩”亲自找z参加了他办的文学社,在全县中学联办的报刊上便常常见到了z的诗句和小说,只是不再那么直接地表达胸意,再后来他的小说也发表在那家知名刊物上。
z与刘老师一起成了校园里的“名人”不久,初三的体育女明星,那位拥有娇好容颜和身材的女生退学成了刘老师的夫人。
补课的结果,我的成绩没有上升,倒是灵魂出窍迷上了校园“奇才”z。我也成了“校园名人”
在一个漆黑的晚上,我在教室门口拦住z,说:“我不是上大学的料,我退学回家养猪供你上学,以后不让你妈来学校了,谁也不能笑话你,你是会有大出息的人。俺认命了。”连手都没有拉过一次的我们,就这样游戏般开始为誓言而生活了。
我在父母的打骂声中,将从学校带回的被卷铺到了邻家废弃的一间屋中,设了姨家两头猪仔,开始了娘一样的生活,只为他。卖猪时,我为几角钱和买家吵架,一反常态没有了上学时的害羞,于是,学校教室的窗玻璃上“张寡妇”的头换成了我“张寡妇”逢人便说:“我家儿子不愁娶媳妇,漂亮姑娘排着队,倒贴的都有啊。”我与z的手依然没有碰过
z考上了大学,他随着户口本一起消失到了城市。
再后来,他大学毕业后回了老家一趟,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清秀的姑娘,听说是他的大学同学,是学校有名的“才女”他说我们之间思想差距太远,只是普通朋友,他的眼睛只永远盯住前方,他讨厌生他的娘,讨厌那个村子,他不想再回来,他也不会娶我
三
我扒掉了猪圈,把母亲不要的十头小猪仔全送给了我姨。
我三天没吃饭,整整睡了三天,当母亲把我拉到家中时,看到我的邻居都说我“疯”了“张寡妇”说我是不知天高地厚,穷村里出的“状元郎”当然只能娶城市里的“公主”不要我这样的“养猪婆”是天经地仪。她按她儿子的“帐单”将钱捎给了我。
孩子终归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把我“关”在家里,侍候了我三天三夜。
我开始痛恨自已,也痛恨村里人看我的眼光。
我认命了,决定嫁掉自已。真想嫁人时,却发现以前跟在我屁股后的男孩子都不见了,我退学养猪四年倒没什么,农家女孩子勤劳能干是受欢迎的,可惜我养猪挣的钱是供了“张寡妇”的儿子上学,我的做法除了用“疯子”二字解释外,没人懂我。
最终,在村里打铁的小伙子相中了我,是娘托媒婆介绍的,小伙子跟着媒婆来到我家门口。娘看他粗壮有力的胳膊能抡起大铁锤砸一天不喊累,呼啦呼啦的大风箱吹着煤炭也没能熏黑他英俊的脸,他只是早早没爹娘,家里穷没钱娶媳妇,一人出外靠手艺谋生。我没什么可说的“疯子”嫁这样的不错了。于是三个月后,我与他结婚了,他“嫁”在我家里。我管他叫“铁蛋”
一年后,我生了妞妞。女儿随我,长得漂亮可爱极了,摸着女儿粉嫩的小脸,我的心又痛了,我不想让女儿在农村一辈子,我不想再看到我的影子,我想让女儿和z一样成绩好,一样到大城市生活。我苦了自已一辈子,不想让女儿再受一点苦。
于是,我和“铁蛋”双双来到这个城市。
刚过年,风还很冷。我们站在大桥下的“劳务市场”中,象“奴隶”一样等着“奴隶主”来挑选,虽然手上攥着几条招聘信息,没有技能的我们只能站在这儿。宽阔的大马路上,各种车辆来来往往拚命忙碌着,大群大群的人们象从地下钻出来的,永远塞满着大马路。
一个个老板模样的熊背虎腰似的男人来到这儿,审犯人似的看我们。大批与我们一样的农村人围在他们身边,争着央求着去为他们干活,我的泪水没有了,不然我受不了这种场合。早知如此,当年的我拚死也要为自已读书呀,没有知识站在这儿象一群“傻瓜”越发激发我对女儿的渴望,羞耻算什么?只要我女儿不象我!
“铁蛋”很快被一老板领走,说是铺马路旁边的花砖,一天二十元。城市人的脚也金贵,不能走有泥巴的路。
我选了女人拿手的活,在一路边小饭店择菜洗盘。每天十五元。钱先不重要,我要学会点生存的本领。我只做了二十天,一分钱没拿,只是省了饭钱,还不如我娘在家自已泡的豆芽,一盘叫什么“银钩钩”就卖八元,没了良心不说,杀猪般模样的老板总对我动“猪手”一分钱不要我就走了。
我没有再站在那大桥下,只是沿着“铁蛋”铺砖的那街漫无目的地走。
当我看到漂亮的鲜花时,我的眼睛亮了,这儿才是我打工的地方。幸亏在老家我学会了开农用车,于是,我当了这家花卉公司的送花员。我和“铁蛋”租住在花店旁边的一间板房内。
在城市里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我和铁蛋也融入了忙碌的人群中。
四
一边想着往事,一边下楼回来搬那盆“小绿萝”
打开纸仔细对一下,也是六楼,门牌602一室内花架上摆放。
来到门口抬头一看,门牌上写着:“副总经理室”于是我轻轻敲门,没有声音,再敲时,电梯中走来一位,正是楼下围着私家轿车转圈的那位穿皮衣男士。
他对我这样的民工“视而不见”目不斜视径直开门走进办公室,随手把公文包扔在宽大的桌子上,便坐在舒适豪华的大沙发上看报。精致的花架静静摆放在墙角,我走过轻轻将“小绿萝”放在花架上,顺便看了一下这宽敞明亮装修讲究的办公室,象是专为接待来客而设。
“小刘,备车。一会我有事出去。”坐在沙发上的他打电话。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身子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与当年“别伤心,我帮你补课”的音质如出一辙,虽然音调稍有点变。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包里的手机又甜甜地唱起“甜蜜蜜”他翻开盖,里面传出娇啼啼的女声:“哦,老公呀,我在电影院看电影呢,看完电影你陪我逛商场去吧。”出了奇的怪,那不是绿化公司女经理的声音吗?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他的脸庞,没错是z,只是脸上的营养成分过剩了许多,油光发亮。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身份,当年给我补课的他,我退学养猪四年为的他就在眼前。他没有抬头,当然他眼里的余光也不会落到我这个民工身上,即使看到我,他也不会认出我就是当年的“美人坯子”了,我与他同样讨厌村里人的眼光,也到了这个城市,但我的眼睛已被泪水泡肿,脸已在小板房中变成黑红色,我疲惫的身上罩着花卉公司的蓝马夹
我走出办公室,他随后关门急步走在我前面,个子依旧没能长过我,发福的身材展示出他生活的幸福。
顷刻之间,天和地之间的距离逐渐变小,我闷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按照纸上的要求和地点,我摆好了最后一个花盆,什么破“绿植”?我家玉米地里的玉米拔一颗就比这强得多,俺只喜欢艳丽的玫瑰花。
玻璃门外,在这幢大楼里打扫卫生的几位小姑娘回来了,她们一边议论电影,一边说着没钱逛商场的遗憾话语。
今天三八节,打工的小姑娘都过了,俺也要过一回。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新生活。
路过马路边,看到粗壮的“铁蛋”正蹲着铺花砖,我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铁蛋,今天三八节,给我也买朵玫瑰花吧。”
“咱买那玩意干嘛呀?满地的棉花开得花哪朵不比那花好看?又不会结果,还一朵花好几元钱,够咱两天菜钱了。”铁蛋用粗壮的胳膊边干活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回到花店,我挑了朵最鲜最美的玫瑰,对老板说:“这朵花我要了。”
于是我租住的板房内,有了一朵最耀眼的玫瑰花,上写着:“送给自已!”我独自对着花微笑
2005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