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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佑猛然惊醒,朱氏,钱塘,山宗,溟海盗,一条模糊不清的线终于在这一刻串了起来,他的眼中闪过几许复杂的神色,脸上却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意,道:“山兄,你胆子不小,连朱氏的爱女都敢劫掠!”
山宗瞬间变色,本来只是做做样子,趁着房间里黑乎乎的不怕徐佑和左彣发现,虚跪的膝盖并没有碰触地面,这下再不受控制,身子一软,跪倒地上,张口结舌的望着徐佑,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徐佑笑了起来,道:“我知道的东西要比山兄知道的多一些,比如朱氏已经和顾氏联手,务求在钱塘抓到兄台。至于抓到之后如何处置,朱氏尚武,恐怕不会跟山兄讲究士可杀不可辱的儒家三则。”
当初徐佑在船上制伏山宗,他叫着士可杀不可辱,徐佑也当真没有辱他。此时旧事重提,山宗已经顾不得羞耻了,道:“郎君救我!”
“你劫掠朱凌波,往死里得罪了朱氏。在吴郡,乃至扬州,朱氏不是没有怕的人,但那个人一定不是我。你央我救命,实在找错了人!”
山宗颓然坐地,好半响才说道:“我要说劫掠朱凌波一事与我无关,只是赶巧遇上了,你会不会信?”
徐佑没有做声,山宗苦笑道:“是,连我自己都不信可这件事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七郎,没事吧?”
何濡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徐佑高声道:“没事,你进来吧!”
房门推开,何濡提着气死风灯,将里里外外照的通透。他身后一侧是秋分,正翘首紧张的注视着屋内,看到徐佑安然无恙,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另一侧却是方斯年,小丫头如临大敌,手中紧紧握着一具雷公弩。
不错,就是徐佑设下死亡陷阱,杀死月夭用的那种雷公弩!
山宗看的真切,身上出了一阵冷汗,这才知道原来徐佑说有五具雷公弩对着他不是虚言恫吓,竟是真的有这种军国重器!
豪富,豪富!
山宗彻底服气了,义兴徐氏果然名不虚传,都被灭门了还能有这么雄厚的底子,跟人家比起来,溟海盗就是整日乞讨的叫花子!
“你怎么过来了?正想让风虎过去请你呢”
“看到这边没了动静,想来应该谈拢了,就过来看看。”何濡说的轻巧,可看秋分与方斯年的架势,分明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局面。
有了光亮,又多了两个小女娘,山宗毕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跪是无论如何跪不下去了,拍拍膝盖站了起来,也难为他面不改色,全当刚才那一幕没有发生过,道:“郎君,听说你跟顾县令交好,由他说项一二,朱氏定会给这个面子”
“别的好说,可事关女儿家的名节,跟你这个溟海盗孤男孤女在一起呆了这么久,朱氏恨不得剥了你的皮,顾允的区区薄面,恐怕没什么用处!”
山宗的脸都快要挤出来苦水了,道:“我跟那朱凌波清清白白,连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过她。况且要不是我极力维系,她在渔村里就被十几个人给糟蹋了,哪能保全到今日?”
何濡不明了前因,可从话里听出来后果,奇道:“原来是你劫掠了朱凌波”方才在后进的院子里,他已经听秋分说了山宗的身份,知道是溟海盗的抄贼,跟徐佑有过一段交往,虽然不怎么愉快,但大家好聚好散,算不上真正的敌人。所以一早就料到山宗不是寻仇,也不是叙旧,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带着人就过来了。
“不是我干的我是冤哎!说不清楚!”山宗抱着脑袋,长叹一声,状极萧索,颇有种英雄末路的凄凉。
徐佑好整以暇的斜靠在案几上,凝视着山宗的侧脸,道:“你也是死人堆里打磨出来的溟海盗,至于这么怕死吗?死就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打什么紧”
山宗怒吼一声,双拳重重砸在身后的柱子上,噼啪一声,坚硬杉木制成的庭柱龟裂开一道道巴掌大小的细微纹路,再抬起头,眼眸布满了血丝,似乎被徐佑的话点燃了内心深处的火焰,燃烧着满腔的不甘与愤慨!
左彣拇指轻推,宝剑出鞘一半,牢牢锁定山宗的身形。秋分也快步走到徐佑身前,气随心动,凝神以待。方斯年反应慢一点,但也有样学样的将手中的雷公弩对准了山宗,她第一次接触这种弩机,不过来的路上何濡教了她用法,很简单,比起掷石子要简单太多了。
寒光充斥斗室,瞬间杀机密布!
山宗沉默半响,眼中的火焰逐渐熄灭,复归于黯淡无光,颓然靠在庭柱上,低着头道:“我不是怕死,只是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没来得及去办。如果因为朱凌波死在了朱氏的手里,死在钱塘这个破地方,简直太憋气,也太不值得!”
从第一次见面,徐佑就明白山宗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不然也不会以堂堂河内山氏的尊荣,委身溟海,做一个人见人骂的抄贼。
不惧死,但,不能死!
这是很多人难以理解的道理,但人活在世,无不是负重前行,背在肩头的责任、遗憾、痛苦、信念和无可奈何,仿佛跗骨之蛆的诅咒,任你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
何濡看着山宗,他的绝望仿佛就是昨日的自己,走投无路,茫然无措,突然开口说道:“死,有时候很容易,但男儿丈夫,死也要死的有价值!冲你这句话,我可以听听你的故事,若是真的,朱氏那边,只要付出足够大的代价,也不是不能说合!”
山宗不了解何濡的地位,听了他的话,精神为之一振,可眼光却一直盯在徐佑身上。徐佑点点头,道:“他说的话就是我说的!你将事件的经过原原本本的道出来,不要撒谎,也不要藏着掖着。你心中明白,不管真冤,还是假冤,让朱氏留你一命,要付出的代价极大。如果再有一点不实,别怪我翻脸无情!”
山宗箕坐于地,说了他这段时日的经历。原来那日跟徐佑在西陵县分手后,他一路潜行,昼伏夜出,终于甩开了墨云都的追踪,冒充一个贩卖酒水的商人,雇了一艘小船行险混过了沪渎水师的盘查,然后顺利返回了溟海。
当时,扬州刺史柳权全神贯注的跟郭勉以及他背后的江夏王斗法,无力分心兼顾捉拿山宗,又派了使者前往溟海,要众盗交出放火烧宝船的抄贼。他不知道山宗的具体身份,但发了狠话,若是十五日内不交出人来,立刻派兵围剿溟海。溟海群盗起先不以为意,觉得柳权咄咄逼人,山宗是烧船不假,可火还没放起来就被发现,屁滚尿流的逃亡了这么久,有多少梁子也该揭过去了。不料柳权约定的时间一到,沪渎间的水师突然倾巢出动,在滃州外围海域游弋,宣称是例行操练,可保不准暗度陈仓,趁着涨潮打进溟海。
重压之下,溟海盗内部出现了纷争,有人说山宗擅自行动,引来横祸,不如交他出去息事宁人。也有人说山宗虽然鲁莽,但也是为了溟海出口气,不仅不能交,还得尽全力保障他的安全。两派人争执不下,甚至大打出手,闹的上下不安。山宗眼看事不可为,外有围剿的重兵,内又骤起哄乱,再待下去没得惹人讨厌,还落得一身骂名,私下里找盗首商议允许他离开溟海。
溟海盗首其实也为此事烦心不已,山宗能够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可这种话他不能开口,溟海盗以江湖义立旗,以生死情聚众,若是一遇危难,就放弃手下的弟兄,传扬出去会立刻四分五裂。见山宗自己识趣,假意挽留了两下,就允了他所请。
临行前,盗首给了山宗一个棨牌,要他前往会稽郡投靠一人,权且安身,等风头过去再另谋出路。山宗这些年以溟海为家,在陆地上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离开溟海后连吃饭的地方都没着落,自然不会拒绝。
“会稽郡?”徐佑颇感兴趣,道:“盗首指点你投靠何人?”
山宗没有犹豫,直接回绝道:“徐郎君,会稽郡的这位恩公明知我是柳老狗要的人,可还是干冒风险收留我。为了不给他惹麻烦,他的名姓,我是死也不会说的!”
徐佑轻笑道:“为人义气是好事,我不再问,你继续说!”
“谢郎君体谅!”
山宗继续说他的经历,抵达会稽郡后,辗转找到了棨牌的主人。那人热情好客,不以出身来辨别贵贱,对山宗青睐有加,安排他住到一处僻静的山中庄园里,衣绫罗食珍馐,比起溟海的苦日子,仿若上了仙界。
如此天天享乐,一直等到柳权去任,那人突然来到庄园,要山宗帮忙押送一笔货物到青州边境。山宗吃人嘴短,无法推托,何况也存了报恩的心思,当下收拾停当,连夜赶到了那个囚禁着朱凌波的小渔村。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朱氏已经暗中开始搜寻朱凌波的下落,也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渔村里竟然囚禁了那么多良家女子,更不知道他要押送的货物,正是这些被当做猪狗一样对待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