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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陷泥淖何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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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几个胆子大的兵卒刚悄悄沿着阶梯摸了上来,忽觉得这岗楼一阵剧烈的摇晃,想要下去已经来不及,先是一阵轻微的“劈劈啪啪”的碎裂声,随后这整座岗楼竟轰然而倒,下面的人顿时四处躲避逃散,烟尘刚刚平息下去,早已没了二人的身影,眼快的指着远处道:“他们去那边了!”

    众人见袁行健与林剑澜纠缠在一起,越打越远,才知道事情严重,俱是十分焦急,几个机灵的已经跑进了寨中去通知李头领,刚才还有躲避不及被岗楼压住的兵士,方才围观的只得一边在这边搭救受伤之人,一边派人速速划艇追过去。

    不知何时林剑澜早已松开了袁行健的手腕,但二人此刻都已无法停手,盛怒之下,袁行健更是没有住手之意,水中着力唯有片片苇丛下的一点软泥,二人不时腾挪跳跃在空中对招。

    此时袁行健双手都空了出来,掌风甚是凌厉,林剑澜早先与成大夫硬碰,虽然奔波之中抽空便暗自调理,然而毕竟是太过劳累,尚未恢复完全,此刻看他招式汹涌而出,自己反倒有些招架不住,暗道:“袁行健师承武功的来历江湖中人都不晓得,他甚少在绿林中走动,恐怕也极少有这般与人较量的机会,没想到这般大气磅礴,招式简约却不鲁钝,厚重而不失灵巧,确实难以取胜。”

    他本无意与袁行健打个你死我活,本是一时气上心头,较了真,此时一走神,眼神却瞥到旁边,心中倒有几分讶异:“怎么走到这里?”还未及多想,已被袁行健一掌拍到胸口,顿时连退了几步,再也站不稳当,脚下也无法控制力道,半身站在水中,一手支着泥地,一手扶胸,气喘道:“多谢。”

    袁行健看他走神,有了破绽,掌到了林剑澜前心却心念急转,竟觉有些好笑,暗自苦笑了一声:“为了什么才弄到这个地步,又是何苦来?”便收了力道,因此林剑澜虽然身形狼狈,却并未受伤。

    林剑澜看他轻身站在芦苇丛中,那大氅仍是洁白不沾一星半点的泥土,俯视着自己冷冷道:“林公子既已受伤在先,袁某也不屑于沾这个便宜。况且你我本无仇恨,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望林公子以后莫要这样纠缠不清。”说罢转身欲去,却觉衣襟被抓住,回头一看,见林剑澜已淌了水过来,一只手牢牢抓着自己那大氅下摆,另一只手指向另一边,神情执拗道:“袁大哥,这便是你的志向么?”

    袁行健向他手指方向望去,正是那仰在木船中的老船家的尸体,面目被一块布挡住,却能看到须发皆白,胸口有箭尖透心而出,衣襟上血迹斑驳,林剑澜看他呆住,又猛在水中淌了几步,一把将那布扯开,道:“这便是你的志向么?”

    袁行健看着那惨不忍睹的面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想到初来太湖之时,想到与林剑澜、谢仲举倾心相谈之时,也曾表明过自己连名声性命都可以不要,只想让三吴百姓安居乐业。而后却怎样也没有想到,她却惨死在酷刑之下,自己怀中的冰冷感至今都未曾消散。

    重张义帜,不出几日便有无数百姓来投,竟比当日有多无少,然而第一次对阵之后,击退了官军面对的却是死的死伤的伤的百姓,袁行健命令手下花了两三天的时间,将死去的义军兵士尸体收集起来,看着伤痕累累不忍卒睹的小山一般的尸身,即便知道这并非自己的初衷,却仍是将这一切都算在对方的头上,一篇祷文之后,便只能挥一挥手,让他们在火中得以长眠。本以为麻木的心,看到这老船家的尸身之时,顿时又重新经历了那种抽痛的感觉。

    林剑澜沉声道:“这老人家的大儿子已经死在了太湖,谢大人安抚义军回乡耕种,他带着剩下的另一个儿子媳妇回家,别提多么高兴!这义军之中,有几个不是谢大人亲手赠送安家费用,你若真是心中无愧,我便负了这老人家的尸身,和你去谢大人墓前,亲口对她说,这便是她想要的江南!”

    袁行健嘴角微微抽动,沉默了良久,却吐出一句话来:“战场有伤有亡,在所难免,况且这是他们心甘情愿。”

    林剑澜睚眦欲裂,怒道:“他们心甘情愿,你便忍心利用他们么?江湖中人沙场之上自有保全之策,他们却是只能凭自己身体为你一人报仇!你知不知道你利用了他们,却有人在利用你?”说罢只瞪着袁行健,见他神色忽的凝重下来,闷声道:“林公子所言是什么意思?谁在利用我?”

    林剑澜一口气说了出来,虽觉不妥,却也难以收回,哑然良久,道:“谁最盼着天下大乱,谁对太湖之事最为热衷,为何如此,袁大哥,你都没有想过么?”

    他说的已经十分明了,袁行健不可能猜不出他所指何人,神情反放松了下来,道:“那位神秘人么?林公子莫不是说笑吧,他又有什么所图?武后这般苛刻残忍,心中但有公义之人便不会袖手旁观。”

    林剑澜已顾不了许多,大声道:“为何梁王冒着被武后苛责的危险都要刑杀谢大人,就是因为谢大人握有他在江南私铸兵器之铁证!谢大人和苏文书初来江南,以安抚义军为第一要务,武宏都被她放过,又怎会分心去调查他的罪证,再说以她们两个柔弱女子之身,又怎么能轻易得到?他那日看我们投签决定遣散义军,出门之时,言道:‘袁相公,你莫要后悔’,难道是随便说说么?”

    袁行健脸上却毫不动容,反而对着林剑澜微微露出笑意,道:“林公子的意思,便是那人希望江南越乱越好,他将罪证给了谢瑶环,便是要梁王起下杀心,若是一个为民请命的清官在江南冤死,恐怕民心会大为震动,义军也不会坐视不管。可是他来的时机不巧,并不知道我们要遣散义军,因此那句话本是要挟之意,若是不遣散,瑶环她还有活命,这一遣散,他便授意梁王下手,是么?”

    林剑澜点点头道:“袁大哥终于明白了吗?”

    袁行健道:“林公子可有什么证据么?”

    林剑澜一怔,摇摇头道:“我我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大体不差。”

    袁行健道:“可依你之言,此人竟能操纵梁王行事,他的身份着实可疑。”

    林剑澜咬了咬嘴唇,下决心道:“他他于我有恩,若不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说,他的身份自然有好几重,其中一个便是梁王极信任的幕僚。”他一直不想说出这最后的原因,只看着袁行健对谢瑶环如此情深义重,却被蒙在鼓里,不知原委的为韦素心所用,倍觉心中压抑,如今说出来了,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袁行健静静看着林剑澜良久,眼神中既有嘲讽又有失望,林剑澜只觉得这眼神盯得自己后背发麻,听他忽的爆发出一阵大笑,半晌才平静下来,道:“那神秘人真的于你有恩?”林剑澜被他这通大笑弄的不明所以,点了点头道:“非但如此,我父亲还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因此我一直对袁大哥隐瞒了实情,事到如今,实在无法做一个旁观者任由战争蔓延,只是有些对不住他。”

    袁行健道:“林公子这内疚之言就不用对在下说了,若有机会亲自面对你那恩人,自己若能说得过去最好。林公子那番入情入理的高论,若是第一次听到,恐怕还真要被你说的心服口服,幸而事先那神秘人与我一番长谈,对我言道,虽然他清者自清,却仍是怕有人对他有所误会,或许有人污枉是他害死了谢瑶环,甚至冤枉他是梁王的手下,想是他对你仍留有几分薄面,我无论怎样问他会是哪个这样栽赃陷害,他都不肯说出名字,却想不到竟是你!”

    林剑澜被这一长串的话语击打的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的看着袁行健,见他面容无比轻视,缓声道:“我当真是错看了你,以为你是个温厚的君子,没想到竟能这样凭空捏造陷害一个对你而言,口口声声称为‘恩人’的前辈,你倒也真说得出口!”说到此处袁行健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道:“你与他之间有过什么交道,袁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奇怪的是,你父亲既然对不起他,看你尚还装出一副为之愧疚的嘴脸,行事却和你父亲一样,仍是对不起他!”

    这话说的尖刻之至,林剑澜的脸色变得刷白,嘴唇不住的抖动,虽然林霄羽行事便是他自己都极为不耻,然而听到别人这样嘲讽批判,但凡做儿子的又有那个能禁受得住?

    他想反驳,却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半天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却煞是无力:“袁大哥,你不要信他”

    袁行健笑道:“不信他,难道信你么?”说罢又摆摆手,叹了口气道:“罢了,我谁也不信,我只信我自己。林公子,你请回吧,莫要再来自取其辱。”

    林剑澜半身站在水中,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由心中发出,直至全身冰冷,这是无论自己修行什么内功都无法缓和的冰冷,身后那小船微微在水中摇漾,前方袁行健的身影已经几个纵跃翩然远去,留下的只有对他的轻视和讥讽。

    难怪韦素心即便知道志向不同,却仍大方到愿意照顾母亲的境地,一切他早已料到,自己所能说服的不过义军众望所归的袁行健一人而已,他先一步把话说明,袁行健便再也不会相信自己,反而会对自己反感之至。

    一切都完了。

    林剑澜再也没了在太湖之滨时,满怀希望踏板前行的勇气和力量,觉得双腿沉重再也不想抬起,回头茫然望望,木然拔足攀上了那只小船,将老船夫弃在船边的长篙握在手中,慢慢的荡离了这片芦苇。

    明明是阳光耀眼,却忽觉头上有细密的雨丝淋下,外婆曾说这便是“太阳雨”一会儿便停的,停了以后便会见到彩虹,有不能见面的眷侣便趁着此时走到彩虹上相会,可外婆却是糊涂的,每次说的人又都不同,今天是天上的仙女,明天又是龙王的三女儿,人间天上,哪有那么多见不到面的人?林剑澜仰头让雨丝缓缓落在脸上,两道温热的河流终于从眼中涌出,全身的冰冷中竟是只有自己的眼泪才能给自己一点温暖。

    就这样过了片刻,果然林剑澜再也感觉不到雨水淋在身上的感觉,睁开双眼,头上一弯彩虹隐约可见,又向四面看了看,见自己已不知将船撑到了什么地方,四面都是望不到边际的湖水,空旷宁静的湖中一丝风都没有,林剑澜苦笑了一下,竟不知道向那边划才能靠岸,只得随意挑了一个方向,运力撑去。

    他并不是水边长大,撑着长篙也不过是看过别人几次,照猫画虎而已,常常一篙下去船不见前行,反而原地打转,摸索了许久,刚有些心得,便觉湖面上狂风骤起,林剑澜抬头看了看天色,暗道:“这回要来真格的了。”果然过了一会儿便已是浓云密布,仿佛将这片水面环在了其中,一阵低微的闷雷过后,雨点便噼里啪啦的打了下来,与刚才颇为宜人的太阳雨截然不同,打在脸上还觉有些痛意。

    林剑澜也顾不得许多,慌忙用力向一个方向划去,过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岸边影影绰绰的树影,仿佛还有人家。他身上早已经淋的湿透,将船靠了岸刚跑了几步,却又跑了回去,将那船上的尸身背负了下来,密密麻麻的大雨淋的他眼睛都睁不开,见雨帘之中仿佛一个亭子,忙疾步跑到那亭子中,抬眼一望,却是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