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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似特别漫长。
中州商会里的筵席已散,任桓之一进门,眼前的阵势却让他吃了一惊。
中州商会这院子不大,但也能站下百十号人。如今人头攒动,竟然比方才筵席之时更为拥挤。
却无人说话,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到。
人群围着的中间空出一块地面,而那空地之上,却尤似两军对垒。
任桓之一眼就看到绿袖。
绿袖锦衣长裙,站立在左首位置,腰身窈窕,十分动人。她脸上依然带着甜美的笑容,但此刻众人的注意力却全不在她漂亮的脸蛋和窈窕的身段上。
众人都凝神望着她手中的伞!
绿袖手中持着一把小小的伞。那伞色做明黄,伞上密密麻麻缀满花纹,仔细看去,却是两组不同的文字纷纷排列组合:
拆、轧、炳、丁、茂、纪、更、新、任、揆。
分、厘、豪、丝、忽、微、纤、尘、埃、渺。
她身后跟着数十妙龄女子,个个手持小伞,伞上却只有文字之一二,随着绿袖手中伞朝向转动,那些女子纷纷来回奔走。
而在她对面,却正是那金玉满堂的连城秋。
连城秋长身玉立,手中持着一面小小算盘。他手指拨动得十分快速,那算盘上的珠子也滴溜溜转动,那珠子滑动竟无声息,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
绿袖望着连城秋的手指动向,脸上是难得的凝重,手中小伞也转个不停,她身后的少女更是奔走不休,十分紧张,也不知道他们闹些什么花样,忽然听到连城秋一声长笑。
他手中的算盘忽然一收,所有的珠子一起归回原位,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绿袖小娘子,纪微减拆厘,方才若是实战,你已输足半条街出去!”
绿袖娇躯轻轻一抖,手中的伞柄不再转动,身后的少女们亦纷纷停下奔走。
四周观战的人群,发出或高或低的叹息。
任桓之看了半晌,不明就里,向旁边一个中州商会的下级管事虚心请教:“他们在做什么?”
“斗筹。”
“什么?”
那管事脸色不太好看,连声叹气:“斗筹便是两方商战,以数字计胜负。方才绿袖和连城公子这一场,是虚数斗筹,并不进行实际的金钱交锋,只作为祝寿余兴!本来秦老爷子是中州商会最精于商业计算之人,但他年事已高,便由绿袖代为应战。你看绿袖那把伞上的两组文字,便是数理计算的代称。”
“结果呢?”
“结果,那连城公子不愧是商业翘楚,几下来回,已胜出绿袖足足三成!”那管事连连摇头。“绿袖她是我们商会中顶顶聪明的人,可这连城秋,简直就是数理天才啊!”任桓之听得半懂不懂,只听懂这斗筹之法,就是绿袖和连城秋的诡异行为,是在模拟商战,计算得失,但这连城公子一个人挑了中州商会,令中州商会的人大失面子,中州商会又怎会善罢甘休?
若是平时,他定会对这斗筹之法深入研究,但此刻心中满满的全都是澹台名的伤病,无心观战,转身想走,却听到绿袖强颜欢笑道:“连城公子果然是好运算,好聪明。只是我们这商会之人,走的是辛苦路,挣的是劳碌钱,这实际贸易往来得失,可不是我们小小游戏就能参透的。”
她说的话虽然有理,但在斗筹落了下风之时说出来,未免有死鸭子嘴硬的嫌疑。围观之人不是中州商会成员,就是和中州商会有金银往来的商贾,心底各个叹气。
连城秋果然一声长笑:“绿袖小娘子,你能言善辩,若是斗筹之时有你伶牙俐齿半成功力,也不会让我赢得如此轻松啦!”
“嘻嘻,连城公子若还有兴趣斗筹,何不抛开这些虚拟数字,我们直接来真的,再斗一筹?”
绿袖这话一说出口,旁边有个管事立刻笑道:“方才斗筹只为祝寿的余兴,若是变成了实际的商贸纠纷,可没意思了。”他是看着绿袖落败,估算此刻中州商会无人是连城秋的对手,急着圆场,但这一句话出口,却无形中交了商会的老底!
连城秋的眼睛立刻亮了。
“不错,方才斗筹只是祝寿余兴,不过是虚拟的数字来往,不够刺激!只是,绿袖小娘子已经承让一场,却不知中州商会更有何人,能与我再决一场?”
他语态骄横,绿袖却毫不动气,微微一笑:“绿袖已经输了一场,自问无力与连城公子再斗。不过我们中州商会人才济济,就算随手指个人儿,说不定也能陪连城公子玩上两把呢?”
连城公子听到这句话,心底却有些诧异。
他看起来骄横,其实做事再谨慎不过,早在这次寿宴之前早就把中州商会在天下城的人脉势力打听得一清二楚。
商人重利,如今天下混乱,商贸难行,依托着大树自然好乘凉。只是,天下商贾都依托中州商会,他却不肯。
这次寿宴,祝寿的除了中州商会核心管事,便是各家挂靠在中州商会的商行大贾。他之所以高调祝寿,高调挑战,又费尽心思赢得斗筹,便是为了在虎口拔牙,显示他连城秋比中州商会更有从商的实力!
如今已在众人面前斗筹得胜,击败了中州商会新一代管事中最高调的绿袖,接下来他本来猜测绿袖会请出秦老爷与他斗筹,却不料绿袖竟说中州商会随便一个人也能胜他?
这女子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连城秋想来想去,不知道绿袖还有什么后着,笑道:“既然如此,绿袖小娘子可准备让谁和我斗上一场?”
绿袖随手一指:“就他喽。”
她手指所向,正是无心观战,准备开溜的任桓之。
任桓之才跨出几步,身后上百道视线,齐刷刷扫向他,不禁脊背一寒。
他一回头,看到连城秋正愕然望着他。
——这不就是那个泼了我一身汤的仆役吗?!见鬼。
绿袖笑意盈盈,仿佛怕自己还不够大方似的,笑道:“介绍一下,这是妾身前日刚刚买入府中的仆役,名字叫做桓羽来着,连城公子叫他小桓就可以了。”
“——”连城秋摇摇头“胜之不武,就这样算了吧。”
他猜测绿袖大概是下不了台,所以随手指一个完全没有资格进行斗筹之人,以免中州商会出尽高手,却再次落败蒙羞。
但绿袖却摇头。
“中州商会上至管事,下至仆从,每个人都可代表商会身份,连城公子不信?”
四下一片议论纷纷,多半是那些来祝寿的商贾首领在满面疑惑地谈论,反而是中州商会的管事们个个脸如死灰,一言不发。
连城秋眼望向观战人群中,一个身形微胖的老者:“请秦老爷子说句话吧。”
那老者毫不起眼,任桓之也望向他,却见他肥厚的眼皮一翻,忽然目光如电,直刺向他。
秦老爷子只望了任桓之一眼,就收回目光,神色不变,淡淡说了一句:“绿袖说的不错,中州商会上下任一人皆能代表商会出战,便是这个小子吧。”
连城秋更感愕然,仔细看向任桓之,依然是那般灰头土脸的年轻人一个,他摇摇头:“既然如此,便请绿袖小娘子定这次斗筹内容吧。”
绿袖提出的斗筹内容,又令众人大吃一惊,不过比起她刚才在人群里随手抓一个人出来参战之举,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提出的内容,便是两人分别以官银五千金作本,限时十日,最终获利多者胜。
连城秋正是以短时贸易利差高手而扬名,这种短暂时间内的获利是他的拿手好戏,众人不知为何绿袖出的条件,看起来竟然像是存心让连城秋获胜一样?但秦老爷子已经发话,众人也不便提出异议。
任桓之忽然道:“我有异议。”
绿袖望了他一眼:“怎么?”
“若是获胜,有何奖励?”
绿袖转了转眼,道:“那就把卖身契还你喽。”
她猜度任桓之最想要的就是此物,却不料任桓之摇了摇头。
绿袖大奇:“那你要什么?”
“治好我的朋友。”
绿袖愕然望着他,叹息一声:“你那朋友妾身找了连翘、杜仲两位当代名医,亦束手无策”
“如果不行的话,”任桓之慢慢道“那就为我找到一个女孩,叫做红线儿。”
绿袖的眼睛转了一转,道:“好。”
当下两边立约,连城秋更追加要求,让两人共居幽室之内,所有商贸指令通过传话人传出去,只向外界传信,却不接受外界信息。这便是斗筹中最艰深之“盲筹”
他并非为了炫技,只是看着任桓之貌似胸有成竹状,忽然想到怕中州商会推这小子出来,背后却组成智囊团,假借任桓之之口来斗筹。却不料他的要求一说出来,任桓之脸容如常,他心中更是啧啧称奇。
其实任桓之完全不懂盲筹是什么意思。
在进入幽室之前,他只对绿袖说:“十日之后,我要见到红线儿。”
“知道了。”
“若你诳我,”任桓之微微一笑,他脸容纯真,这一笑,却令绿袖忽然有一种悚然的感觉,仿佛面前的少年面皮下,隐藏着的是一头嗜血野兽“我倾尽毕生之力,也要灭你中州商会。”
为了公平起见,中州商会立刻在天下城有名的陶氏酒楼租下两间上房,作为两人斗筹的幽室。两间上房一在左边楼上,一在右边楼上,两人进入后立刻将门落锁,只有送饭仆役可以上楼。
而所有指令,都由两人写在纸上,从窗口吊篮传下。这种盲筹斗法,不仅限制了他们的信息传递,也让这场斗筹更加吸引人,一时间天下城百业商家议论纷纷,都在讨论这场突如其来的决战!
连城秋一进幽室,立刻拨动算盘,计算天下城百业盈亏。
当时天下城内号称百业,其实商贸共有三百余种,物品买卖小到针线纸张,大到街铺别墅,贸易往来小到跑腿挑担,大到海路远航,都有专人从事。这些商业行为十分复杂,牵涉的人成千上万,中州商会花了不少心力追踪梳理,也不过能掌握其中的一部分。
连城秋不理人际,只算得失,计算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将本金的大头投放在了街铺贸易上。
天下城的街铺有几千处,但其中以东西二市最为繁华,但街铺自然就是房子,房子盖起来很花时间,连城秋只有十日,又如何赢利?
他买卖的是房契。
在房屋铺面拆建之中,房契已上市流通。中州商会更有业务,可收取部分定金,便将房契投入流通。连城秋之所以用街铺贸易来开启斗筹,正因他计算过了,其他行业无论如何用心,短短十天之内也无法让利润翻倍本金。唯有这种街铺房契买卖,借了中州商会这种炒卖手段,可用五千金做几十万金的大生意,获利何止翻倍!
他心内十分得意,这正是借他的东风烧他的船,用中州商会的业务赚中州商会的钱。
连城秋下手快捷,几道指令从窗口吊篮一吊下去,被执行的同时,自然有那些买卖信息的小子们,满街奔跑,将这场斗筹更渲染得引人注目!
连城秋一日之内就花了四千金,买下总价值十万余金的七间铺面的房契。一切搞定后,他悠闲地靠在窗边,喝着陶氏酒楼的上好毛尖,心中悠然想着:那小子在做什么?
望向对面,对面楼上却窗户紧闭,良久,忽然开了窗,吊篮慢慢降下来。
连城秋眼尖,看到吊篮内只有一张纸,却不知道对方终于下定决心,做了什么买卖?
任桓之写的那张指令立刻被人拿走执行,吊篮又收了上去。连城秋等了半晌,对面的窗子却再也没有打开一次。
连城秋的好奇心被吊得老高,再怎么思考都是自己这边赢定了,他算来算去,那三百多种行业里再无任何一种,能比得过他这买卖房契的生意,那叫做桓羽的小子,用什么跟他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