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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舌君心中感动得很,拉过百灵儿的手,重重地握了握,他们二人一起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如今已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唯有互相珍重才能平平安安地将接下来的路好好地走下去。而久儿,则是百舌君甘愿背负一切指责逆天而行的唯一理由,为了久儿,百舌君要好好地活着。
续魂灯的火苗在他们的惺惺相惜中挑了挑,愈发明亮起来,如同生生不息的生命,延续着一个人的过去,现在,乃至将来。久儿静静地坐在床上,她虽然不会说话,不会动,但目光却是洞明的,在这个暖意融融的石室里所发生的一切总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是个倾听者,亦是个记录者,那些与她有关的语言在不经意间早已经悄无声息地铭刻进了她的心里。
有些变化已然发生了,当百舌君和百灵儿相继离开石室,那扇龙凤雕花石门慢慢阖上的时候,久儿的眼睛似是从睡梦中苏醒一般,轻轻地,缓慢地眨了一下……
已是深夜了。
浣碧轩里一灯如灯,百舌君看书看得晚了,和衣在床上小寐。初夏的暑气原本在入了夜就该渐渐消了,今夜确是不同,自晚饭过后就闷热得很,直至深夜到来才刮起了风,气温瞬间便降下了下来,甚是凉爽。睡梦中的百舌君甚至还感觉到有一丝丝凉意,不觉顺手扯过了被子胡乱盖在了身上。
静谧无声的夜,忽然狂风大作,浣碧轩微弱的烛火摇摇曳曳,终于支撑不住,幽幽熄了。顶头一个闷雷炸开,百舌君从睡梦中惊坐而起,茫茫然看见一道炫目的闪电劈向院中,顿时天光大亮,院子里花木盆景的影儿投在纸糊的窗子上,俨然一幅山水的盛景,倒像演了一出皮影戏,妙不可言的。
闪电的光没多久便消散了,屋外复又恢复了平静,百舌君正欲睡去,却忽又觉得好像窗外凤尾竹下悉索有声,又像有人叹气,也像喉头哽咽时的呜咽,愁意甚浓。他心中纳罕,扬声问了句:“屋外是谁?”声音却顿时歇了。许是风声,他心中这样想着,便要阖眼睡去。
哪知怪声又起,仍是从凤尾竹下传来,不过却变成了低低的哀鸣,像有数根长长的指甲在木板上抓挠,搅得百舌君心里好生难受。他披了衣从床上下来,准备出去一探究竟。
甫一打开房门,习习凉风趁虚而入,将一室的帘幕吹得招摇乱舞,院子里一片响彻云霄的蹄声,犹如千军万马浩荡而来,株株花木的嫩叶上都淌着水珠,却是下雨了。百舌君探头朝凤尾竹丛中看了看,除了淌着水的叶子,便是一地泥泞,别无他物,他放了心,便要回屋。
然而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一道白惨惨的影子自他的余光中一闪而过。
“谁?”他喊道。
没有人回答,滂沱的大雨很快就将他的声音淹没了。重重雨幕中,他眯起眼来细细瞧过去,曲折幽深的回廊尽头,貌似真的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略略停顿了一下,隐入了偏院里。
那是百灵儿住的地方!
百舌君顾不得下雨,一路追着白影狂奔过去,却在走到回廊半中央的时候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空,撕心裂肺的哀嚎沉沉地撞击着他的心脏,他的脑袋轰地一声像是要炸开了。
那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百灵儿……”他大吼一声,冲进了百灵儿住的浣灵轩里。
百灵儿好端端的,正躺在床上熟睡着,被冷不丁闯进来的百舌君惊醒,吓得慌忙用被子裹住自己,缩到了角落里。
“百舌君,你做什么?”她惊呼道。
百舌君只当是她出了事,没想到她完好无损地在床上躺着,一颗心顿时落了地。可是他纳闷得很,他明明看见那个白色的影子拐了进来,也分明听到了惨叫声,怎的到了这里却不见了呢?莫不是他产生了幻觉?还是他真的半夜里撞见鬼了?
“灵儿,你刚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百舌君问百灵儿。
“被你吓都吓死了,能听见什么声音。“百灵儿没好气地说。
百舌君连连解释道:“对不住,我只是听见了些奇怪的声音,怕你出事,所以过来看看,你没事便好,早些休息,我回屋去了。”
他掩了房门,却并未离开,弯身悄悄走到百灵儿窗户下的墙根蹲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他记得来百舌小馆的第一天,百灵儿曾说过这栋房子是闹鬼的,那时还只当是一句吓唬自己的玩笑话,不曾想今儿倒撞上了,究竟百灵儿说的是真是假,他百舌君今天可要自己看个清楚。
雨下得异常的大,百舌君出门前只匆匆披了件褂子,又加上先前淋了雨,这会儿冻得直打哆嗦,他咬着牙忍了。百灵儿房间里静悄悄的,似是已经睡下了,浣灵轩的院落里种了几株桂花树,枝繁叶茂,白天看着甚是讨人喜欢,但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看去却可怖极了,一个个张牙舞爪,如同山魈,想到那个惨白的影子曾在这里游来荡去,百舌君的心里也不禁泛起了一股寒意。
这种境况下总是度日如年的,就在百舌君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百灵儿的房间里亮起了灯火,百舌君警觉起来,密切注视着房间内的一举一动。
那个卡在喉头的呜咽般的狰狞声音又响起来了,百舌君抑制住狂跳的心,侧耳静静听着。
“你怎的如此耐不住性子,差点让百舌君给发现了。”百灵儿的语气里尽是责备。
没有回答,房间里只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鸣叫,听着就像外出觅食的小兽发现猎物时准备进攻的信号,被百灵儿这一训斥,它立时偃旗息鼓,只哼哼唧唧了会儿,却再不敢肆意动弹。
百灵儿甚不耐烦的声音再次传来:“知道你难受,但也好歹忍着些,你呆着别动,我去给你找个新鲜些的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百舌君迅速钻进黑暗里躲了起来,只见百灵儿走到旁边的房间里,不多时便拉了个麻袋出来,她连扯带拽把麻袋弄进了屋,自己则站在房门口冲里面道:“你速度快点,收拾得干净些,我仍是见不惯这场面,去别处转转去。”说着把房门关了,撑着伞出了浣灵轩的院子,身影不多时便隐匿在了幽深的回廊里。
百舌君瞧百灵儿走得远了,放下心来,他重又走到窗户下,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偷偷朝里面瞄去。
这一瞄不当紧,吓得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房间里的景象是他想也不曾想到过的:百灵儿最爱的地毯上,正卧了个似兽非兽的东西,它浑身上下只是一副焦黑的骨头架子,见不到半张皮肉,两个硕大的白眼球在一张脸上显得尤为突出,上面血丝遍布,如一张密密的网,将白眼球包裹了个严严实实,它苍白的发丝长长地铺了一地,将干瘪的身躯整个包裹了起来,乍一看去,像极了个巨型的蚕蛹。百舌君先前看到的白色影子应该就是它了。
它围着麻袋转悠了一圈,仔仔细细地嗅了一遍,猛地张开嘴来,三两下就将麻袋扯了个稀烂,一具尸体堪堪显露出来,明亮的灯光下,百舌君看清楚了,那是张良。
他倒吸一口冷气,忍住想要冲进屋去的冲动,耐着性子继续看了下去。
那怪物伸出两指长的舌头,将张良全身上下舔了个遍,最后在他心脏的位置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了下去,一颗心脏就这样被挖了出来。怪物狰狞着怪嚎了一声,三两下将心脏吃了个一干二净,但它仍嫌不够,索性趴在张良的身体上,贪婪地吸吮着他身体的伤口流出来的汩汩鲜血,张良的身体就在怪物无情的撕咬中瘪了下去,直至最后,变成了一具干尸。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百舌君觉得自己快要吐了。想到那个几日前还在对自己诉说奢望的书生,他本可以过一年心之所向的快活日子,如今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百舌君心中如有万只蚂蚁在啃食,他张口咬住自己攥紧了的拳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呜咽,即便如此,他也抵挡不了心中如洪水般涌来的悔意。
“百舌君,你太过好奇了。”
百舌君回过头来,看到身后阴沉着脸的百灵儿,不禁怒从中来,吼道:“你说过只取他一年寿命的,如今作何解释?”
百灵儿冷笑一声,道:“我没有什么好与你解释的,人都不识好歹,贪得无厌,我不过是就此断了他的念想,让他记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荒谬,”百舌君咬牙道:“是你将他引到百舌小馆,是我诱他说出内心的奢望,我们设了个圈套让他进来,如今你却说他贪得无厌,岂不可笑么?”
“可笑?”百灵儿冷哼道:“他若不动心,任凭你我百般算计也奈他不了分毫,可他偏偏动了心,痴心妄想的人就该如此下场。”
百舌君觉得自己的心凉透了,他又问:“那丁寡妇呢?她也不是阳寿将尽吧,你为了让我和你联手,打从一开始就骗了我,你在久儿家找到我,带我来到这里,每一步都是你设计好的,是吗?”
“没错。”百灵儿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百舌君问。
“因为我同你一样,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必须要做?”百舌君冷笑道:“你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屋子里那个怪物吃人的心肝吗?”
“他不是怪物!”百灵儿冷喝道:“他能实现我的愿望,亦能实现你的。”
“就凭他?”百舌君轻蔑地道:“他不过是堆连路都不能走的破烂骨头。”
“百舌君……”百灵儿不理会他的嘲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让久儿活过来的法子是他告诉我的,只有他才救得了久儿。”
百舌君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赖以信仰的希望竟然拴在一个怪物的手里,疯了,百灵儿疯了,他也疯了,他们都疯了,竟会被一个怪物玩弄于鼓掌,简直太可笑了。老天,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