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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元年,平安京。
牛车的辕条辗过夹道的落花,在寂静的黎明,渐小的雨声和车子走过的声响,格外空旷凄清。风微尘软落红飘。整座平安京都笼罩在延绵细雨中。
天色混沌,雨滴如雪冰冷透明,稀疏地划破天空。赶车人向后缩了缩身子,因寒冷的天气涌上一股倦意。
“清光!”
车内传出的喝令还是晚了一步,车子在拐角处撞上了突如其来的路人。
小小的身影就像是古代小说中的狸猫般突然横亘眼前,赶车人吓了一跳,雨滴纷纷落落,阻挡视野,他只不过稍稍走神,怎么会撞到人
“你、你没有事吧”
“别碰我!”
被撞倒的少年瞪着大大的眼睛,迸发出清冷的琉璃光色。虽然年轻却别有一种威仪,赶车人怯怯缩回放在对方肩上的手,却在视线触到手指上的红色时惊叫了起来:“大、大人!我撞伤人了”
“被撞的人反而比你还更冷静。”一个身影撩开车帘,撑伞下车的同时淡淡地说着“清光,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那样毛毛躁躁呢?”
“大人!”
“好了、好了”随意安抚着因撞到别人而受惊的属下,被称为“大人”的青年安闲地迈步过来,却在看清被撞倒的人时,眯起了眼睛。
“咦?怎么是个小孩子呢?”
轻轻浅浅温润的音色令少年抬起头来。
最先看到的是一柄红色的伞。红色的伞面上绘着白色的藤蔓。青年站在相隔一臂之遥的距离处,保持着把伞递给他的动作。
“哪,”青年微微笑着,并不在意自己的头发已被雨水浸湿,还是笔直地伸着手臂,将伞罩在少年头顶“要怎样才能请您原谅我的家臣莽撞无礼的行为呢?”
少年沉默地别开眼,不予理睬地径自转身。
“孩子,你似乎受伤了”
听到轻柔的呼唤,少年漠然回首,宛若琉璃的眼,充满防备了警戒,与青年冰冷细长的眼睛相对视。透明浑圆的雨滴织成帘幕,即使两个人近在咫尺,也好像隔着万水千重。彼此审视般地过了半晌,青年浅浅地笑了“若是害你受伤还置之不理,我可是会不安心的。”
少年身子一僵,下意识按住肩膀,湿漉漉的额发洒下,掩盖了脸上的表情“与你们无关。这个伤,并不是被撞到造成的”
“没关系,就当做是我的责任好了。”青年微微笑着“你这个样子,恐怕很难出城。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送你一程。”
打着不吉利的红伞的人,有一副低柔悦耳的嗓音,奇异地穿透竖立在少年周身尖刺般的障壁。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子“你”“嘘”一根手指搭上他因失血而苍白的唇,那个人低下头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要说,这样我就什么也不知道。我哪,不过是送一个被我撞倒的陌生孩子一段路罢了。”
少年轻蹙眉宇,按住肩膀的手又感到一阵温湿,鲜血连同体力正在汩汩流失,大大的眼睛盯住未曾谋面却又有种异样熟悉感的男子,终于他低声说:“谢谢,吉祥一定会记住你的恩情”
在这个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刻,少年上了陌生男人车子的同时,虽然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但平安京的某一角落,有两个任性的少女也难得地保持着清醒,正在进行大逆不道的交谈。
“大伴叔叔总是给人靠不住的感觉。”
如此批评着当今天皇的是端坐在帷屏前的少女。
“哎呀,公主,嵯峨上皇已经让位给他了哦,您是不是好歹尊称他为今上?”提醒主人注意礼仪的是将软绵绵的身体瘫在案几上,没有丝毫形象可言的更为年轻一些的女孩子。
“嗤,他可真是个运气好的人,如果不是葯子的事,皇位应该是高岳亲王的呢。本来怎样也轮不到的人,竟然”
“也对哦,”女孩子点点头,转为赞同“说起来大伴这个人嘛”
“等等!”少女忽然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引发的严重结果,盯住面前懒懒的女孩子“我说小枫哪天下有你这样的侍女吗?竟敢直呼天皇的名字!”
小枫眨眨无辜的眼睛“可是公主不是也这么叫吗?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小枫的不对,就是公主的不对呀。”
握住月白色扇子的手紧了紧,少女的额头出现细小的竖线“你可真是平安京第一傲慢无礼的侍女啊!”“那么说的话”小枫笑容可掬地回敬道“您就是平安京第一傲慢无礼的公主喽?”
“哼,我可不是一般的公主!我是智子内亲王殿下!”
“那我也不是一般的侍女呀,我是智子内亲王殿下的贴身一等侍女兼平安京秘密情报联合署第三任总长。”
“你的确是个包打听头,但那个什么什么总长是打哪来的称呼啊?”为什么自己会有个这样的侍女呢。一首诗三天也背不会,打听小道消息却是世间无敌手,注视着小枫圆圆的娃娃脸,智子感到一阵悲哀。
“哎呀,公主不要斤斤计较嘛。”完全体会不到主人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小枫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古人不是说,小节小节,无需在意!”
“是吗这是哪位古人说的?出自哪本古籍?”
“出自小野弥枫语录,目前正在编纂中,反正等到了江户时代,那现在的东西不就都成了古籍了吗?”
“江户时代又是什么啊”“公主,你真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太过计较的女人会变老的哪”
“太、太无礼了!”智子举起横放膝头的纸扇,眼看结着如意结的长穗子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即将到达目标人物的头顶,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声。
“什么人?”停下动作,智子向帘外射去两道凌厉的视线,小枫一边念着万幸,悄悄移动到扇子打不到的地方。
“参见智子内亲王殿下!”帘外的影子单膝跪下“属下是龙平广之介”
“是小枫的人啊,”智子放松肩膀的力道,语气转为轻松“哪,你家大人在角落里藏着呢,有事找她吗?”
“属下奉大人令潜伏在东宫御所,两个时辰前有刺客企图刺杀东宫,特来向殿下禀报!”
“刺客?”智子霍然起身“正良有没有出事?”事关自己的弟弟,智子的声音不由得焦躁起来。
“正良亲王只受了轻伤,但当时正是天色最暗的时候,被刺客给逃了出去!”
“竟敢伤害我智子的弟弟”手紧攥住扇子,关节青白,单眼皮包裹下的乌黑眼瞳完全没有了适才悠闲时的娴雅轻松,转而化为两抹深不可测的冷冽秋色。左手轻扬,智子将扇子一挥,嵯峨上皇亲自书写的墨宝“如我亲临”四字龙飞凤舞地呈现出来。浑身散发恐怖气息的少女勾勒出一抹阴森森的笑“恶贼!看你能逃到哪里去!小枫跟我来!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了!”
“公主是要去东宫御所探望正良殿下吗?”小枫连忙胡乱地把衣服带子系好。
“去那里做什么啊,”少女傲然回道“我们要做的是抓刺客!”
“刺杀东宫!好大的狗胆!”
“是啊是啊,但是东宫又不是我去刺杀的,公主不能只让我一个人的耳朵遭受荼毒吧。”
“那应该先拖谁下水呢?”
“当然是兵卫府啦,我已经派人去替公主传令了,让他们仔细盘检可疑人等。”
“嗯,光是盘检也不够啊”一前一后地骑在马上,任马蹄和交谈声一并粉碎清晨的寂静,活力过于充沛的两个人很快赶到了城门。
“喂喂!这位是智子内亲王哪。”狐假虎威的小枫一上来就报上自家公主的身份。
“内亲王殿下?”经常接受长官教育的侍卫们连忙站得笔直,心里却不免嘀咕,殿下要出城怎么连车也不备啊。
威风凛凛的少女拨开帽檐垂下的轻纱,露出灼亮如星的眸子,扫视左右“马上关闭城门,兵卫府的谕令随后就到。”
“是!”智子内亲王的名号人尽皆知,那是嵯峨上院的爱女,东宫殿下的姐姐,今上的侄女。守城官都不敢耽搁,马上照做。
“今天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去吗?”看着手忙脚乱的侍卫们,智子问。
“殿下,我们是才开城门不久哪。”侍卫长露出苦笑。一大清早,忙完开门又要关门。真搞不懂这些贵族。
“嗯”智子沉吟片刻,不经意间注意到地上有牛车行过的清晰辄痕“有车通过?”
“啊,时间太早,也只有这辆车才通过不久。”
智子皱眉望了望延展出城的车印,现在追上去的话
“你们这群家伙!不懂得什么叫有一说一吗?公主问你们有没有人通过!你们干吗不说有?”小枫盛气凌人。
侍卫们面面相觑,公主问的明明是有没有可疑的人出去
“算了,”智子挥挥手制止小枫,向侍卫们问道“有看清车里的人吗?”
侍卫长咳了一声“没问题的,那是要去东寺给空海大师送东西的车”
“哦?是东寺的人?”
“是空海大师的朋友,每月都去的”
智子歪头,蜷起食指蹭了蹭下颌,既然是空海的朋友,应该和刺客没什么关系。她收回视线,命令道:“总之!现在开始暂时不许任何人出城,知道了吗?”
“宫里丢了东西吗?”年轻的侍卫忍不住好奇。
“是啊,”智子在马上冷冷地回眸一瞥“是我珍贵的东西被人偷走了呢”
与智子冷冽的眸光碰撞,侍卫不由得低下头,觉得脸皮在刺刺地抖动。
“公主,那我们接下来去哪?”任何场合都轻松活泼的小枫仰起脸问。
“去近卫府、卫门府总之是六卫府通通都要去!”可恶!左右近卫的大将、中将们是白痴啊!连东宫都保护不好吗?让她查出昨夜是谁在禁中值夜,她非要好好教训他知道什么叫不能够玩忽职守。
“内亲王殿下!”一列人马赶到,正好挡住智子和小枫回拨的马头,为首者是个二十出头的英武青年。
“来得太迟了吧,佐兵卫!”智子不满地抬起纤巧的下巴。
“抱歉。来时接到了今上的口谕,命智子内亲王进宫面见。”
“哼”挑挑细眉,智子浮出一个了然的冷笑,带着无法无天的侍女先行离开。
“佐兵卫大人”侍卫长小心翼翼地请命“城门要关到何”
“滚!”一大早便被人从情人那里叫醒,又被上面的人呼来喝去的青年心情正在郁闷,正好撞上这个炮灰,口气不由得差到了极点。不知道他有起床气啊!一个个都来烦他!
“队长”侍卫们悄悄围上来“我们”
“滚!”可怜的侍卫长终于也勃然大怒。更加可怜又没人敢骂的守门侍卫们只好一边踢着小石子一边在嘴里念叨着那个单音。
半个时辰后,平安京全城陷入戒严状态。
“我们自家人见面其实不用这么规矩哪。”隔着帷屏,刚继位不久的淳和天皇向另一侧的智子笑了笑。
“您还是小心些的好,”智子露出讽刺的微笑“毕竟连刺杀东宫的人都出现了不是吗?”
“说起来我可是有好几年没有看到公主的脸了。”
压抑着焦躁的情绪,智子越发不耐地提醒:“找我来难道不是要说正良的事吗?”
“正良的事也是要说,借机会听听公主的娇声更是一尝我的夙愿。”
智子握紧衣袖,唇边的笑容开始抽搐,额角青筋攒动,这死老头,昨夜遇刺的怎么不是他啊?干脆让他死掉直接让正良继位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穿透层层绢纱射来的杀人视线,淳和天皇轻松地转换了话题:“公主的消息很灵通,我还没派人去通知昨晚的事,公主就已经知道了。”
靠你传的消息的话,我还混个鬼啊。心里想着粗鲁的话,面上却不得不浮起貌似清雅的浅笑“哪里,毕竟正良是我的弟弟,关心他也是人之常情。”
“嗯嗯,我的意思其实是要说哈哈,公主你明白对不对?”身披皇袍的男子发出几声略觉轻佻的笑。
“真抱歉,智子愚蠢,一点也不明白呢。”
“就是”为难地摸摸鼻子,面对智子不卑不亢的态度,他只好直言“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才刚登皇位,正良也是才封了东宫,都还需要嵯峨院的照应,要是昨夜的事流传民间,恐怕会有人说三道四,公主也不希望正良亲王被当成受怨恨的对象吧。”
“您的意思是说对昨夜的刺客不予追究吗?”智子的语气不由得冷了几分。
“当然不是,我已经传了戒严令。兵卫府的人正在全城盘查,就说昨夜有人潜入智子内亲王府,以这样的借口在调查”
“原来如此。”智子挑挑眉尖,了然道“我是受怨恨的对象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嘛。”
“哈哈,公主不要生气嘛,我会派人加强东宫守卫力量,所幸的是昨夜正良并没有出事”
“那是因为那孩子命大吧。”看着一脸轻松的皇帝,智子暗中动气。所幸?哼哼。还真是好用的话。
“公主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就像完全听不出智子暗含的讽刺般,天皇笑得无懈可击。
“喜欢开玩笑的是您呢。”智子挺直腰身,没有时间和这个傻瓜说话了,既然他都打算蒙混过关了,又怎么会好好调查“智子告退了。”
眼看倔傲的公主翩然而去,淳和天皇单手支腮,玩味地笑了笑,转头向隔扇后望去“皇兄,公主不肯轻易罢手呢。”
“那孩子总是那个脾气,又一向最疼正良”隔扇后缓缓步出的中年男子正是智子公主与正良亲王的父亲嵯峨上皇。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视线落在嵯峨手中紧握着的玉佩,淳和天皇疑惑地摸摸光滑的下颌“还有啊,皇兄真的可以确定刺客掉落的是属于‘那个人’的东西吗?”
“如果不是不就简单了吗?”嵯峨将视线投向殿外,初春时令,正是一年最美的季节,嵯峨的眸中却闪过不易察觉的哀伤“但求一切恩怨已随昨夜之雨一起流逝而去”
“是啊,应该是这样吧。”淳和挂着悠闲的微笑信步到窗边推开窗格,望着繁花深处正远去的智子的身影,漫不经心地开口“对了,皇兄,你觉得将智子嫁给我怎么样?”
“啊?”
“公主,你回来后的脸色很差耶。”小枫悄悄地向房间另一边不着痕迹地移动,先躲开智子手里那把“家法”的攻击距离再说。谁啊,又是谁惹智子了啊,呜呜,她最倒霉了,为了给大众营造平安第一才女的印象,公主在外边一向是小心维护那层娴雅端丽的画皮的,也因此,每当产生不痛快的情绪时,大抵是找身边最信赖的人宣泄爆发。好不幸啊,她就是那个首当其冲的被信赖者。呜呜,小枫又没有错,不要用那种可怕的表情瞪她啊。真想让痴心不悔、坚持每天给智子公主写情书的阿保亲王看看智子现在的脸。包管他的痴心从此顺着春水流啊流,再也不回头
“你又在那边想什么有的没有的啊?”从小一起长大的结果,令智子轻松地从小枫古怪的表情上看穿她一定没想什么好事。
“我是在关心公主啊,大伴叔叔到底对公主耳提面命些了什么呢?”口无遮拦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