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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曾怀疑,白朔和白渊狂客之间存在某些联系……甚至可能,白朔就是白渊狂客!
但这个疑虑,在询问过穷奇后已基本消除了。
也是,她轻松地想,只不过是都有个“白”字而已,两个人……没有就那么巧的吧。
而此刻,圆几上摆着的怪石图,右下角的印章,朱砂殷红,笔锋凌厉肆意,似在嘲笑她如此轻易就放弃对真相的探寻,停在门槛外,自欺欺人。
当铺老板的那番话在少女的脑海中不断旋转,电光石火间,仿佛有一条线将许多事都连接起来,线的尽头直指某个冰冷的答案……
浑浑噩噩的,她跟着白朔出了门,正午的阳光猛地打在她身上,似被千万根尖细木屑齐齐扎入肌肤中,疼得她一个哆嗦,眼神霍然清明。
“你傻了么?”白朔一把将她推入房檐阴影中,面色有些恼火,“想在大庭广众下变回骷髅么?作甚不撑伞?”
元夕勉强一笑:“刚走神了……抱歉。”
看着她明显发白的脸色,白朔眉头拧得更深,拿过她手中的伞,撑开,见上面有些符咒已略显斑驳,皱皱眉,将伞递回给她。元夕撑起伞,正要往外走,被白朔一手拉回来。
“走这边。”他道,举步向前,选的却是一条青石小道,两旁商铺林立,房屋的阴影将半丈宽的小径遮得严严实实。
元夕一怔,胸中涌起一阵说不明的情绪,压压心潮,只默默跟上去。
男子的墨蓝锦袍在阴影中更显暗沉,深到极致的蓝,令人想到黑云笼罩下的汪洋,深沉,广阔,平静的深蓝海面下,藏着无数隐秘。
他们来到一间布局雅致的客栈前,白朔走进去,要了两间上房。
半盏茶后,在白朔的客房中,元夕将白朔专用的被褥枕衾自乾坤袋中取出,展开铺平。
白朔有严重的洁癖,自离开横塘巷,这一路上,除了两人冷战的那段日子,这些琐碎小事总是她亲手办好的。
收拾好床铺,她直起腰,转身,却看见白朔正在一颗拇指大的灵石的助力下,给房间布下一个完美的结界。
元夕曾见过好几次白朔施展他高超的结界手法,但直到今天,她才猛然注意到,原来白朔身上没有任何灵力,他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他随身携带的各种法宝。
是了,白朔在被逐出昆仑前,是被剔了仙骨的。现在的他,肉体凡胎,几乎与凡人毫无分别。
但不可思议地,元夕之前从未发觉这件事,而元夕相信,如果白朔有心隐瞒,她将永远不会察觉。
此刻他如此平淡地展露着他的依靠……是因为“信任”么?
“信任”?这个人?对她?
元夕简直要开始怀疑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推理能力,但除此之外,她似乎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她垂手,安静地站在房间的角落,看那个男人将一方鸡血红丝端砚,一管玉管紫毫,一块销金墨锭,一盏琉璃樽,在方桌上按特定方位摆开。
“伞。”他低着头,边将砚台又挪了挪,边吩咐。元夕慢慢走过来,将伞递过去,犹豫了下,开口:“你要重绘伞上的符咒?”
“你觉得呢?”他反问,她默了默,轻声道:“谢谢。”
“不必,若非我眼下只得你一个骷髅蛊,我才懒得理会你,你愿在阳光下晒多久便多久。”
他抬起头,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总之是我自己时运不济,分明照着古籍,一步一步谨慎进行,不知怎么却弄出你这么个骷髅蛊来,法力又不济,脑子又迟钝,迟钝也罢了,偏偏还是不是爱自作聪明。简直是……。”
他摇摇头,不说了,只专心摆弄一众器皿。
元夕一直安静听着,未如之前那般,一听他数落自己这个骷髅蛊如何如何,便一阵烦闷暴躁,因为白朔这次说起她,语气里只有平和,或许还有微微的调侃与自嘲,却完全没了之前的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一副全然不将她瞧在眼中的模样……
从她这个角度,恰好看到男子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他身后。他正倾着身,于是那三千青丝亦随之垂下,长长的墨发几乎触地,似一匹微微悬空的墨缎。
日华透过窗纸照进来,光泽在墨发织成的缎面上隐隐流动,随着男子每一次轻微移动,焕发出难言的光彩。
似被那样隐晦而绝艳的美晃疼了瞳仁,元夕错开目光,视线落在自己鞋尖上。此时,白朔手上恰好将琉璃樽摆正,完成正式运笔前的最后一道工序。
随着男子这个动作的结束,封闭的室内凭空旋起一阵微风,风势极轻极淡,却以固执的姿势,持续流转。
修长右手执起雕成玉简形状的销金墨锭,于事先注入清水的端砚上缓缓研磨,半柱香后,砚台中盛满了液体。
奇异的是,明明是纯黑的墨锭与砚台,两者合力造出的墨汁,却是光亮华丽的银色。
放下墨锭,执紫毫,笔端浓浓地蘸上银色的墨,紫毫离开墨汁时,银墨荡漾,波光粼粼。
左手捏诀,右手执笔,随着笔下所绘符咒的变化,他左手捻的法诀也不断变化。
这是一项非常考验能力与毅力的工作,不多时,白朔的额角便沁了一层薄汗。如今他肉体凡胎,这种级别的绘符,在以往只是寻常小事,但对现在的他来说,略显艰难。
尽管如此,他的手却依然很稳,笔下章法丝毫不乱。
直到透进房间的日光从金黄转向橘红,白朔才终于搁笔,轻轻舒出一口气,满意地瞧着自己的作品。
元夕的目光也凝在那柄伞上。她记得,就在今天之前,墨色伞面上只有一朵由符咒绘成的素兰,画在伞面边缘,仅半个手掌大,分外可怜。
而现在,伞面上有六成都披上了精致的银,银白与墨黑交织在一起,细腻纠缠,如混沌未分时的天与地,数十种符咒交错出一场繁盛华美,碎宝流金。
银墨干得异常地快。
将焕然一新的绢伞收起,合起的伞面似折扇的扇骨般细腻层叠,白朔将它递给怔仲着的少女,她下意识接过,却没抬头看他,视线仍粘在绢伞上……余光飘进他指骨分明的手,忽然想起方才他作画时的侧脸,美得惊艳,却又无端让人觉得这人很可靠……
白朔好笑地瞧着她的神情:“乐傻了么?”
恍然回神。她点点头:“有点。”
眼中终于恢复平日的神采,忽然一笑:“我真有些担心了,白朔,莫不是你打算指派给我什么九死一生的任务么?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咳,无功不受禄。你突然这样,让我受宠若惊之外,还有些心惊肉跳来着。”她装模作样地抚抚胸口。
白朔险些气笑了,狠狠一敲她成天不知道想什么的脑门,旋身坐进靠椅中,指指桌面,声音懒洋洋:“把东西收起来。”
元夕依言过去,乖顺地收拾砚台紫毫琉璃樽等等……背对着他,耳中听到他渐渐匀长的呼吸声,略一侧首,果然他已经阖上双眼,或许是打算闭目养神一会儿。
她不想教他起了警觉,但那个疑惑始终哽在喉头,而她今天似乎格外缺乏忍耐力……
于是那个问题便从她口中轻飘飘地逸出去:“白朔,你认识白渊狂客么?”
椅中的男子缓缓睁眼,望向她,慢条斯理:“怎么突然问这个。”
“唔,他的画很值钱,”她表情镇定,眼神明亮,“我想,如果你手上还有其它存货,而我们将它们全部卖出去……哇!”她笑得像个财迷。
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我以为‘物以稀为贵’这个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呃。”她摸摸鼻子,“那我们分几次卖?三五个月出一批什么的……。”
“三五个月出一批?”他失笑,“你以为是哪里的画坊粗制滥造的么?这般贱价易得。”
他说完这句,又径自阖了眼。
屋里光线越发暗了,日薄西山。男子的脸在这样的环境中,仍显得白皙——白得甚至透出些许虚弱。
元夕忽然失了与他周旋的心情。
为什么突然对她好?为什么要替她画伞?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做这些事,为什么让她忽然觉得,如果他们成为敌人,她会很难过……
她有些埋怨望着那个眉目若画的男人,试图忽略心上却因着那柄伞而泛丝丝甜意……未果。
明明恼他的自作主张,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行为让人窝心。
怎么办,不想再一句一句用话语慢慢试探……那样对他是不是太过分?看,人家刚送了你一柄新伞呢,为了这把伞,他的脸到现在还白着。自己却小心翼翼的防范,如临大敌的刺探……
想知道答案,直接问不就得了?
握紧了手中的伞,她凝视他宛如熟睡的脸,轻声道:“白朔,是不是你就是白渊狂客?”
她想用玩笑似的语气来说的,但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脸上已满是紧张。
怎么会不懂,若白朔真是白渊狂客,这其实是件好事,意味着她可以就近监视他,随时掌握魔道的动向……
她眼中看得清楚,脑内想得明白,心底却本能般地排斥这个可能。
若他确是白渊狂客……心口突地一滞。
就在这一滞里,对面的人已再度睁眼,她只来得及将异样的神色藏好一半,另一半教他一眼瞧了个清楚。
他瞅着她,慢慢地,眉心皱起细小的波纹。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他直起身,缓声问。
元夕抿着唇,眼底仿佛有什么扑翅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