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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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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静地寝宫中此刻除了宫瑾、皇帝与慕容雨外,再没有了第四个人,连慕容如风和冷若烟都只是站在宫门外等候。

    爆瑾倔傲地表情中仍旧是那股强烈的仇恨,皇帝虽然高高在上,但看上去反倒有些忧郁,缓缓道:“朕不让他们外人进来,是因为今日之事其实本是朕的家事,朕不怕被人传闲话,只是怕辱及先人的清誉,玷污了先皇及你母亲的名声。”

    提到母亲,宫瑾原本仇恨的眼神燃烧地更炽烈,咧开嘴嘿嘿一笑道:“你认得我母亲吗?少在这里惺惺做态装好人了。”

    皇帝不理睬他的嘲笑,微耸着眉看他,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其实若从宗室的排行论起来,你应该算是朕的王兄了。”

    爆瑾浑身一震,瞪着他,也不说话了。

    皇帝再道:“朕已请慕容雨查过,你母亲就是当年从宫中负气出走的梅妃,先帝曾经多次派人寻找过你们母子,但都没有找到。后来得知你母亲已自刎身亡,先帝悲痛欲绝,以为你也不在人世,这才停止了追查。却没想到你母亲会将你先托付给了幽罗城主抚养,更没想到你会成为黑鹰门的门主,但先帝最没料到的,就是你今夜会持刀进宫,意图行刺朕!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本来是各朝王室都最不愿谈及的丑闻,孰料今日竟也会发生在你我之身上,若是父王在天有灵,怕不是要痛心疾首?”

    爆瑾冷酷地笑着:“他是你的父王,可不是我的。”他一昂头,阻住皇帝后面的话:“我从出生起就未曾见过他,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让我母亲伤心断肠的负心人。若不是他,我怎么会寄人篱下二十载?背负着这么多沉重的压力到现在?你是好啊,生来就是皇子,而后是太子,高高在上,万人仰慕,老的一死你就登基做皇帝,这天下,这山河,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而我呢?我有什么?我连母亲都不曾见过,连一声爹娘都未曾喊过。你生长在锦衣玉食之中,舒舒服服地做你的太子、你的皇帝,而我现在所掌控的一切是靠我自己的血汗、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打拼下来的,我的辛苦谁能体会?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你就可以在万人之上,而我就偏只能做个一方霸主?我就是不信,若我做皇帝就能比你差?!”

    “你恨朕,恨咱们的父亲,你大可以正大光明地到这里来就事评理,而不应该使用暗杀这种最为人不齿的手段!”皇帝也动容了“朕知道你自小甭苦零丁在外漂流有你的委屈,所以一直也想补偿。朕已决定下诏追封你母亲为太后,倘若你愿意,朕还可以下旨封你为王”

    “你算了吧!”宫瑾再冷笑“我才不稀罕你那个什么破王爷的头衔呢。我也不要你的任何封赏,否则将来一想到我手边的东西都是你‘赏’给我的,我就忍不住要把它们摔个稀烂!所有的东西,只要一沾了你们皇族的手,都会有股子腐臭的味道!”

    皇帝压抑着怒火,问道:“那你究竟想怎样?就是想要朕的命吗?”

    爆瑾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你一无所有!”

    “欺人太甚!”皇帝霍地起身,浑身微微发抖,怒道:“宫瑾,不要以为朕心中有愧于你就会处处迁就你。更不要以为朕顾念手足之情就不敢动你!”

    “请便。”宫瑾双眼一闭,一副无所畏惧,悉听尊便的傲样。

    眼看两兄弟已势如水火,慕容雨忽然道:“皇上,不如暂把他压监待审,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听出他话里有话,皇帝略微平静了一下心情,再看看下面那个兄弟,这么多年流离在外,今日终于重逢却搞成这种局面,心里一阵难过,无奈地挥挥手,道:“罢了,你看着办吧。”

    “臣遵旨。”慕容雨微微拱手,看到宫瑾倔傲依然,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爆中发生的一切君碧幽还一无所知。第二天她起床后才发现慕容雨和慕容如风等人都不在屋中,心里不禁十分奇怪。倒不是因为他们的集体失踪,而是奇怪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好像有意在痹篇自己。正自疑惑,却见他们一起回来了。

    一见君碧幽,慕容如风先低声对慕容雨道:“你自己和她说吧。我和若烟先回去了。”

    “什么事?”看到慕容如风与冷若烟明显是故意将慕容雨单独留下,她心中的困惑更深了。

    慕容雨斟酌了一下,还是直言相告:“昨晚宫瑾在大内被抓了。”

    “为什么?”君碧幽大吃一惊。

    “因为他意图行刺皇上。”慕容雨的回答让君碧幽几乎没站住,晃了一下扶着身边的石桌才重新站稳,只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慕容雨也不再对她掩饰,便把宫瑾的出身及他与皇帝,他母亲与先帝的恩怨纠葛简单地讲述了一遍。

    君碧幽听后仍是如堕梦中,沉默了好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在冷香殿。当然比天牢好多了,是皇帝命人单独给他准备的一间屋子。并未给他用刑,只是防备他再度有所图谋所以上了一副脚链,我临走前点了他几处穴道,封住了他的内力,估计他是跑不出来的。”

    君碧幽深深望着他:“这些天你在外到处奔波,就是在忙这件事?”

    慕容雨点头道:“是。”

    “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君碧幽忽然从心底升出一股怒意,有点恨他一边在抓自己的朋友,一边又对自己有所隐瞒。

    慕容雨也不避闪她近乎凌厉的目光,坦言道:“因为他与你家交情匪浅,我不得不有所顾忌。倘若告诉你实情,就算你肯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也难保你不会去质问他。万一打草惊蛇,就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你口中所谓的大事是什么?就是抓到他?”君碧幽再问,语气明显有些不善。

    慕容雨道:“不完全对,是在他做案时抓到他。”

    君碧幽冷冷道:“你既明知他会做出这种事,为什么不去拦他?让他一错再错?”

    慕容雨道:“我是他什么人?我说话他就听了?他心中的仇恨并非一天一朝积成,我只不过是个外人,没资格让他听从我的劝告。”

    他说得的确是实情,君碧幽一时语塞,呆呆地回想起小时候和宫瑾一起生活的片段,一阵心痛袭来,于是低声问道:“他,会被怎样量刑?”

    “这要看皇上的意思。这是他的家事,也是国事,我不好过问。不过按律法来说,他若弑君,就是违背天理人情,大逆不道,罪在不赦,按这个罪名让他死十次都够了。”

    君碧幽有些诧异地瞪着慕容雨,从他冰冷得近乎无情的语气中头一次觉得他并非自己心里最初所认定的那么简单,那么超脱于尘世之外,那么的无所挂怀。那种坚决的神情,仅仅是因为宫瑾行刺的是皇帝,还是因为皇帝是他的朋友?头一次,她感觉自己对慕容雨还很陌生。他远没有慕容如风那么纯真清澈,如一池湖水般一目了然。慕容雨更像一片海:蔚蓝的湖面,起伏的波涛都在强烈吸引着你欲投身其中。但若真的跳下去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是溺身于浩瀚的海洋中如鱼得水?还是会迷失于其中,不辨方向?

    “带我去看看他。”她静静地说“我希望我能说服他改变想法。”

    慕容雨无言的点点头。这的确是他把宫瑾现状告诉君碧幽的最终目的。

    在大内的深处,有一座被遗弃很久的内殿,屋子很小,本来是作为囚禁被贬嫔妃用的冷宫,但此刻被禁锢在里面的却是一个男子:宫瑾。

    此时本来是春天,外面都是春暖花开,却不知为何君碧幽一踏到这里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阴冷,几乎比在幽罗城中给人的感觉还要寂寞凄清。殿外没有任何的花草树木,只有杂草丛生,连墙皮都已脱落,到处都在显示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君碧幽独自走进去,终于见到枯坐在窗边正发着呆的宫瑾。她颤抖着声音轻唤了一声:“瑾哥!”

    爆瑾回过头来,看到她的那一刹他的眼中发出光芒,但很快就消失了,苦笑着:“他们到底还是把你叫来了。”

    君碧幽几步走过去,附下身子握住那双脚链,忧郁地问他:“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爆瑾只是抬头看着天花板,淡淡道:“做都做了。何必要问为什么。”他晃了晃那副脚链,嘲讽着:“不是谁都有机会能得到皇上赏赐的东西。”

    君碧幽的眼眶微微发酸,扶着他的肩膀柔声道:“放弃吧,瑾哥,为什么偏要与皇帝为敌?先不谈你们的血缘之亲难以分离,就是单论实力你也不可能是他的敌手。不要给自己一条这么艰难的路走。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值得你去做。”

    爆瑾冷冷道:“我决定了前面的路怎么走,就不会再回头看。我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怯懦害怕。我认为是对的路,就一定要走到底!”

    “可现在你是错了!”君碧幽大声说道。“你错了,并不是错在你与皇帝为敌,而是与一个不该与你为敌的人为敌。这会让你活得很痛苦,你知道吗?”

    爆瑾恨声道:“你也帮他说话?你认识他吗?你对他了解有多少?你我认识又有多少年了?你现在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背叛我?”

    “瑾哥!”君碧幽难过地低喊“我并不是帮他说话,是你被仇恨冲昏了头。是,他是比你命好,从小养尊处优,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很多你所失去的、你所梦想的。但那并不是他的罪啊,就像你被父母抛弃,在幽罗城中长大,也不是你的罪一样。或许是上天刻意这样安排,或许是因为你们各自所肩负的使命有所不同”

    “我恨老天!我恨世上的所有神佛!这些年无论我怎样祷告,都得不到他们一点的回音!什么黄天有眼,什么佛祖有灵,全是骗子!骗子!”宫瑾疯狂地喊着。

    君碧幽无法,只得抓紧他在空中乱挥的双手,强行让他冷静,对视着他的眼,真诚地说道:“你恨天,恨世上的人,可以用其他的办法来报复,而不是选择这种最残忍的、最血腥的、最违背天理人伦、最冷酷无情的方法!他是你的兄弟,也是你的同胞手足,他从未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你怎么能忍心对他下得去手?”见宫瑾还要喊,她情急之下掩住他的口,继续抢道:“这些天我和外面的老百姓在一起聊天,你知道现在最流行的歌谣是什么吗?”她清清楚楚地一字字念出来:“皇帝好,皇帝好,冬有炉,夏有稻。在世不求金银玉,一个馍馍就管饱。”见宫瑾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她拿开手,接着道:“倘若你今日真的行刺成功,难道你就能坐上帝位吗?你只是让天下失掉一位得人心、施仁政的好皇帝。万一换个昏君称帝,待到天下大乱,纷争四起,百姓连吃一个馍的心愿都会变成幻想和奢望。瑾哥,你真的忍心陷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爆瑾迷乱的眼神慢慢开始平复,原本高扬的头也缓缓垂下,显然他已听进去君碧幽的话了。

    君碧幽依然抓住他的手,眼中隐隐含泪,哽咽着声音柔柔地说道:“还记得小时候我爹曾教过咱们的一首诗吗?‘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听完她念的这首诗,宫瑾的眼中也露出迷离的泪光,他终于长长发出一声叹息,也悠悠然念出四句诗:“茫茫四海涂,悠悠焉可弥?愿为浮萍草,托身寄清池。”他反握住君碧幽的手,悲泣着说出压抑在心底多年的心声:“我真想娘啊,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慈祥还是严肃?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温柔?我真希望娘能抱我一下,亲口喊一声我的名字。但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君碧幽再也忍不住女性心中那脆弱的神经,靠在他怀里幽幽地啜泣起来。

    爆瑾抚着她的秀发,泪水也从眼中滚滚而落。

    正从外面走入的慕容雨看到殿中的一幕,不觉一下子呆住了。

    感觉有人进来,君碧幽回头看到慕容雨,一拭泪痕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沉声道:“放了他,我保证他不会再危害皇上的安全。”

    慕容雨嘴角一挑,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飘忽地几乎抓不住。“我要的是他的保证,而不是你的。你只是你自己,永远不能代替其他任何人做出任何的承诺。人心是会变的。即使他今天想通了,难保他明日不会变卦。”

    “慕容雨,你究竟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他?”君碧幽蹙眉起了秀眉。

    慕容雨看到她略带怒色的容颜,心里一阵隐隐揪紧做痛,想解释几句,可当他试着把手扶在她肩上时,君碧幽却一闪痹篇了。

    “不必求他什么。”宫瑾冷笑着站起来。慕容如风下在他身上的软骨粉早已失效,他现在只是功力受制,脚戴链锁,如一个平常人一样。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慕容雨,道:“我早闻画神大名,却没想到你也是个武林高手,败于你的手中我心服口服。不过若想因此便让我殿前称臣,自食誓言是绝不可能。你也无需为难碧幽,我不会让你在皇帝面前交不了差的,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左手指尖一动,竟从袖中亮出一柄短匕,昨夜在与慕容雨的争斗过程中他一直未使出这个兵器,而被缚后慕容雨也未曾搜过他的身,所以谁都没想到他身上竟还藏着这么一个物件。但见匕首寒光一闪,君碧幽先惊叫着飞身过去。宫瑾虽然功力全无,但手下速度并不慢,刀锋斜砍,竟生生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砍断,飞溅出的血液瞬间染红了君碧幽的衣裙。

    慕容雨也未料到他会这样做,大惊之下欲拦已是不能。眼见宫瑾苍白着脸色仍旧保持挺立的身姿和冰冷的声音:“这下你满意了吧?”

    君碧幽又惊又急,忙扶住他摇摇欲倒的身体,回头急怒地喊道:“慕容雨!你还不放人?!”

    慕容雨此刻的脸色并不比宫瑾好到哪儿去,他哑声道:“我去通知皇上。”然后匆匆而去。

    君碧幽本已止住的泪水再度流了出来,滴在衣襟之上,将点点血滴化开,有如血花一般凄美。

    爆瑾之事因为得到皇帝的特赦而就此了结。宫瑾是个极度孤傲的人,只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就独自返回黑鹰门,甚至不要君碧幽相陪。

    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身影,君碧幽心中的怅惘与忧郁渐渐滋生,渐渐蔓延。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父亲当初不让她出城,忽然理解了父亲曾说过的那句话:“外面很美,但不适合我们。你若出去了,只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和危险。”其实父亲只说对了一半,外面的世界真正为她引来的并不只是灾难和危险如此简单的答案而已。还有更多,更多她开始觉得若有所失,若有所悟。

    从城郊送完宫瑾回来,先看到在院中等他的慕容如风。他依然浅浅的微笑,但笑容中却有着歉意:“君姑娘,没想到会为你和你的朋友带来这样的结果。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我不会怪你的。”君碧幽只觉得身心俱疲,连说话的力气几乎都没了。

    “你在怪七哥吗?”慕容如风轻易洞察了她的心事“可能你还不太了解七哥的为人,他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当今的皇帝和他是生死之交,听说朋友有难,他是一定要帮到底的。”

    “我明白。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君碧幽淡漠的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慕容如风低声道:“我知道七哥很倾慕你,我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你们两个人的感情。”

    君碧幽一回眸,对视上慕容如风那张俊雅精致到了极点的面容,忽然有些失神。眼前之人,毕竟是第一个让她动情的男子,慕容雨与他在外形上又有着太多的相似,她不禁要自问,与慕容雨在一起这么久,自己对他真实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是单纯的友谊?还是一味的迷恋他那张酷似慕容如风的脸?亦或许真的是有另一种感情存在?她茫然地不知所措,忽然失去了思考的方向。眼前的慕容如风好像又幻化成了慕容雨,交叠出现着,她开始头疼,皱紧双眉闭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睁眼时,慕容如风已经离去,在她对面的人真的变成了慕容雨。她一怔,强笑了一声:“你们两个换来换去,好像有魔法似的。我都分不清了。”

    “宫瑾已经走了?”慕容雨问得小心翼翼。他仍还清楚地记得宫瑾断指之时君碧幽那悲绝的表情和哀怨的神情,令他心疼,令他惶乱。

    见君碧幽沉默着点头,他稍微放松了一下心情,努力展开一个笑容,道:“刚才如风说他们马上要去江南游西湖,我想反正咱们也出来了,不如就随他们一起去,人多也热闹,敦煌什么时候看都可以,西湖却是春天最美,你若到了哪里,就怕会乐不思蜀,哪儿也不想去了。有个叫俞国宝的曾在西湖一家酒肆的屏风上题了一首好词曰: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真真把西湖的诸般美景描绘得淋漓尽致,如画一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君碧幽却始终无动于衷。

    待他终于说完,君碧幽淡淡地说道:“我恐怕要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

    “为什么?”慕容雨一怔。

    君碧幽的目光眺望着远方,静幽幽道:“我准备明天启程,回幽罗城。”

    慕容雨愣了片刻,低下身子问她:“还在为宫瑾的事生我的气?”

    “不是。”君碧幽摇摇头,目光依然没有收回“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我觉得有些倦了。出城这么久,也该回去了。毕竟我是一城之主,不能置城中事务于不顾。”

    这只是借口罢了。慕容雨明白,若非有宫瑾之事,君碧幽决不会在此时轻言离去。他应该出口挽留的,但在君碧幽那冷漠疏离的眸光前,他难以启齿。今生他头一次感到惶恐,今生他头一次害怕分离,今生他头一次担心会失去一个人,一个为他情之所牵,魂之所系的人。

    六个月后。清州。

    “怎么?辽人突然要与我们议和?”明枫握着手中的密函,百思不得其解。自从六个月前将辽人逼退回国内之后,虽然辽人不曾再有大的举动,但边界上小的冲突争端还是连续不断。却不知为何,今天突然收到京城里传来的消息,说辽国派使节面见了皇上,表达了休兵求和之意,近日将会派专人到清州正式商榷相关事宜。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令明枫实在难以相信他们的诚意究竟有多少。他将手中密函反复看了多次,最终问老将军明翰岳:“父帅,您觉得辽人此举有何深意?”

    明翰岳一笑道:“你不要太大惊小敝,上个月你回了趟家,这边的情况可能还不知道。前几日我刚得到密报,辽主的兄长诘利莫王于上月初起兵谋反,很多小族长都在蠢蠢欲动,意图在战乱中分一杯羹。所以辽国现在自顾不暇,唯有及时休兵示好才不至于腹背受敌。”

    明枫这才明白,恍然大悟道:“皇上既然要咱们作谈判特使,地点又定在清州,我们当以何种礼节迎接辽国来人?”

    明翰岳答道:“听说辽国这回会派皇族人亲自来谈,我们这边自然要显得正式盛大方才不会有损我天朝威仪。我已想好了,驿馆太小,暂时把他们一行人安顿在知府府内,那里宽敞。而且离咱们这里也近,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也好照应。”

    明枫马上应道:“是,孩儿这就去办。”父亲说的话他当时明白,辽人诡黠,不得不防。若是他们趁入城之机想搞个什么阴谋诡计,驿馆处在外城区不易察觉,更不易于他们行动。但若是在相隔不远的知府府内,他们随时可以派兵过去包围,进退随意,调动方便。不由得他不佩服父亲思虑周详。

    几日后,辽国的使节便到了,虽然只是这么多年来两国无数次谈判的其中一次,但辽人这回仍是排场不小,浩浩荡荡来了一千多人随行。

    明翰岳以两国谈判,不宜兵戎相见为由拒绝让辽军入城,辽方居然也不争执,只派了正使、副使和十几名亲兵进入清州,其他人都是城外待命。

    辽人的车队行进在清州城内,引来无数的百姓围观。在护卫兵的中间,是一辆宽敞的四马马车,里面坐着的就是辽人此次派来的使节。不知是为了谨慎还是为了故作神秘,辽方一直未曾向这边通知使节的姓名和身份。待一行马车来到将军府前时,终于停住了。

    明枫和父亲就已在府内等候,之所以未曾亲自出迎,也是为了杀一杀对方的锐气。

    只听外面有人通传:辽国使节到。他父子二人马上走到迎宾堂前威武凝立,气氛肃穆庄严。

    明枫正面迎视着门外的来人,禁不住眼中露出复杂的笑意,走在最前面的,竟是辽国二太子,当日被他杀得大败的耶律木合。原本就是死敌,现在又要变成谈判的对手,明枫只觉得十分好笑。辽国也太会选人了。但是,就是这一点点的笑容,也在看到耶律木合身后之人时冻结住了。看那娉婷婀娜的身影,俏丽中不失英武的面庞,正是这半年多来都缠绕在他梦中,时时出现,无法忘记的银萝!

    银略拼到他时,本来还略有笑容的神情也同样凝滞,除了呆呆的看着明枫之外,似乎已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耶律木合狂妄的眼神也同样在看明枫,站立于阶下,傲然道:“既见本王到来,为何还不曾相迎?中原人所谓的礼数就是这个样子吗?还不如我家一个三等奴才。”

    见他出言不逊,明老将军冷脸道:“若王爷肯早些告知大驾我们也绝不会在此等候。自然会派合体又懂规矩的奴才迎接王爷。”

    耶律木合浓眉一挑,还要说话,银萝急急的一拽他的衣袖,低声道:“二哥,别忘了父王的嘱托。”耶律木合瞪了她一眼,但终究还是没再说下去,于是双方一起走进厅堂。

    将军府后的静园。

    银萝与明枫同立于园中,眼见明枫似乎毫无理睬之意,银萝先怯怯地开口问道:“这半年你过得好么?”

    明枫哼了一声:“谢公主挂念,明枫好的不得了。”

    银萝垂下头:“你还在怪我,是吗?当初我本来是想告诉你实情的,但我见你那么恨辽人,怕一说出来后,你就再也不肯和我做朋友了。”

    “承蒙公主错爱,明枫受宠若惊。”明枫说得很冷,明显都是反话。

    银萝幽幽叹气道:“我知你不会原谅我,也不求你原谅,我这次来,只望能再见你一面就心满意足了。”

    明枫听着她的轻声细语,似乎有一把刀子在剜他的心。禁不住背对着她的肩膀也微微抖动。

    见他狠着心肠不回头,银萝心里更加难过,但还是强作坚强道:“当初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无以为报,只盼这次谈判能够成功,使两国真能从此停止干戈。”她以辽礼拜别:“实在是打搅了。”

    明枫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恰巧见她本已离去的身形忽然晃了几晃,几乎立足不稳,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奔了过去从后面将她一把扶住。

    没想到明枫会来扶自己,银萝惊喜交加,眼中的盈盈之泪立时流出。

    一向只见过她春天般笑脸的明枫忽见她的泪容更是无限心痛,脱口问道:“你那晚受的箭伤好了吗?”

    听他关心地问及自己的伤势银萝欣喜不已,答道:“早已好了,只是太医说伤及血脉,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调养,每到变天之时伤口就会隐隐作痛。”

    明枫更加心疼,低声责怪道:“你当日太傻了,其实就是那箭射到我,也未必真能要我的命。何必要拿自己的身体去挡?”

    银萝眼中柔情无限,毫无悔意“好多年前,你便救过我一命,如今你还我一命,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我救过你?”明枫皱眉“我怎么不记得?”

    银萝笑着,脸上焕发出动人的神采:“我八岁那年,就在清州郊外,你家与我们辽国有过一次大战。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却已是先锋了。我父王也把我带至身边,让我从小学习习惯烽火和兵戈。后来我与队伍走散了,在战场中哭着跑来跑去,就在我快被流箭射中时,是你一把把我抱上马背,将我带到了安全地带。直到父王派人来寻我,才把我接回去。”

    “有这事吗?我已经不记得了。”明枫说的是实话,当时战场混乱,杀敌之时他或许也救过什么人,但事隔太久,难以记清了。

    “你忘了,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你那天穿的是白袍,骑着一匹白马,手里是一杆亮银枪,特别威武。”

    明枫此时才恍然大悟:“难怪你会对我的那杆枪印象深刻。”

    银萝红着脸道:“后来我做梦经常会梦到那天的情形。怎么也忘不了。”

    也难怪银萝会对初见面的明枫钟情不已,那一次战场见面毕竟是她少女心中一个美丽的梦,明枫当日在战场上白袍白马,浴血杀敌的景象也成了她眼中最完美的少年英雄的形象。幼年的她并不太懂事,所以她甚至会忽略掉明枫的身份,忘记明枫杀的原本是她的同胞,与他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而当她成年之后,尽管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仍难以抑制想再他一面的渴望。几个月前偷溜出皇宫,一半是为了到中原玩,躲避家中的压抑与众多的烦恼,另一半便是想能重圆少女之梦。她确实得偿所愿了,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将是更沉重的代价与打击。

    “我说你跑到哪儿去了。原来是偷着和情郎幽会。”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极具嘲讽的声音,原来是耶律木合站在园门口,冷笑着看着他们。

    明枫一震,忽然惊醒,发现自己居然还扶着银萝的肩膀,甚觉尴尬,满腔的柔情忽然间荡然无存,以前对辽人所有的恶感全都浮上心头,也顾不得银萝的感觉,撇下她独自匆匆离去。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

    银萝前一刻幸福的表情霎时化成失望与幽怨,恨恨地对二哥道:“你为什么总盯着我?”

    耶律木合面如寒霜,危险地警告:“别忘了你是咱们辽国的公主!少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

    银萝本来还有几分羞色的红晕忽然变成激动的神采:“想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丢人现眼吗?那二哥你为何要追那个女人那么久都不肯放手?”

    耶律木合如被雷击一般,眼神躁动不定,高抬起手欲打下去,却始终未曾真的下手。

    银萝一甩头,跑出了静园。

    京城。皇宫。熏风殿。

    殿中有两个男子正对坐在一张龙桌旁,共同喝着一壶酒。酒香四溢,即使是站在殿外伺候的小太监也在偷偷地干咽口水。

    那两个男子,一个身着龙袍,仪态雍容,坐在那里自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尊贵气质。而另一个是白衣宽袖,神情懒散潇洒,喝酒更像是在喝水。

    皇帝见他喝酒的样子,忽然一笑道:“你知道吗?我每次看你喝酒,都会想起杜甫的饮中八仙歌里关于李适之和崔宗之的话: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被说之人不为所动,意兴阑珊地答道:“我是李适之,却不知何人是李林甫?”

    (注:李适之典故出自于旧唐书李适之传,李适之,天宝元年代牛仙客为左丞相,雅好宾客,夜则燕赏,饮酒日费万钱,豪饮的酒量有如鲸鱼吞吐百川之水。天宝五载适之为李林甫排挤,被罢相位。)

    “怎么?心情还这么糟?”皇帝看出他心情不佳,也不与他计较,持壶为他再斟了一杯酒。“没想到自诩是天下第一无情人的慕容七公子也会有为情所困的时候。”

    慕容雨挑挑眉,也不与辩驳,仍是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干。

    “既然想她,为何不去找她?将你的心意直接告诉她不就是了?”皇帝好心劝解。

    慕容雨摇摇头:“我不会勉强她什么,若她认为我们现在这样保持距离更好一些,我尊重她的选择。”

    “你不是要放弃吧?”皇帝对慕容雨太了解,不相信这会是他的本意。

    慕容雨不语,之所以忍耐了这么久都不去见君碧幽而是为了将宫瑾之事慢慢沉淀下来,待她心境平和,可以重新审视两个人的感情之时,他自然会飞身而去。事实上,从当初见到君碧幽的第一眼起,慕容雨就坚信这将会是那个与他携手共渡红尘的人,无论前面有什么样的阻力,他都不会放弃的。情不轻许,心不轻抛,况且他深信君碧幽对他也非毫无感情,他愿意等下去。如风用了两年的时间终于等到了冷若烟,自己这才不过是个开始。两年吗?用不了那么久的。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手轻抚着腰间的玉箫,呐呐自语:“她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