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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密布,雨越来越大。
好在,众官员们赶在大雨落下前到了尚食汤。
尚食汤是专门赏赐内侍或重臣泡汤的汤池,虽有“尚”字,却非御用之物。
殿宇颇大,但汤池却不算大,长十余步、宽仅数步,由青石砌成,中间有一道石梁把汤池分割成东、西两池。
西池稍小,供身份贵重者独浴,东池大些,供身份低微者共浴。
薛白看了一眼殿外越来越黑的天色,转身绕过屏风,与官员们一道开始脱衣服。
待众人脱了衣服,差距就出来了,大家纷纷看向薛白那年轻健壮的身体,颇为羡慕。
“咳咳咳。”杨銛又在咳嗽。
杨国忠则低声道:“你可知这汤池好在何处?”
薛白不觉得有什么好泡的,道:“是圣人的恩赐、荣耀?”
“你倒是学会说话了,不枉我费心教你。”杨国忠道,“除此之外,内苑的泉水是最好的,与其它别业里的可大有不同,泡得人皮肤细腻。”
话虽这般说,薛白还是更喜欢在其它别业里泡。
但杨国忠说的确实不是假话,尚食汤的温泉水与皇帝泡的一样,是真正的骊山温泉水,热气腾腾。
众人进了汤池,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杨国忠依着青石,闭上眼,更享受的还是特权带来的满足感,要知道天下间能泡这池子的人并没有几个。
这代表着他是人上人。
薛白说的“荣耀”虽然对,但不准确,准确来说是“尊贵”。
下一刻,他却听到杨銛在西面的小浴池说了一句。
“阿白,你也到这边。”
“谢阿兄。”
杨国忠睁开眼,看着薛白那健美的身体在水气氤氲中走向西池,与杨銛说话,两个人独享一个小池子。
方才那种尊贵之感转瞬间淡了下去,他虽是四品高官,却还是被人压了一头。
“咳,我听闻,阿白打算到偃师县任职?”
杨銛进了汤池之后确实舒服了很多,咳嗽都减轻了不少,但眼神中却添了许多忧虑,又道:“你若不在长安替我谋划,这许多事,怎生是好?”
薛白不愿告诉杨銛实情,道:“阿兄已经接近相位了,若哥奴致仕,甚至是过世,下一任宰相必是阿兄。那么,阿兄认为,眼下该做的是斗还是缓一缓?”
“明白了。”
“养好身体才是真的。"薛白道:“我不在,哥奴不会太过关注阿兄,我们先积蓄一两年,再与他争。”
“既如此,你也该去太原,多操心些榷盐之事,如何去了洛阳。”
“自然是有圣人记挂的差事在身。”
薛白正想找机会与杨銛说此事,调动一些杨党的资源,遂说了河南道这些年的灾情,以及漕运的一些情形。
再聊到洛阳之事,杨銛并没有太多意见,毕竟圣人都十年不出关中了,朝臣已经对东都印象不深。
“南来北往的税船、粮船都得漕运,我们想往这件事里伸手,哥奴断不会允的。”
“我只是一个县尉而已,哥奴不会在意。”薛白道:“又不是从五品的水陆转运副使。”
“谋一个这职位?”杨銛神色一动,须臾又捋着长须,问道:“你可知达奚珣因他儿子牵连,已被贬为鲜州别驾了?圣人宽仁,没赐死他。”
薛白知李隆基是不想把刺驾办成大案而已。
“阿兄原打算争一争吏部?”
“是国忠的说法,陈希烈不管事,吏部侍郎一动,是个好机会。”
“那哥奴必然会警惕万分,干脆示弱,贬杜有邻出京。”
说是贬,但降官出京有两种情况,被排挤出权力核心,或镀一层资历。杜邻官阶一直就很高,升不上去,缺的就是资历。”
干脆就让杨国忠去争吏部,吸引李林甫的注意,这边再暗渡陈仓。
“你们可知,今日我们泡的还不是最上等的温泉水。”
东边的池子里,杨国忠正在侃侃而谈。
“须知,这尚食汤的温泉水,乃是由星辰汤排过来的,若是圣人先在星辰汤沐浴,再将沾染了天子福气的温泉水赐浴,方为最无上的荣耀。”
说着,杨国忠游到石梁边,向西池里的杨銛道:“阿兄病体缠绵,若能请圣人赐此汤水,也许能百病全消?”
杨銛与薛白遂停下议论。
“不可,不可。”杨銛道:“为人臣子,万不可给圣人添麻烦。”
“阿兄真忠义也。”
杨国忠本就是找个由头,想到西池里泡一泡,干脆趴在那闲聊,之后,他瞅了一个机会,主动进了西池。
毕竟是兄弟,杨銛也不会怪他。
泡到手掌的皮都有些皱了,冯神威便来了,笑道:“诸位可泡舒服了,圣人赐宴笋殿,请吧。”
薛白觉得这温泉水确实不错,泡得人感觉筋骨都有力了。不像杨玉瑶那个池子,泡完反而让他疲倦。
他们换上衣袍,出了尚食汤,外面雨已经停了,风一吹,杨銛又开始咳。
穿过重重花木的道路,到了笋殿,冯神威停在门边请众臣进去,待轮到薛白,他则与薛白小声说了几句。
此时圣驾还没到,臣子们还是能相互聊几句的。
“我还未谢状元郎给我举荐了一个兼差。”
“冯将军不嫌累就好。”薛白应道。
因冯神威官任中官将军,故而也称冯将军。
“累是累了些。”冯神威也笑了起来,道:“可哪个嫌俸禄多呀。”
“将军风趣。”
薛白只要与这个内官打好关系,比安排自己人在刊报院都要有用。
冯神威很喜欢薛白的懂事,打算投桃报李,遂道:“给你引见一人,看那位……吴怀实,右监门卫将军、兼知内侍省事,与我同在高将军门下。”
薛白目光看去,见吴怀实比冯神威要年轻许多,应该不是李隆基潜邸时的老臣。
“吴怀实的丈人名为吕令皓,正是偃师县令。”
薛白讶道:“如此说来,我的官职定下了?”
“我可不知。”冯神威笑了笑,“你在惊讶为何宦官也有丈人吧?对食嘛,吴怀实对食了一个宫女,请高将军提携了她阿爷。”
唐律明文规定,宦官达到一定品级可与宫女对食,比如,与高力士对食的宫人就有好几个。
冯神威说罢,招了招手,让吴怀实上前来。
“阿实,来,结交一下状元郎。”
吴怀实也是生了一张笑脸,让人如沐春风,稍稍寒暄,便非常体贴地给了薛白帮助。
“状元郎若要去洛阳,能否烦请替我带几封书信?”
“吴将军但说无妨。”
“多谢了。那便带一封给洛阳县令周铣,一封给偃师的吕县令,还有一封给偃师县丞高崇。”
薛白道:“原来吴将军竟识得我几位官长,那该是我多谢吴将军帮衬才是。”
“状元郎太客气,除了吕公,周铣、高崇与我也只是相识罢了。”
“不知这其中有何缘故?”
“说来话长,那偃师县丞高崇曾在怀州任官,当时,怀州李刺史很欣赏一个逃奴,想招其入幕府。高崇于是便与这年轻人结拜,纳其入了自己的编户,起名为‘高尚’。后来,李刺史与洛阳县令周铣帮我丈人安排到偃师任县令,也把高尚举荐入京,请我为他安排一个官职……总之,就是这般结识了周铣、高崇。”
薛白道:“这般说来,竟只因一个高尚,牵动了一位刺史、两位县令、一位县丞还有一位右监门卫将军为他谋官?”
“不止。”吴怀实笑道:“我带这个逃奴见了高将军,高将军也很欣赏他,替他谋了一个左领军卫仓曹参军之职。”
“真是人才。”薛白问道:“不知高尚如今何在?我也该结识一番才是。”
“还不止,去岁,范阳安大府不是也进京了吗?他见到了高尚,也是大为欣赏,请朝廷任命他为平卢掌书记,已带到范阳去了。”
薛白闻言不动声色,道:“能让每个见到他的人都赏识,想来,高尚也许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了。”
“状元郎又何尝不是人见人爱呢?”吴怀实亲热地笑了笑。
笑谈了一番,约定好替吴怀实带信,薛白进了笋殿赴宴。
他还未到河南府,似乎就有一张网罩下来,将他拉进了网里。
而他不可能与李隆基说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李隆基是否在乎先不谈,若得罪了吴怀实这种天子近侍,只怕比得罪李林甫还要麻烦。
笋殿中,宫娥点上灯火,显得十分奢华而温馨。
随着圣驾到,御案开场了。
臣等见过圣人,请圣人万安。”
“哈哈,都泡过温泉汤了吧?果然,诸卿看着都精神了许多。”
“谢圣人隆恩。”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坐吧。”
今夜这场御宴目的在于安抚杨家人,因此李隆基是带着杨玉环来的。
薛白的位置稍稍偏后,行礼时有心想看杨玉环一眼,但忍住了。
彼此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隐隐地却又受到了猜忌,大可不必招祸,但终究是不自然。
刺驾案还没有过很久,最近的御宴都是中规中矩,没有搞那些大花样,无非是美酒美食吃着,看着曼妙歌舞,以及李隆基排的新戏。
这戏名为《月庭春》,讲的是李生梦中登月与仙女相会的故事。
“别梦依称独望月,无缘再见芳卿面,空惆怅.....”
管乐不停,薛白心知等唱完了,李隆基肯定要他评价,只好冥思苦想说辞。
果然。
“薛卿觉得如何啊?”
“温柔缠绵,恍然如梦。”薛白起身道,莫名感觉到杨玉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接着道:“意境清雅,可堪千古。”
“比你排的《白蛇传》如何?”李隆基道:“你是纯臣,与朕说真话。”
薛白本已有了措辞,听得后面一段话,不由为难起来。
赐宴与臣同乐,这样就很没意思了,李隆基以前从不这样,近来真是有些针对薛“《月庭春》胜在意境,胜在唱腔高雅,胜在编排……不过《白蛇传》戏文字字斟
酌,有花费时日填出来的词句,虽匠气了些,但胜在诗词更多。”
李隆基又问道:“伶人唱得如何?”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许合子,脑子里飞速作着思量,末了应道:“臣不通音律,但觉得论唱腔,许永新……稍胜于贵妃。”
“哼。”杨玉环反应飞快,当即问道:“三郎以为呢?”
李隆基被这般一问,笑了笑,不再为难薛白,转而稍稍沉吟着,笑道:“薛白嗓能懂什么,自然是太真唱得好。”
“我也要唱三郎写的戏。”
杨玉环不由分说,直接便跑下台阶,登上那小小的戏台。
她也不换妆扮,示意薛琼琼弹古筝,之后舞了一圈,开口唱起来。
薛白则低头抿酒,将目光看向吴怀实,想着官途之事,不去看杨玉环。
在河南府,吴怀实只认识两个县令、一个县丞吗?恰好还就在偃师县与相邻的洛阳县。不会这么巧,只能说明河南府很多官员都在孝敬这个宦官。
天子不理政,含嘉仓占天下半数之粮,如何保证官吏不伸手?
“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杨玉环唱到李生对月长叹,忽改了词。
因她知道她的声音没有许合子高亢,遂换了唱法。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薛白听得一愣,心思终于被杨玉环牵回了戏台上。
他在《白蛇传》的戏本里用了这首《鹊桥仙》的后两句,而这前面的词句,只在长生殿里与杨玉环说过。
此时她忽然用出来,应当是没别的意思,只是平时真的不方便,故而她借这个机会提醒他“我没忘记你的功劳”……也许吧。
或可能是他自作多情了,她就是借他念的词用用,也没甚大不了的。
薛白转过头看了戏台一眼,一道曼妙的舞姿便映入眼帘。
他不由在想,洛阳不会有这样的倾国佳人,但洛阳有他的志向。
杨玉环舞罢,御宴还在继续。
她心情挺好的,多喝了两杯,微红的酒晕便泛上了她的双颊,笑道:“良辰美景,佳期如梦,我们来玩点不一样的酒令。”
“哈哈,太真想如何玩?”
“赠诗吧,我阿兄没有诗才,为难他一下。宴上若得了旁人赠的诗词,务必回赠一首,否则罚酒三杯。”
“好,这倒是新奇,那朕先来。”李隆基说着,环顾众臣,笑道:“朕既赐你等温泉水,便以此再赐你等一首诗,每人都得回赠一首。”
他也是才华横溢,张口就来。
“桂殿与山连,兰汤涌自然。”
“阴崖含秀色,温谷吐潺湲。”
“绩为邪著,功因养正宣。”
“愿言将亿兆,同此共昌延。”
一首诗念罢,众人纷纷喝彩。之后,各自绞尽脑汁地赋诗。
薛白听得李隆基的最后一句诗却是感受颇深,又想起了唐太宗的《温泉铭》。他端起酒杯,正要自罚三杯,马上便意识到不能不给圣人回诗。
好在,王维给了他好几首歌功颂德的诗,背一首出来就可以。
堂上气氛高涨。
杨玉环拉过张云容,笑道:“你去舞一曲,我送你一首诗。”
“贵妃写诗送我?真的?”
“你去舞。”
“喏。”
张云容大喜,行了万福,往殿内跑去,因太过兴奋,绕过呈笔墨的宫人时,她差点踢到了薛白的桌案。
待她一舞罢,杨玉环微微沉吟,真送了她一首诗。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
“西绣岭上乍摇风,芙蓉池边初拂水。”
众人没想到杨玉环真会作诗,不由叹服,称赞声此起彼伏。
张云容更是喜不自胜。
但紧接着,便听杨玉环道:“好了,该你回一首诗了。”
“我?奴婢不会作诗呀。”
“不管,依酒宴上的规矩,你若不能回赠诗词,自罚三杯吧……圣人且看,她喝醉了可是要发酒疯的。”
“哈哈。”
李隆基已经醉了,因他方才收到了太多的歌功颂德,不得不醉。
张云容好生为难,可怜巴巴地四下看了一眼,行礼道:“奴婢可否请人代写?”
“可,得要他愿意帮你才行。你想找谁?永新,你来。”
“我可不帮她。”
张云容无可奈何,目光一转,落在薛白身上,盈盈一拜,摆出可怜姿态来。
“状元郎,帮帮奴婢可好?
薛白连忙摆手推却,认为不必沾惹这样的麻烦。
杨玉环的态度他已知道了,无非是提醒了他,之后需要他一个答复。
点点头的事,倒也不必作诗,徒增猜疑…….但之后,薛白想到一个不会被猜疑的办法。
像是经不住张云容的软磨硬泡,薛白终于作诗了,题为《赠张云容舞》。
“小符斜挂绿云鬟,轻汗微微透碧纨。”
他仿佛醉了,格律也不管,随口乱作。
“彩线轻缠红玉臂,佳人……佳人相见...”
吟到这里,最后一句薛白死话作不出来,摇了摇头,苦笑道:“不合韵,还差一句,我罚一杯。”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十分爽快。
杨玉环也笑笑,心里已收到了薛白的最后一首诗,他在台上赞过她。
“佳人相见一千年。”
她遂也端起酒,饮了一杯。
这是话别。